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63 柳暗
廣西梧州,簡陋殘破的館驛內,柳鬆坡正在病榻上輾轉難眠,京師到嶺南萬里遙遠,艱難險阻數不勝數,走到廣西境內,柳鬆坡便一病不起了。
這一病就是幾個月,盤纏已經用盡,全靠當地官府的資助,柳鬆坡一家人才在館驛內棲身,老伴親自熬藥伺候柳鬆坡,兒子靖雲拿着幾件棉袍去當鋪換錢,一家人的日子過的悽苦慘淡,相比往日在京師的日子,簡直是天壤之別。
柳鬆坡半躺在牀上,身上蓋着破舊的棉被,額頭上纏着一條布帶,臉色蠟黃,稍微一動就氣喘不止,即便這樣,他還是拿着一份從當地官府討來的邸報在看,天下烽煙四起,半壁江山已經淪陷,江南也亂的不成樣子,這大周朝的江山怕是不牢穩了。
柳夫人端着一碗湯藥過來,小心翼翼的吹拂着熱氣,“老爺,趁熱喝了吧。”柳鬆坡放下邸報,端過藥碗 剛要喝,忽然擡頭望着夫人消瘦的面龐和眼角的皺紋,有些心疼,伸手輕拂她鬢邊的頭髮,柔聲道:“苦了你了,自打跟了我以後,就沒怎麼過過好日子。”
夫人的眼眶有些溼潤,嘆口氣道:“老爺,我是打算和你死在嶺南的,可是靖雲和迎兒怎麼辦啊,尤其是迎兒,一直沒有音訊,怕是……”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想到聰明伶俐的女兒,柳鬆坡心中也是一緊,言不由衷的安慰夫人道:“迎兒機智過人,定會逢凶化吉的。”但是他也知道,迎兒再聰明也不過是一個弱女子,又在錦衣衛的通緝追捕之下,怕是凶多吉少。
老兩口相對無言,唯有清淚四行,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隨即聽到館驛的老差人的問話:“你們是幹什麼的?”然後便聽到了熟悉的京城口音:“錦衣衛辦差,閃開!”
夫人身子一顫,緊緊握住了柳鬆坡的手,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在館驛的院落中響起,四面漏風的破門板被一腳踹開,趾高氣揚的聲音響起:“罪臣柳鬆坡接旨!”
果然是京城來的人,柳鬆坡強撐着病體,哆哆嗦嗦下牀,在夫人的攙扶下跪倒在地,等着來人宣讀聖旨。
那錦衣衛刷的抖開一張紙,中氣十足的念道:“奉皇上口諭,捉拿反賊柳鬆坡進京!柳大人,服綁吧。”
柳鬆坡有些吃驚,在他的預料中,皇上有可能會繼續貶他的官職,甚至削職爲民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冠上反賊的名號就讓人震驚了。
但柳鬆坡並未說什麼,和這些緹騎也沒什麼好說的,他只是輕輕一笑,對滿眼淚水的夫人道:“別哭,好歹又能回京城了。”
錦衣衛一點也不客氣,直接抖開鐵鏈套在柳鬆坡脖子上,將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拉了出來,院子裡已經站滿了錦衣衛,手扶腰刀,驕橫無比,一輛囚車就停在門外……
等柳靖雲兩口子拿着典當來的幾百文銅錢回到館驛的時候,發現父母已經不見了,院子裡到處是雜亂的腳印,兩口子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時候館驛的老差人嘆着氣走過來道:“柳大人被錦衣衛鎖拿進京了。”
……
囚車行進在崎嶇的山路之中,柳鬆坡一襲殘破骯髒的白衣,坐在木頭柵欄組成的囚籠中,披頭散髮的腦袋隨着囚車的晃動而左右搖擺,病餓交加,昔日的柳右相已經奄奄一息了,但是押運的錦衣衛們絲毫也不憐憫,鮮衣怒馬的他們只顧抓緊趕路進京表功,反正此番柳鬆坡已經是必死無疑,也用不着給他好臉色。
柳夫人也不好過,已經不惑之年的她帶着木枷,踉踉蹌蹌的跟着囚車徒步前進,身體受到的折磨還在其次,眼睜睜看着病弱的丈夫一步步走向死亡,纔是最刻苦的折磨。
“各位大人,休息一下吧,老爺病的厲害啊。”柳夫人擡起頭來,渴求的目光望着高高端坐馬上,披着大氅的錦衣衛們。
沒有人搭理她,錦衣衛們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小人物,昔日叱吒風雲的大人物此刻在他們的淫威下發抖求饒,這份滿足感可是花錢都買不來的。
可是真把柳鬆坡弄死了也不好交差,領頭的錦衣衛百戶望望漫長的山路,問嚮導:“距離韶關還有多遠?”
“還有八十里,今天怕是趕不到了。”
“那好,暫且紮營休息。”百戶翻身下馬,此時夕陽西下,遠處山坡上似乎有鏡子的反光一閃,人困馬乏的錦衣衛們卻都沒有注意到。
找了個避風的山窩,將囚車停下,騾子解開放到一邊吃草,錦衣衛們也下馬休息,緹騎們出來辦差,從來都是當地民夫們隨行伺候,扎帳篷,餵馬,埋鍋造飯,自有民夫們料理。
兩廣地區近來也不太平,前朝越國公胡大海在閩粵起兵,遙尊漢王爲主,最近搞得風風火火,所以錦衣衛們雖然懶散,還是放了兩個哨兵。
陽春三月,廣東的天氣已經很溫暖了,夾雜着米飯香味的山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坐在高處望風的那個錦衣衛忽然身子一歪,躺下了,他旁邊的人笑罵道:“吳老二,瞌睡這麼大。”說着就去推他,卻發現吳老二胸前插着一支短箭!
那錦衣衛剛要大喊示警,四下的土坡樹木突然動了起來,數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潛伏到了宿營地旁邊,錦衣衛們都解了盔甲兵器,有些人連靴子都脫了,猝不及防之下,當時就被放倒了一大半。
來人兇悍異常,招招致命,下手異常狠辣,刀下根本沒有活口,片刻過後小山坳裡便屍橫遍野,只剩下十幾個民夫,瞪着驚恐的眼睛瑟瑟發抖。
身上披着野草僞裝網的彪悍漢子們並不難爲這些無辜的民夫,徑直走到囚車前,其中一人忽地舉起了明晃晃的大斧頭,遠處的柳夫人慘叫着撲過來,但是爲時已晚,大斧頭已經劈下,但屍首分離的景象並未出現,相反是囚車化爲碎片。
那大漢徑直將已經昏迷的柳鬆坡扛上了肩頭,柳夫人驚呼:‘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大漢眯着眼望着她:“你是柳夫人?”不等她回答,便遞了個眼色給手下,立刻有人上來,強行將柳夫人帶走了。
……
京師,紫禁城乾清宮,一羣宮女太監圍着皇帝,正在幫他穿戴甲冑,這是一套軍器署特製的盔甲,通體金黃,用盤繞的金龍作爲裝飾,精美奢華,威風凜凜,皇家威儀盡顯。
皇帝最寵愛的蘭貴人親自幫皇帝繫着腰帶,年僅十八歲的蘭貴人是這次選秀進宮來的,賢良淑德,溫柔大方,所以屢承聖恩,現在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了。
雖然肚子還沒怎麼大,但蘭貴人總是驕傲的挺起肚子,雙手扶在腰間,周圍時時刻刻不能低於八個宮女伺候着,衆人也都心知肚明,若是蘭貴人此番能誕下一子,少不得會母憑子貴升爲妃子,皇帝老來得子,肯定會加倍寵愛此子,封爲皇儲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現如今的內宮中,除了老眼昏花的皇太后之外,最爲尊貴的人竟然是這個小小的貴人。
皇帝終於穿上了這套御用盔甲,蘭貴人退後一步看了看,柔聲道:“陛下真是威武。”
兩個小太監捧着昂貴的大玻璃鏡子放在皇帝面前,皇帝望着鏡子中自己英姿勃發的身影,得意的笑了:“朕還不老,還能騎馬揮刀。”
“嗯,陛下永遠也不老。”蘭貴人嬌柔的笑着,忽然看到皇帝頭盔上的雉雞翎子有些歪,於是踮起腳去幫他扶正,可是一不小心滑倒了,皇帝眼疾手快,一把將蘭貴人拉在懷裡,呵呵笑道:“蘭兒要小心啊,你肚裡可是懷着龍脈呢。”
蘭貴人羞紅了臉,將火燙的小臉深深埋進皇帝寬廣的胸膛,其實她是裝的,這個頗有心計的女孩,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鞏固自己的位置,儘早登上母儀天下的寶座。
十萬京營大軍已經整裝待發,御駕親征不是小事,整個京城幾乎都掏空了,內閣六部,內務府十三衙門,還有御林軍、錦衣衛等單位都派出最強大的陣容,再加上臨時徵召的五萬壯丁,隊伍倒也氣勢滂沱,有了這支至少看起來很強大的軍隊,皇帝不用害怕有人對自己不利。
皇帝親征,坐鎮京師的責任就交給內閣首席大學士胡惟庸了,這位大學士中庸低調,其實權力都在楊峰和孟知秋兩個年輕人手上,皇帝不喜歡用那些老奸巨猾,根基深厚,人脈錯綜複雜的老傢伙,對立足不穩的年輕人更加信賴,若是此次留守做得好的話,這兩個人定會取代胡惟庸的位子。
皇帝帶着大軍浩浩蕩蕩的出征了,望着漸漸遠去的黃羅傘蓋,留守京城的百官們不免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連皇帝都御駕親征了,這大周的天下似乎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雖然已經是吹面不寒楊柳風的季節,但每個人心裡都是秋風蕭瑟。
唯有楊峰和孟知秋這兩位年輕的高官一臉的淡然,皇帝走了,這京城就是他倆的天下了,兩人相視一笑,似乎是多年摯友一般,但內閣臣工們都知道,其實這倆人已經勢成水火,這次皇帝離京,二人肯定要掀起一場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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