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咧開的嘴角,像是在笑,但是誕出這笑的臉龐卻塞滿了熬不住的殺氣,就連眼眥都在陣陣抽動。
此人是田中道,然而絕非今夜認識的那個田中道。
楊儀生出無比荒謬又十分篤定的念頭,肅聲道:“鈴兒,你退後一些。”
“楊叔,田總管看起來有些……”駱鈴盯着行至跟前的田中道,低聲提醒着了兩句,楊儀卻不等她說完就急迫的喝斷了她。
“退下。”
駱鈴閉了嘴。
她能看出田中道的異樣,楊儀沒有理由看不出來。便這麼踩着草梗徐徐後退,少女卻覺臉頰垂下的髮絲忽然無風自動,饒是她千般揣測也沒料到田中道竟然一句話不說,就對楊儀出手。
如逢死敵一般的傾力出手。
模糊的掌影一記追着一記,層層疊疊,在夜色裡鋪成了有若實質的拱橋狀掌帶。這掌帶最終遞到敵手面前看似只有一掌,但卻是疊加了若干掌式的合力。
此即明月府最爲世人所稱道的秘掌,幻波掌。
判斷幻波掌修煉到了什麼境界,方法很簡單,觀橋即可。橋乃掌影所凝化,幻波掌修到掌影凝橋便算小成,而凝化的掌橋越多,就越臻於此秘掌的圓滿境界。所以幻波掌又有一個別名:橋掌。傳說幻波掌修煉至巔峰境界,可以出現“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究極景象。不過同時凝化二十四道掌橋難比登天,只是個理論上的猜想,論橋數,近五代明月府門徒還沒有一人修到四橋“風迷月牙顯”以上的境界。
田中道左手凝成的掌橋,直貫楊儀心口。
楊儀也被兇烈殺意封了口。根本就沒有任何交流的餘地,現在的田中道一心想要他的命。
先催動鏈血振魂術,再輔以貫逆沖霄法,楊儀不避不退,拳勢如鋒,迎着掌橋就搗了上去。楊儀沒有修什麼花哨的拳路,他相信只有對方接不下的拳纔是好拳,否則打得再好看,也是不痛不癢的廢拳。鏈血振魂術損逆對手經脈真氣運行,貫逆沖霄法亦是同一路數的陰霸功法,二者相加,威力足可提升一倍。
拳掌相交。
氣勁瞬間對衝,然而那洶涌的力量還未完全交接到實處,掌影即往回收。
出掌是橋,收掌也是一道橋。
這掌橋吸着雙方還未爆發但已糾纏的無比激烈的氣機,叫人無法不全神貫注,無法分心他物,偏偏此剎那,田中道竟還能凝化出一道橋來。
田中道右掌疾搠楊儀丹田。
雙橋燕去歸,雙橋一去一歸,演化的是生死太極。
楊儀追着打出的拳意,去勢難收,面對這一道掌橋已無丁點騰挪空間。避無可避之際,只見其一直收在肋下的左拳順着田中道攻來的掌橋輕巧的掛上一記。楊儀輕巧的掛拳略略卸轉了掌橋的方向,同時自身去勢驟增。
兩人倏然錯身而過。
這一個照面兇險至極,雙方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楊儀被動應對田中道的殺招,依然跟上了氣機轉化的節奏,應該說沒有瑕疵。
但是結合大局,他便落了下風。
那妮子就在身後啊!
楊儀如受重創般悚然轉身,視界呈現的畫面完全重合了腦子裡最糟糕的預感。
清越的鳴響,一個纖弱的白色人影在黑夜中慢慢的飄飛。
楊儀彷彿看到精心呵護的小火苗就此熄滅了。
他接下那一招都甚是吃力,面對其餘威,鈴兒豈有幸理!
一火熄,一火起。
心中懊悔、憤怒之狂焰騰然升起,這狂焰被仍在發動的鏈血振魂術火上澆油,並又觸及了一股不知何時早就影響神智的神秘因素,看似穩固其實脆弱的理性臨界點被輕易沖毀。
楊儀雙眼霎時赤紅。
駱鈴重重摔落於地,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替她擋了災厄的燕返劍扎進樹幹,不休的震顫着。天旋地轉,大腦空白,渾身經脈更是傳來陣陣火燎針刺般的刺痛,抵不過一陣難忍的氣悶,少女竟是昏死過去。
待少女恢復意識,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駱鈴想動一動,無奈身虛無力,結果只勾動了下淤腫的手指頭。若不是本能橫劍格擋,恐怕此時已魂飛天外了吧。少女思維還是清醒的,但是經脈的創傷並無多大緩解,依舊令她痛苦不已,不由得呻吟出聲。
周圍寂靜非常,草香蟲鳴。
駱鈴暗忖楊叔在那?當下又是什麼時候?
少女扭頭去找心愛之物,名劍燕返仍紮在樹上,竟是無人拾取。觀天判象,夜空依舊無月少星,駱鈴心念急轉,然而首要的事情還是穩定傷勢。昏迷之時,經絡進入先天運行狀態,稍稍收攏瞭如脫繮野馬般亂衝的體內真氣。有此意外效果,首先基於駱鈴從小打下的底子,可謂循序漸進,深厚牢固。其次則是少女本身資質極佳,其所修內功心法亦爲上上之選。再者因爲鏢局保護和絕少歷練,駱鈴的經絡系統不存在一絲一毫的舊患老傷。
少女澄心靜慮,從丹田提一小股真氣,小心翼翼循着任督二脈諸穴默走周天,她周天諸脈原本就未徹底貫通,這次氣運周天更稱不上圓滿,但是不管怎樣,如此三番,終於可以坐起。
視角變換,駱鈴面色更白。周圍至少倒伏着六個人,看那無聲無息的樣子,多半失去了性命,其中只有一人仍在抽動,看此人着裝模樣,依稀便是先前合着算計楊儀的三名殺手之一,不過此人也只是垂死掙扎罷了。
所幸這些人裡並無少女熟悉的人物。
鏢局行走江湖,傷藥都是隨身必備的物品,駱鈴摸索出藥瓶,吞了幾粒緩解內傷的丹藥。此時心頭忽生警兆,運足目力,駱鈴辨認出大約三丈遠的正前方似乎有一抹顏色。
黃色的衣裙?
不等她細看,那一抹顏色就消失了。
但是駱鈴確信剛纔那裡就站着一個人冷冷的窺伺。被這麼一激,駱鈴愈發驚疑不定,強撐着站起,卻是腳底虛浮,打着趔趄,眼看栽倒。忽然一隻柔軟的手臂扶住了少女腰身,來人順勢還把她攬在了懷裡。
軟玉溫香靠在一處。
駱鈴轉頭一瞧,正是那張俏潤有致的臉龐,少女緊張的表情鬆懈下來,虛弱道了一聲:“鄭姐姐。”
鄭翠娥貼近了去瞧,逐漸斂去了面上盈盈笑意,她撣掉少女面頰的草屑,溫柔問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楊副盟主呢?”
“本來,呃,本來與螞蟻交戰,後來遇上了田總管,田總管不知出了什麼事故,變得敵我不分、神智渾噩,突然發難攻擊楊叔,我被波及昏死過去,等醒來不見了楊叔,心裡惶急,還有地面這些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邊光明照耀,我還以爲是田總管發的聯絡信號,不想竟是這般模樣。”鄭翠娥手指搭在駱鈴脈門,立時感覺到少女脈像紊亂,明顯是重傷之兆,然而這情形又與尋常內傷有所不同,她叮囑道:“真氣遊離渙散,這手下的好重,田中道瘋了嗎?唔,幸好脈象雖亂,卻也守平,該是無意間進入先天境界纔有的奇效吧,也多虧妹妹玄門心法底子牢固,再加清醒的早,否則昏沉中一旦先天境界跌落,傷勢就會全面爆發。這等內傷最需靜養,妹妹記着,即使調養痊癒,半年之內也莫與人爭鬥,否則傷勢必然反覆,會影響到根本。”
駱鈴黯然應了一聲。
鄭翠娥以爲說得重了,連忙補道:“妹妹底子好,這傷也就是花點時間罷了,無甚大礙,心且放寬。”
“多謝姐姐關心。我想田總管必是中了暗算,纔會失了本性,姐姐你千萬小心,對了,剛纔就是你來的時候,那邊樹林似乎有個人影,我不是很確定……或許是眼花了吧。”駱鈴蒼白着小臉,認認真真的總結着。
“哦。”鄭翠娥倒是神色不變,注意力集中在地面的屍體,她用腳撥了個近的,看那胸塌面陷、七竅溢血的慘狀,心裡已經有了個大概。
田中道瘋了?怎麼瘋的?楊儀呢?也瘋了?就這麼扔下駱鈴追擊田中道?
猜想歸猜想,鄭翠娥嘴上只輕聲應道:“我們馬上走,若是快了急了,堅持不了,你吱一聲,千萬不要硬撐着。”
“姐姐,無妨的,只是我的劍還煩姐姐幫個忙。”駱鈴扭頭看着旁邊的樹幹。
鄭翠娥瞧見樹上那柄名劍,輕鬆取下,讚了聲就順手納入駱鈴劍鞘。她攬着少女腰身往下崗的路走,腳步逐漸加快,繞樹如蝶,等找到路徑,鄭翠娥即順傾陡地勢飄掠,往往足尖一個輕盈點觸,就跨越兩三丈的距離,劍妃子手上又是極穩,凌空的駱鈴並無不適之感。
穿林越石,過壑登坡,兩人這般過了幾座矮崗,駱鈴忽然開口道:“鄭姐姐,你這是往哪裡去?”
“送你回焦縣,傷成這樣,應該及早將養着。此間之事,就別想了。”
“這樣豈不是耽誤了姐姐的正事,姐姐不如放我下來,妹妹感覺還能走動,過了這座山崗便是夕照溪吧。”
“胡說八道,還要逞強?這時候別跟姐姐鬧啊,姐姐心情也不好,哎耶……”鄭翠娥急剎住身形,仰頭就望對面的山崗。
迎面山崗作爲梨花溝入口處的第一道屏障,在連綿的低矮山陵中屬於較高的一座,山體溝壑縱橫,表面林木茂密,怪石危立,相比其他山崗則更陡峭三分。此時那山上傳來滾滾轟響,不用刻意去聽都很明顯。
除了落石之類造出的聲響,若全神貫注一些,還能聽出似是樹木倒伏翻軋的動靜。這些個並不能完全說明什麼,但是緊接着一聲淒厲長嘯,則直接讓駱鈴脫口叫道:“田中道!”
鄭翠娥雙眉緊蹙,激戰的地點遙不可望,她櫻口微張,卻環顧四周沒說出話來。
“姐姐,我上不去的,上去了也拖累你。我還好,走段平路倒是沒有問題。”
還沒說完,駱鈴就被鄭翠娥狠狠瞪了一眼,不過少女很舒服的枕着對方的肩膀,錯開了視線,繼續道:“姐姐幫我找找楊叔,我好擔心,這邊兒我一個人能出去,繞着山崗,走上裡許,就能望見夕照溪,就在那裡等你們吧。”
鄭翠娥扶駱鈴到樹旁,對這些充滿犧牲精神又略顯小女兒家的囈語全不理會。
樹下有巖,恰可坐人,鄭翠娥把少女按到石上,自身單膝跪伏,握住少女雙手,一股極爲精純的真氣就渡了過去。鄭翠娥屬於習慣背上負劍的那類劍客,此劍白柄白鞘,華美如玉雕雪砌,端麗中透着肅殺,駱鈴剛想抗拒,便被鄭翠娥如背上利劍般的凌厲眼神堵住了嘴巴。如果說駱鈴受傷的經脈如干涸大地,那麼此時渡過來的真氣恰如霖雨普降,少女感覺精神一振,痛苦大爲舒緩。
如此,駱鈴心緒愈發複雜。
每個武者的真氣都質性不同。不同性質的真氣相遇,結果難料。以氣療傷不是不行,但一般都是同門並且主修同一心法的才能做到。條件不符,可渡過來的真氣竟有暫時壓制內傷的功效。
這表明了什麼?
這表明鄭翠娥渡過來的絕不是普通的真氣,而是元氣。
一下子輸出這般量級的元氣,駱鈴知道即使劍妃子功力深厚也短時間恢復不來。
“好啦,別搖頭了。你現在應該能調動些許真氣,可以輕身行路,但不能與人動手。依你所說,我們已經完全被動,希望能夠全身而退吧,今晚要是折了任何一人,就是我們虧了,和那些渣滓換不來的,既然能走就先走吧。不多說了,這東西我從兩個螞蟻身上得來,妹妹拿着防身,也能示警。”
鄭翠娥收手站起,駱鈴手中則多了兩顆核桃大小的黝黑圓球。粗礪的手感,這東西拿在手中便能感覺到薄殼之內那危險晃動的內膽。
搖碎內膽,擲敵可殺。
如此用法的事物天底下不多,雷子便是了。
沙石在腳下喀拉作響,肉眼穿透夜幕的距離約莫只有十步,燕返劍反射着微弱的星光,被少女用來劈劃探路,瓦解蛛網、刺藤、荊棘等天然路障。
駱鈴小時候很怕獨走夜路。
她想象豐富而敏感,黑暗又充滿了未知,雖然儘量剋制,但是寂靜偏偏勾引着內心裡的古怪念頭。那時她夜裡行路總是越走越快,心裡一直默默唸叨着光明快些出現,可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無法撼動,只是陰冷看着她的獨角戲。到後來,就是廊間一個陰影,她也要牽着父親的手才肯過去。
學劍有成,這份怯弱才漸漸褪去。
有了劍,她並未變得多麼強大。但是有了劍,她的心靈就有了對話之物,自給自足,能夠毫無懼意的站在任何存在之前。
站得住,就不怕。
所謂的憑依即是如此了。
劍即是她的憑依。
能否出劍?駱鈴掂量了一下狀態,
答案是可以。這就沒問題了。
駱鈴不去想出劍的高昂代價。既然尚有戰力,她就要做點想做的事情。
不過要去那裡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