入夏之後是連天陰雨,纏綿得讓人氣悶。
曹真站在窗前,百無聊賴地看着窗外僕役們,趁着雨勢漸小,拾掇昨夜風雨摧殘後的庭院。他當然不是這麼清閒,而是身旁喋喋不休之人實在沒有停止的跡象。
“少詹事,您可要早做打算了,如今不是東風壓西風,是西風壓東風的事。大傢伙可都等着您表態呢。”
“我表態,我有什麼好表態的,今主意已決,又有誰能輕易左右。”曹真終於不耐煩了:“劉府丞,我……”
“爹爹,爹爹……”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女童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女童只有五六歲大,穿着紅色夾襖,小臉紅撲撲的,一進來撲到了曹真懷裡,奶聲奶氣地嚷嚷道:“奶奶問你議完事沒,她和孃親覺得這旬月來連連陰雨,恐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想要去護國寺香,讓你幫着準備一下。”
小丫頭吐字清晰,沒有半分幼稚之感,顯然是家學淵源。
曹真正愁脫身之法,聞言大喜,對着面前之人道:“曹某還有些家事要處理,這些事還是以後再說吧。小丘,送劉大人。”這後面一句卻是對這外面喊的。
應聲便有一個面色略帶病態的青年僕役走了進來,對着大腹便便的劉府丞,躬身作揖,擡手引路。
“既然如此,劉煜先告退了。”劉府丞眼見曹真家事排在公事前,哪還不明白其敷衍之意,只得嘆息一聲告辭離去。
他離開後,曹真把自家女兒抱在了懷裡:“怎麼來找爹爹,你大哥在哪?”
“大哥在置辦奶奶壽誕的壽禮,二哥陪着他師父在客間,三姐三姐夫都在孃親那裡,四姐也在,爹爹我和四姐也想出去玩。”她揪着自家老爹的鬍子,一迭聲的把兄弟姐妹的行蹤都報了出來。
曹真颳着她的小鼻子,溺愛地笑道:“這麼大的風雨,去哪玩啊,萬一着涼了,看你娘不罰你。”
小丫頭嘟着嘴,一臉的不樂意。
曹真又捏了捏她的臉蛋,柔聲道:“好了,等安排好你娘出行的事,爹教你下棋。”
小丫頭這才高興起來,有點嬰兒肥的小臉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條縫。
曹真抱着女兒走出房間,忽見後院冒起濃濃黑煙,然後是陣陣呼喊聲傳來。
“走水了,走水了……”
曹真一把抓住一名慌亂的家丁,喝問道:“後院怎麼回事?”
“走水了,後院燒起來了。”
“胡說,這連天大雨,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燒起來。”曹真瞪着雙眼,對此完全不能置信。
還不待他再言,被他抓住的那名家丁突然身體一僵,雙眼圓睜,瞳孔驟縮。曹真詫異低頭看去,只見一抹刀尖自其胸膛穿透而出,帶走了這家丁的一切生機。
他大驚失色,抱着女兒連連後退。那家丁的屍體滑落一旁,顯露出他身後之人,那人一襲黑衣,紅色大氅,衣服繡着一隻展翅欲飛的黑蛇。
曹真舉目望去,院不知何時突兀地出現了十幾個這身打扮的人,他們像是九幽爬出的惡鬼,肆意吞噬着周圍家丁的性命。
曹真到底是多年爲官,反應快捷,毫不猶豫地轉身跑,剛好躲開了那黑衣人斬出的一刀。這一刀雖沒斬曹真,但刀氣卻割開了他背後的衣服,一道長長的紅線在其luǒ lù的後背顯現。
曹真不敢停留,拼命地往大門奔去,但還沒跑出幾步覺後背一沉,胸口一悶,喉頭略感腥甜,竟是那黑衣人一刀未,又遙空補了一掌。
曹真藉着這一掌,又往前躥了幾步,徹底遠離了身後的黑衣人,此時距離門口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了,他知道只要出了大門,跑到街,身後之人一定會收斂許多,那便有一線生機。
可這一步宛如天塹,他不懂武功,黑衣人那一掌已經斷了他一切生機,他向懷女兒看去,小傢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的呆愣住了,全然不復往日機靈。他自己死不足惜,可女兒還這麼小,他已知後院家人多半凶多吉少了,自己連這點骨血都無法保全,一股頹然之氣漸起,他生機消散的更快。
恰在此時,一人從門外走了進來,竟是之前出去送客的小丘迴轉。
曹真大喜,一把將懷*交到這名跟了自己多年的僕役手,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帶着xiao jie,快跑。”
小丘抱着女童無動於衷,好似被嚇傻了。可曹真臉的喜色漸漸凝固,因爲他發現總是一副怯懦模樣的小丘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沒有任何的害怕或驚訝是神色,只是面色古怪地看着懷的女童。
“你……”曹真好像明白了什麼。
小丘搖頭笑道:“老爺,主僕一場,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送xiao jie和你在九泉之下見面了。”說着他懷的女童被嚇得慘白的小臉迅速變爲死灰色,最後氣息全無。
“不”這一聲只在曹真心響起,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雙眼圓睜倒地身亡,死不瞑目。
這時那黑衣人才堪堪追了來,看了眼地的屍體,擡手將一張紙卷丟給了小丘。小丘扔掉手女童屍體,接過紙卷,將之展開,看了眼右下角處的鮮紅yìn zhāng,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那黑衣人右手撫左胸,低首道:“卑職江爲,見過都尉大人。”
小丘嗯了一聲算是答禮,繼而說道:“我還有事要去見司主,剛纔走出去的胖子是詹事府六品府丞,以他的官職還不了我們的清洗名單。但他來鼓動曹真反對削藩,背後絕對不會無因,你帶兩個兄弟去挖一挖,說不得能釣到什麼大魚,也是大功一件。”
“多謝大人栽培。”江爲臉露出一抹喜色,點了兩個黑衣人,出門而去。
小丘又向院瞧了一眼,見站着得都是黑衣人後,才轉身出府。他一路疾走,不過片刻到了一處荒廢的院落,推開院門,走過照壁,裡面卻是另外一番景象,雖沒有什麼金碧輝煌之色,但也不顯破敗,內裡時常有人員走動,傳遞牘。
他直直走向後堂,在一處素雅的廳堂門口停下。
腳步剛停,屋便有人聲傳出:“丘淵?進來吧。”
他也不管對方是否能看得見,撫胸施禮後才邁步走進。
廳堂只有一人,甚爲年輕,頭帶紫雲冠,身着金蟒服,高踞首,他左手茶几一杯香茗還徐徐冒着熱氣。
陳安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緩緩說道:“你來了,那說明曹真已然伏法。”
“是的,已經是第三十一家了。”丘淵聲音平淡無波:“只是屬下有一點不明。”
“說。”
丘淵疑惑問道:“曹真似乎並無反意,也沒有他和秦王晉王聯絡的證據。”
陳安眼皮一挑:“怎麼?你想爲他鳴冤?”
丘淵一個激靈:“屬下不敢。”
陳安淡淡道:“別說你不敢,是我也不敢。曹真雖然沒有任何不對,可他二子拜在清劍派門下,是取死之道。他本人領着詹事府,爲內宮近臣,若有不臣之心,大家悔之晚矣,此舉不過防患於未然而已。”
“屬下明白了”,丘淵右手束拳放在嘴邊輕輕咳嗽了一聲,防患於未然要滅人滿門,這是血司嗎。
陳安好似看出他的心思,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跟了曹真三年,藉着他的掩飾,報了大仇,對其人多有依眷,但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屬下並無異心,只是略有感慨罷了。”丘淵連忙恭敬道。
陳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其實你不必勉強自己,你若要離去,保你平安一世,我還是能做得到的。”
丘淵堅定的道:“我即發誓效忠大人,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其實你不必如此,我是教你武功,幫你報了仇,可我教你的那些速成之法,皆有隱患,你現在散功養身,還能來得及,否則……”陳安沒有說下去,他相信這些丘淵都明白。
丘淵嘴角扯出一絲疑似笑容的表情:“這句話,大人您已經和我說了很多遍了,不是活不過四十嗎?人生七十古來稀,對丘淵來說,能平安活過四十歲已經是天恩惠了,我丘淵前二十年報仇,後二十年報恩,此生足亦。”
陳安看着那張蒼白的面孔,心下嘆息。丘淵和杜坤一樣是他的鷹眼之一,他被封爲血司司主之後,總需要些親近人手爲自己所用。章霞朱琦等人都不願隨他離開暗司,血司固然威風,但都是最危險的任務,死亡率也高,不是一些嗜血的瘋子很少有人願意來這。是陳安也是爲了獲得更大的報仇資本才欣然前來的。
對於丘淵,陳安當初是生了同病相憐之感,纔出手相助,並沒有期望什麼回報,既然勸導無果,他也不再浪費脣舌,從懷取出一粒彈丸,擲於丘淵,迎着後者疑惑的目光道:“這是元參養心丸,雖不能根治你身隱患,卻能稍稍緩解你的痛苦。”
丘淵目露感動之色,正要說些什麼,卻有腳步聲響,已經成爲血司衛都司的杜坤在這時走了進來,恭聲道:“科道給事秦沛已經伏法。”
他與丘淵不一樣,他是練外功的,只是附毒於外,得陳安指點後,重修內功,手殘留毒素漸漸化去,再加成爲朝廷命官,此時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連說話都氣十足。
陳安眉梢一挑:“秦沛也在名單?”
“呃。”杜坤錶情一窒。
陳安雙眼一眯:“誰的主意?”
陳安的聲音正平和,但不知怎麼的,杜坤聽了,額頭立時泌出一層汗珠。
丘淵眼珠一轉,插言道:“秦沛此人多次書dàn hé大人您,又常與北邊暗通款曲,其人死不足惜。只是他身後的秦家乃章州大族,善後首尾頗爲麻煩。既然杜都司拿下了秦沛,那一事不煩二主,對於秦家接下來的動作要都司大人多費心了。”
陳安掃了眼丘淵,哼了一聲,擡手自茶几的一堆案牘抽出一個小冊子,甩手扔給了杜坤,沉聲道:“你去解決。”
杜坤打開冊子看了一眼見全是章州秦氏扎手的點子,首頁第一行赫然寫着“秦嶸”兩字,介紹是滄州清劍派冷清秋首徒。他眼睛驟然睜圓,宗師嫡傳。
陳安還在那看着,杜坤不敢多想,小心地把冊子收入懷,才躬身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