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堵塞了整整一個小時,警察纔開通了一條單行道,隊伍纔開始慢慢移動,在這一個小時裡,我和方彥沒有說半句話,我知道,他在和我僵持着。
劉叔將車子開得很穩,慢慢地跟着前面的隊伍經過那場災難的身邊,我從窗外望去,心裡默默地爲即將映入眼簾的慘狀做好準備,可就是那一瞬間,眼前的光被一雙大手輕輕遮住,我驚愕地轉過頭去,看見方彥好看的側臉,他望着前方,說出來的話像滴水一樣溫柔。
他說:“夏果,你不要看。”
方彥,你是不是忘了在上一個時刻我們還在僵持着等待對方妥協,你怎麼就不能守住自己的立場呢,天知道我有多害怕你這種無意間流露的溫柔嗎?
那是對我最致命的武器。
方彥,方彥,如果我們從來沒有遇見該有多好。
方彥,方彥,我們可以相遇真好。
你也看出來了,我確實是個矛盾的人。
最後,我還是回到了我住的樓房裡去,那間狹小黑暗的房子。
方彥呆在客廳裡不肯走,我無暇理會他,只想趕緊把這充斥着難聞氣味的身體洗乾淨,真不願回想,剛纔在車子裡那味道究竟有多刺鼻。
我整整洗了半個小時,用沐浴液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將手臂擡到鼻子下聞了又聞,直到確定沒有了那股噁心的味道。
鏡子上一層水霧,我用溼潤的掌心在上面抹了幾下,我便看見了我自己,頭髮還在往下滴水,溼漉漉地貼在我的臉上,像難看的爬蟲,頸脖處的皮膚因爲過度用力摩擦的原因而微微泛着紅,鏡子裡的人卻忽然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樣,對,那是我不自覺露出的表情。
因爲我忽然想到一個匪夷所思的點上。
幸好砸的是雞蛋,而不是硫酸。
我可不想像夏芳然一樣,被毀了容貌從而變得竭斯底裡。忘了說,夏芳然是個小說的人物,作者笛安用及其殘忍的方式奪走了她引以爲傲的美貌。我慶幸的是,我的人生並不是被某個作者編排好的人生,但同時我也希望這一切真的就是一場別人給予我的夢境而已,我在踏出這扇帶着水汽的玻璃門時,夢便要醒了。
林汝宣還在,所有的人都還在,這些痛苦都只是我的臆想。
我用手按住門把的時候,指尖微微在顫抖,彷彿使不上力氣一般。我努力想要按下那把門鎖,可是它就是紋絲不動。
我突然看見方彥的身影映在門上,他輕輕敲了敲門:“夏果,你沒事吧?你進去好久了。”
“門壞了,我出不去”我發現自己聲音裡竟帶着哭腔。
方彥在門外用力按了好幾下門把,依舊徒勞無功,門在輕微地顫動,我知道他有些急躁了。
“夏果,你先別怕,鎖壞了而已,我去拿工具來。”接着我聽見他腳步走遠的聲音,我都忘了告訴他這房子里根本沒有任何可以用的工具。
果不其然,他又折返回來。
“夏果,你這裡有工具箱嗎?”他在門外高聲喊。
“沒有,但隔壁那家人有,你可以去借。”我儘量控制自己的聲音,使自己看起來依舊冷靜。
方彥便急急跑了出去,在他借工具這短短的幾分鐘裡,我被困在這狹小潮溼的空間裡,鏡子裡映着我慌亂的臉,心裡的恐懼無法抑制地在蔓延,我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我告訴自己,再等一會,等方彥把工具借來,等他把鎖撬開,這不會費什麼時間的,我只要等着就好,等門打開了,然後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
可是,這恐懼爲什麼還是不肯離開,它壓在我的心裡,讓我呼吸急促,指尖發抖,我靠在冰涼的牆上,瀕臨崩潰。
其實那一刻我真的以爲自己要被困在這裡一輩子了。
我的父親,當你知道自己要被困在那間病房裡的時候是不是和我有同樣的感受?所以你才尖叫,才破壞,才滿眼通紅地求我放你離開。
對不起,爸爸,我沒有理會你的恐懼,我只想到了我自己。
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淚流滿面,我單手捂住了雙眼,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我想哭一場,想好好地哭一場,父親,我是在爲你哭對不對?這樣林汝宣就會原諒我的淚水的對不對?
當方彥急匆匆回來的時候,便聽到我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嚇了一跳。
他拍着門,很焦急地問:“夏果,夏果,你怎麼了?”
我哭得泣不成聲,喉嚨根本發不出一聲,我沉浸在自己的哭聲裡,對外界的一切聲音都無法理會了。
“夏果,你應我一聲啊,我看不到你,你是不是摔倒了?是不是哪裡疼了?夏果——”他在拼命地拍着門,那脆弱的玻璃發出巨大的聲響,似乎在下一秒它就要四分五裂了。
我蹲了下來,將臉埋在膝間,捂住了耳朵,想要隔絕外界一切的聲音。
“夏果——你別哭,我就把鎖撬開,你別哭啊——”他邊說話邊
在拼命撬鎖。
我彷彿都能感受得到他掌心的顫抖以及他因爲焦急而滿頭大汗的樣子了。
不知過了多久,伴着某些金屬斷裂的聲音,門被打開了。
我擡起頭看去,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真切他的臉,他胸膛在急促地起伏着,我蹲在地上,以一種狼狽的姿態仰視着他。
他滿眼的擔憂急切在看到我平安無事的時候才猛地放鬆下來,他幾乎是拖着腳步走到我的身邊的,我看得出,他雙腿因過度緊張而微微顫抖着,他緩緩蹲了下來,與我平視,他眼裡又是那種溫柔得讓我害怕的目光。
“不怕”他聲音嘶啞,他伸手將我圈在懷裡,“我在這”
那種彷彿劫後餘生的聲帶的顫抖通過他的身體傳遞過來,我緊緊靠在他的懷裡,那一刻,我相信我們的心是在一起的。
那時在車上我說要回家,他拒絕了我,其實我是明白他的。他害怕我一個人呆着,在經受了那樣的事情後,他不想讓我一個人回到這空蕩的房子裡,他深知我習慣一個人躲在無人的地方舔舐傷口,他太瞭解我了。
從洗手間出來,他拿來吹風筒給我吹頭髮,我的頭髮很長,我都忘記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去過理髮店了,我任由它瘋長,就像此刻我任由自己接受方彥對我的好一樣。
機器發出的轟鳴聲震盪着我的耳膜,我看見那些細潤的水珠在空氣中翻騰,黑色的髮絲隨着熱風在空中搖曳,我想起海面上那交替起伏的海浪,那是一種讓人安穩的頻率。
方彥一直在說話,聲音不大,全都被那轟鳴的聲音蓋過了,內容我聽不清,但我知道他在說話。
他似乎也沒有在意我究竟聽沒聽見,手上依舊不停地在撥動我長長的頭髮,自顧自地在說,我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聽他的聲音與轟鳴聲交匯成一首長長的詩,我忽而覺得我們就像在一起生活了許久的人一樣,這種狀態彷彿每天都在上演,他幫我吹乾溼潤的長髮,我靜靜聽他訴說,我們都習以爲常。
隔着一扇門,他就在門外的沙發上,我在臥室裡,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彷彿能清楚感受到他綿長的呼吸聲,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安,儘管四周依舊一片黑暗,但這個夜晚。這所狹小的房子終究因多了一個人而增添了些許生氣。
那一個夜晚,我睡得格外安穩,連夢境都沒有。
關於那件事情,我後來也漸漸瞭解清楚。
網上那些關於我的的帖子引起了不少轟動,那天來找我麻煩的女人們據說是一個因被小三破壞了家庭而組在一起的隊伍,看到那些帖子,一時衝動就跑來公司找我晦氣。至於那個孕婦,因公司的攝像頭還是挺高清的,全程拍下了她是如何自導自演的這出跌倒的戲。
方彥已經幫我正式以法律途徑朝她們追究責任了,我本來想着算了的,我並不想事情鬧得那麼大,因爲事情過後我想想還是覺得那些女人挺可憐的,沒了家庭,還懷着孩子,生活不易,可方彥堅持要這樣做。
他說:“這件事上不能妥協,該她們負的責任必須要她們負責,想想你遭受的這些無妄之災,不能說她們可憐就可以逃避責任了,你不能總是心軟啊。”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都改變不了方彥的想法的,他認定的事情旁人很難去改變他。
可是事情到了方彥手裡,一切都變得那麼輕而易舉。網上的帖子被撤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關於發帖人的詳細情況的帖子。
發帖人是那個甩我耳光的女生沒錯,也是付書遠的前女友沒錯。但是在他們分手一年後,那個女生患了嚴重的精神病,產生許多幻想幻覺,在治療了一段時間後再次復發,她的臆想裡將我當成了她的情敵,於是就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那張澄清的帖子裡附帶了許多她就診的記錄,當然,一些隱私的內容並沒有公佈,但僅僅那些內容就能夠讓我洗清我的冤屈了。
事情解決得很圓滿,真相大白,公司上下對我的目光回到最初,甚至爲他們對我的指指點點以及各種不實的猜測而感到愧疚。
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當他們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別人的杜撰時,我只是被冤枉的時候,我一定要理直氣壯地站在那些指責我的人面前大聲地質問他們爲什麼不選擇相信我,爲什麼要相信那些不是自己親眼目睹的事情,相比那個女生,他們那些指指點點對我的傷害纔是最深的。
可是直到真相大白的這一天,我發現自己心裡那些話根本說不出來了,不是不敢,而且覺得沒有了必要。
那種無力感你懂嗎?就算得到他們愧疚的目光,可是傷害並不會消失。
除了默默微笑搖頭,說一句沒關係,我並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些什麼。
在事情結束後,付書遠卻消失了一段時間,請了假,不知所蹤。
我一直想找他聊聊,可是自從那天我被那些女人圍攻後,付書遠便一直躲着我,我三番四次地找他,可他就是避而不見。
直
到某一天裡,我意外地接到了落落的電話。
“姐——你有空沒?”他說話時總習慣將聲音壓低,顯得特別老練一樣。
我時常會忘記他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剛下班,怎麼了?”我和佩琪揮了揮手示意再見,然後走出了公司。
這些天天氣真的變化挺大,每到下午這個時候天色便暗沉許多,沒有陽光,感覺整個天空都被灰色籠罩着,風吹來時帶着秋天的涼意,我實在討厭這種天氣,讓人心頭髮慌。
“那你來我這裡一趟吧,我有點事要你處理一下。”
我瞬間拉開一個笑容,“你這小孩,要是想姐姐去看你就直說,還說處理什麼事情。”
我話音剛落,他在電話那頭便氣急敗壞起來了,“纔不是!”
我都能想象到他漲紅了臉氣得瞪眼的樣子了,畢竟是小孩,情緒總是能被外界的一切輕而易舉地帶起。
“我纔不想你呢!是付書遠,他在院裡白吃白喝好多天了,趕也趕不走,你快來帶他走,我快受不了他了!”
我一愣,原來他消失那麼多天是去了福利院。
“我現在過去。”
等掛了電話,我便坐上了去世會福利院的公車。天色漸暗,我到那裡的時候,路燈已經亮起了。
在離世會最近的一個站牌下了車,我沿着那條路一直走,路兩旁昏黃的燈光給這條極少人走動的道路營造了一種微妙的氣氛,夜風攪動着這燈光,這個秋天似乎有些寂寥的意味。前面左拐,就看見世會福利院了。
院子裡沒人,我到大門處敲門,半天,聽到門後有了動靜,門被打開。
“找誰啊?”話音未落,來人便瞪大了眼看着我。
“嗨,書遠。”我微笑看着他。
“這個時候你怎麼”
我似乎嚇到他了,可是誰讓他不接我電話,微信也不回,幸虧落落那小傢伙告知我他的所在,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找他。
“落落呢?”我從他身邊走過,四周打量着,發現屋裡竟一個人也沒有。
我回頭疑惑地看着發愣的他,他躲開我的目光,默默關上門,輕聲說:“都去文化宮看電影去了。”
“你怎麼不去?”我問。
他臉上忽然升起一絲微妙的神情,像感到無語,他說:“我都多大了,還看得了那些教育片麼。”
我笑,“我看你就像小孩。”
我其實也就是開個玩笑,緩解一下這尷尬的氣氛,可是他忽然地就嚴肅了起來,看向我說:“夏果,別在我面前開這種玩笑。”
我一愣,對他這副模樣感到幾分陌生,才幾天不見,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我不着痕跡地拉開凳子坐下,“有吃的嗎?我還沒吃晚飯呢。”
他沒有揭穿我這般刻意的轉移話題,默默地走進廚房端了一些飯菜出來。
“還剩一點,先吃吧,不夠我再給你弄一些。”
我看了一眼那分明是一個人的份量,“你還沒吃呢?”
他坐了下來,頂上那吊燈從他的額上灑下來,在他臉上落下一個深深的陰影。
他說:“你先吃,你胃不好。”
心底有些微妙的情緒滑過。
我有些看不懂他此時的神情了,沒有那樣沒心沒肺地笑着的付書遠實在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有些擔心,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吃不了那麼多。”我分了一半的飯菜出來,推到他面前,微笑着說:“一起吃。”
他遲疑了一下,輕輕一笑,沒有拒絕。
沒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房子總覺得有些寂寞,安靜得可怕。
我扒拉着飯菜,想着該說些什麼,思忖間,剛要開口。
“你”
“對不起。”他突然擡眼看着我,打斷了我。
“爲什麼要道歉?”我問。
他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頭,聲音低低地傳來,“是我的錯不是?”
“說什麼呢!”我放下筷子,盯着他,“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他猛地擡頭,眼裡有些溼潤的光,“如果不是拉扯到我,你也不會受到那麼多的傷害與指責。”
在這件事上,我沒想到他心裡對我會有那麼深的愧疚。可是這件事不單單是我一個受害者,我也親眼目睹了他受盡人們的指指點點,但他依舊努力地想要爲我澄清這一切,在這件事上我不可能怪他,也沒有理由怪他。
“書遠,”我說,“現在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現在很好,都過去了。”
“可是”他垂着眼,似乎還是過不了自己那關,他喃聲說:“你如果沒有遇到我該有多好。”
我感到不可思議,那麼負面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根本不像他,我所認識的那個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的男生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面目全非,我有些後知後覺地發覺他那低落的神情有一半不全是因爲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