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一個牢籠，它會困住所有不想醒來的人。
在對面那輛大卡車朝他照來白色的燈光時，那一瞬間，郝澄真的覺得那就是夢的入口，他想，若是進去了，思念的痛苦是不是就可以結束了，或者說，夢裡會有一個人，他是林楦的樣子。
當他下意識地打轉方向盤躲避那臺逆向的卡車時，當疼痛緊緊撞擊到他的腦袋時，他知道，夢即將要開始了。
他的意識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是在一間房間裡，房間很熟悉，是他小時候的模樣，每一件擺設都是當初的樣子，他躺在牀上，忽然記起母親剛纔正在哄着自己入睡，可是母親怎麼不在房間裡了？
他從牀上起來，走到門邊時卻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他有些驚喜，父親竟然那麼早就回來了，父親從來都不會回來得那麼早，每次都是凌晨時回來，第二天一早又去學校了。他多想和父親親近親近，讓他好好抱抱自己，好好親親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出去了，卻在門被打開一條縫隙的時候，他聽到父親說：“我們離婚吧。”
母親的臉瞬間變得蒼白。
“爲什麼？我們這麼多年不是一直好好的嗎？”母親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像那漂浮在雲端的水蒸氣，一不小心就要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對不起，我、沒辦法愛你了我愛上了另一個人，他和你不一樣，他是個男”
“別說了。”母親突然打斷了他，“你不要再說了。”
“你聽我說完。”父親看着她，“他是個男人，可是我愛他，我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我會那麼愛一個人，我想要和他在一起。我知道，這個事情你很難接受，但它就是這樣毫無預兆地發生了，連我都不知道爲什麼。”
母親靜默着，遲遲沒有說話，她緊緊地看着父親遞給她的那張白色的離婚協議書，眼裡平靜得彷彿沉澱了一面湖。
“你成全我可以嗎？”父親說。
他明明是用詢問的口吻說的，一如以往溫和的他，可是爲什麼，她心裡那麼想要拒絕，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不是那樣的。
“兒子歸我，房子歸我。”
“當然，兒子在你身邊我也放心，房子我早就過到你的名下了。”他壓抑不住的高興。
原來，他早就想離開了，他連離開的準備都做好了，她還能怎麼辦呢？
她頓了一下，提起筆，在那張離婚協議書上緩緩簽下她的名字。
從此以後，他們便是互不相關的陌生人了，再無瓜葛。
父親走的時候，連進一下郝澄的房間都沒有，郝澄就躲在門後，聽着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那時便知道了，父親不會再回來了，他的離開便是一生。
母親的哭聲在那時忽然傳了進來，郝澄一驚，此情此景，多麼熟悉啊，那種絕望痛苦的哭聲像是烙印在他的靈魂一樣深刻。
他想要打開門，他想走到母親身邊，像那個時候一樣，抱緊她。
他剛拉開門，眼前便被一陣刺眼的光給刺得無法睜眼，他用手擋住了那道強烈的燈光，哭聲像是離他越來越遠，他恍然間便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等他眼睛適應過來，一看竟是林楦的家。
他還恍惚着，忽然看到一個朝思夢想的身影從廚房走了出來。
“發什麼呆呢，快過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菜。”林楦朝他露出笑容。
郝澄遲疑地走了過去，他坐了下來，眼睛卻沒從林楦的臉移開過。
“來，嘗一下。”林楦伸了筷子過來。
他張開嘴，食物的香味在他的口腔中蔓延開來，林楦期待地看着他，問：“怎樣？”
他咀嚼着，很久都沒有說話。
林楦有些着急了，“怎麼？不好吃？”
他嚥下食物，說：“好吃，很好吃。”
林楦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把那盤菜推到郝澄的面前，“好吃就行，你吃多點，瞧你瘦的，以後啊，我天天做飯給你吃，準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
郝澄忍不住笑了，“胖了多醜，我纔不要。”
“哪裡醜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最好看。”
郝澄白了他一眼，有些嫌棄地說：“你真是肉麻，也不知道和別人說過多少遍這樣的話了。”
林楦立即舉手朝天發誓，“我保證，除了你我還真沒和別人說過這樣的話，”都是別人對我說的。當然，後面這句話他只是在心裡默默地說。
“暫且信你吧。”郝澄嘴上雖然是這樣說，但眼裡的笑意早就出賣了他的心。
林楦，你說的話就算是謊言我也會信的，因爲我愛你，愛你的一切。郝澄眼裡的笑意慢慢換成濃濃的情意，深深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卻忽然感到從心底蔓延上來一陣巨大的酸楚，輕微的疼痛撕扯着他的心臟，讓他的目光逐漸變得憂傷，一股溫熱的淚水便從他的眼裡流了出來，滴在桌上，開出一朵豔麗的透明的花。
“小澄，你怎麼了？”林楦驚訝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他的臉。
那一瞬間，所有的靜物像是離他越來越遠，包括林楦，郝澄
哀傷地看着林楦在他面前飛快後退，林楦伸出的手一直朝着他的方向，卻再也觸碰不到他一分一毫，他默默流着淚，等到周圍再度陷入黑暗，一切靜物都消失，他只能緊緊抱住自己，放肆大哭。
林楦站在病房門外已經很久很久了，他透過門上的透明玻璃看着牀上的郝澄，他的母親正坐在牀邊用熱毛巾幫他細細地擦拭着皮膚，神情溫柔。
林楦多想推門進去啊！可是他知道除了站在這裡偷偷看他一眼，他根本無計可施。
哪怕實在這樣看他一眼，他也感到滿足了。這時，他忽然看到郝澄緊閉的雙眼忽然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滴，順着眼角滑落到枕頭上，林楦一愣，看着他那麼均勻的呼吸，急急忙忙找到郝澄的主管醫生。
“他這是急性損傷後導致的昏迷狀態，病人無意識無知覺，但在深度刺激時腦電波還是有輕微的反應的，現在國內的技術還不完善，對於這種神經完好卻陷入深度昏迷的患者能採取的治療方式也不多，但聽說美國的梅萊醫院有一種設備專門針對這種患者的，聽說療效還不錯，不過費用太貴了。”那位醫生說。
林楦像是忽然看到了希望，心底那種難以言喻的激動猛地佔據了他的身體。
幾天後，林楦再次出現在郝澄的病房，這次他沒有偷偷地站在門外而是推門走了進去。
郝澄的母親一見到他，果然變得暴怒。
“你又來幹什麼？你給我滾出去！”她推搡着他。
“阿姨，等等，先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我和你有什麼話好說的，你快走快走！”她壓根不想聽他說話，拼命將他往門外趕。
“阿姨，我有辦法救小澄，真的！”
她猛地定住了，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剛纔說、說什麼？”
林楦把他的想法全說了出來，郝澄的母親聽完，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林楦緊接着懇求說：“阿姨，我相信小澄一定可以醒來的。我把房子都賣了，我所有的積蓄都可以拿來給小澄治療，你就讓我帶他去美國吧，你放心，只要他好起來了，你讓我離開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我只想他醒來就行。”
“不！”她忽然搖了搖頭，“我不能讓我們家欠你的。”
“阿姨！”林楦有些急了，“現在當前之急是小澄的病，拖下去對他根本沒有好處，你放心，我做這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沒有拖欠之說。”
她似乎有些動搖了，她看向兒子，看着他越來越消瘦的臉，毫無反應的四肢，她的心就在滴血般痛着，他還那麼年輕，他本該有着美好的未來，可是一場車禍奪取了他所有的活力，她卻無法拯救他。
她忽然深深嘆了一口氣，像是認命般說：“算了算了，都是孽緣啊！行了，你帶他去吧，反正留在這裡我也沒有辦法，走吧走吧！”
林楦欣喜地連聲道謝，“謝謝，謝謝，阿姨，我會讓他健康地回來的，你相信我！”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林楦已經把所有的出國準備都弄好了，我和他見面的時候，他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許多，眼睛裡有了神采。
“你真的決定了嗎？放棄國內的一切陪他去美國。”我問。
“其實我真的很討厭那些將一個人當成自己的全世界的人，以前我總是覺得那樣的人沒有自我沒有思想，可是直到遇到小澄，我才明白，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那麼一個人能夠讓我放棄一切去愛他的，愛情這件事真的是沒有理由的，它自然而然地發生，自然而然地佔據我的整個世界，牽動我整個生命。我曾經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幸福地在一起，可是現在我忽然覺得，只要他活着，活得好好的，那麼無論我們最後能不能在一起，我都無所謂了。我愛他，無關距離。”
林楦長長的一番話讓我陷入了沉思，我看到他眼中那份堅定的光，那份對郝澄濃濃的愛，我才明白，郝澄已經成爲和他的生命一樣重要的人。
他們這份禁忌的愛所要承受的磨難註定比普通的愛情多得多，可是正因爲愛的艱難，他們纔會比常人更加珍惜，我想，如果有一天郝澄能夠醒來，知道林楦爲他做的這一切，知道林楦對他的愛，他還能夠放得開手嗎？
有生之年，能夠遇到這樣的一份愛也算是此生無憾了，究竟要花掉多少運氣纔有這樣的相遇呢？
“林楦，其實我真的很羨慕郝澄，他能夠遇到像你這麼愛他的人，他真幸運不是嗎？”我由衷地說。
林楦微笑，摸了摸我的頭，“夏果，你要記住，我永遠是你的親人，我也愛你。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離開後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含淚朝他點點頭，說：“等你的好消息。”
林楦隔日便走了，帶着郝澄一起去了遙遠的國度，我沒有去送他，我實在害怕那種分離道別的場景，儘管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來，但我還是不可抑止地感到悲傷。
林楦走後，我的世界彷彿一下子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在思念着林楦的同時，我也在思念着此時不知身在何處的父親。
對於父親依舊一點消息都沒有，他仿
佛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無聲無息。
我的失眠越發厲害，時常在短暫的睡眠後驚醒過來，看着房間裡漆黑一片，感到無止無境的恐懼。我會做許許多多的夢，可是每次驚醒過來卻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像是個失憶患者。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確實遺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有時候在夢中我幾乎就要看到了，但總是在那個時候就醒了過來，醒來後頭越發感到疼痛。
“要不你去看看醫生吧，你最近看起來精神真的不太好。”可沫看着我每天都哈欠連天，滿臉疲憊的模樣越發擔憂。
我強忍住要打哈欠的衝動，對她笑笑說：“沒事，睡得少了而已，不礙事。”
“可是你看看你這臉色，一點血色都沒有。”
“我這是皮膚白，懂不懂啊！”我故作輕鬆地朝她眨了眨眼。
可沫被我氣笑了，戳了戳我的腦袋說：“你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戀了？”
我笑開，說：“我也是剛發現呢。”
我們逗笑着聊着天，書遠這個時候過來店裡找我。
“幹嘛呢？我發現你最近挺閒的啊。”三天兩頭的我一直看見他在我眼前晃悠。
他卻絲毫不在意我的擠兌，他說：“今晚有空沒？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感到疑惑，問：“去哪？”
“我新工作的地方。”
“什麼？你這麼快就找到工作了？”我驚呼。
天吶！鬼知道我在找新工作這條路上究竟遇到了多少坎坷！付書遠這個傢伙究竟何方神聖啊，找個工作跟吃飯似的那麼容易。
“嗯，是我朋友新開的一間酒吧，今晚開業，你一定要來看看。”
“酒吧？我可不去那種地方。”
“想哪去了呢，不是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那裡很幽靜舒服的，反正你到時候來了就知道了。”
他說得彷彿真的是個好地方，我一想也好久沒有出去了，有機會去看看也好，便答應了。
“可是你怎麼找了在酒吧的工作，這和你專業不對口啊？”我提出我的疑問。
“現在哪那麼容易找到對口的工作呢，你現在不也是在咖啡廳幹嗎？”
他說得我竟無言以對。
“況且，我根本不喜歡雜誌社那種工作，我現在是在酒吧駐唱，唱歌纔是我的夢想。”
我頓時感到驚訝，他說他的夢想是唱歌，我確實是沒有發現他還有這個才能，每天看他就像是個大男孩一樣，端着他那張可愛的笑臉在我面前晃悠，誰能知道他的心裡還懷抱着這樣的夢呢。
“我還真是不知道你還有一個這樣的夢想。”我說。
他依舊朝我輕盈一笑，說：“我說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多了呢。總之，你晚上記得來啊，我第一次演出呢，你一定要來捧場！”
我微笑，點點頭，應允說：“好，我一定來！”
酒吧是晚上七點半開業的，我憑着書遠給我的地址趕到那裡，一眼就看見酒吧那個大大的招牌。
招牌是復古的木製的牌匾，大大地橫在牆上，五彩的霓虹燈掛在上面，迷離的燈光映照在木牌上的幾個英文字母：L.O.S.T。
迷失。
我仰望了一下那幾個充滿韻味的字母，隨着人羣走了進去。
可能是新開業，今晚的人還挺多的。書遠說得沒錯，這裡確實很幽靜。它更像是英國那種充滿古老風情的酒吧，一張長長的吧檯，吧檯後面是各色的酒與透明的酒杯，昏黃的燈光在酒杯上激盪起漂亮的顏色，幾張古老的暗色木桌擺在裡面，一桌圍着幾位好友，點幾杯調製的酒，聽着店裡悠揚的音樂，度過一個愉快浪漫的夜晚。
我進去後左顧右盼，卻也見不到付書遠的身影，那個小小的舞臺上空無一人，看來演出還沒有開始。
我找了一張比較靠前的桌子坐了下來，給他發信息說我到了。
旁邊坐着一桌女生，正聊得高興，聲音大了點，我都清楚聽到她們的對話了。
“聽說了嗎？今晚駐唱歌手是付書遠耶！”
“是真的嗎？他不是南國那間酒吧的常駐歌手嗎？怎麼會跑這裡來？”
“我哥的朋友和這間酒吧的老闆很熟，聽說這間酒吧是老闆和付書遠一起合作開的，雖然規模不是很大，但你也知道付書遠在南國那邊可是很紅火的，現在他來到這邊，連帶着他的粉絲都一起過來了，你看，這還沒開始呢，來的人就那麼多了。”
“怪不得啊，我就說怎麼那麼多女生，看來大半是衝着他來的。”
“誰讓他長得那麼可愛，唱歌又那麼好聽呢，特別是唱情歌，可迷人了，笑起來嘴角竟然還有梨渦，簡直罕見的男人！”
“得了你，自己都有男朋友了還發花癡。”
女生們便又說說笑笑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她們的對話我聽得清楚，沒想到書遠之前竟然一直在做駐唱，也有點名氣，這些他從來都沒有說過，我從來不去酒吧，所以也實在不知道他的事情，我對於他今晚的演唱隱隱有些期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