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四野。
地處小鎮地底的蟻巢,卻是夜色也抵達不了的深邃秘境。這個地下洞窟體系龐大,屋室、試煉場、倉儲室、通風通水管道、陷阱機關,應有盡有,堪稱黑暗之中的宏偉宮殿。由於危機感的促使,蟻巢自螞蟻窩興起之際就沒有停止過擴建與增築,現在的規模已經大大超出了當初的設計。而蟻巢延伸出的密道更是四通八達,異常複雜,以迷宮來形容也不爲過,即使是作爲蟻王權利象徵的黑螞蟻也不能掌握其間的完整情況。蟻巢纔是螞蟻窩的立足之根本,地上的小鎮與之相比,其實算不得什麼。
此時,蟻巢密道的其中一處,悄然打開。
一個身披斗篷的老者從地底密道走出,老者先是看看天上的星斗,然後瞄了一眼對面的半山庭居,就尋了石階,拾步而上。
夜深人靜,腳步噠噠,彷彿聲聲盤旋不停的自問自答。登山的老者沒有掩藏行跡,不多時,就有一個蒙面黑衣人從樹冠飄下。黑衣人顯然已經確定了老者的身份,異常恭敬的立於石階外側,請示道:“穆老,可需要通秉一聲?”
穆孔道:“這麼晚了,也是急事逼迫,所以倉促了,當然需要通秉蟻后,有勞。”
黑衣人頷首,拍拍手掌,空山震響,即時遠處的石階道路就有燈火依次亮起。黑衣人伸手一引,低首道:“穆老,請。”
穆孔注目黑衣人,打量一番,微笑道:“張栩,我把你放到這裡閒置約束,你倒是磨礪得不錯。說不定那天得蟻后青眼相加,頃刻間飛雲直上,前程無量啊。”
黑衣人愈發壓低了年輕的面孔,只應道:“不敢。”
穆孔呵呵兩聲。
黑螞蟻是專供蟻王驅使的精英,一旦加入這個隊列,就分得蟻王權威,使人敬畏,卻也註定與血蟻之途無緣。黑螞蟻有幾個年輕人才能卓越,潛力很大,穆孔根據特點分別賦予了不同的機遇,穆孔對這幾個是一直關注的,張栩便是其一。
此際老人也不多言,不緊不慢的爬起石梯。大約半炷香的時間,半山庭居已近在眼前。
庭居大門敞開,內里布景一覽無餘。只見院落掛着兩排燈籠,照得松柏花圃火光通明,磚石鋪砌的路徑直通正間,室內略微幽暗,但亦有華簇吊燈垂落牀前,因時間無多,數十隻燈盞才亮起了七八盞小蠟,側臥榻上的華衣女子正一手牽着火線,悠悠然陸續挑引,彤彤燭焰裡,美麗容顏慵懶迷離,難以捉摸。
穆孔進到屋內,先嘆一聲氣,道:“不得不說句心裡話,真是委屈蟻后了。”
桑玉躡展顏一笑,柔聲道:“穆老年輕時必是個多情種子,真是會哄人,關心人,體諒人,字字說進奴家心裡。這淒涼的地兒啊,奴家連個伴兒都沒有,屈灑又終日守在蟻巢裡,有話都不知道跟誰說呢。”
穆孔略微俯身道:“王雖然權利無上,但只掌控現在,您可指引蟻窩未來之路。”
桑玉躡仰面而笑,燈焰下雪頸玉膚,髮絲如瀑,她抿嘴道:“蟻窩之事,我不說話的,我就在一邊看看而已。”
穆孔立即道:“關鍵大事應該商量着辦。蟻后能說上話的地方,誰也插不了嘴,您擁有的權利難以估量。不僅是我,王也對您由衷尊重。”
“哦?商量着辦?聽着新鮮。”桑玉躡媚眼輕拋,溫聲道:“既然如此,他爲何不親自來商量商量呢,非要隔着一層,留下許多猜測的意思。我前幾日見他,他不肯說,現在又弄這般玄虛?穆老,不是奴家口無遮攔,我現在明白的講啦,他總有着不服輸的勁頭,不輕易放棄,可事實擺在那裡,敗了就是敗了,若是還把心思放在崖頂,實屬不智。”
穆孔面目愈發慈和,眯眼道:“這話,您對着蟻王是絕說不出的吧。”
“聽不進去,我才懶得說。何況,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我何必枉費脣舌呢。”
“王者,總是孤獨的。”
“立足之地不同,想法不同。不過都是一心爲了蟻窩,這個宗旨我和他都不會變,因此有時雖然看上去不那麼中聽中意,但我並不忌諱所執着之事。”
“這個自然。呃……王有句原話讓我轉達。”穆孔低眉順目的道:“王說,其實可以等的。”
桑玉躡沉靜了片刻,認真思考的面容顯出幾分少有的端莊淑麗,她想了一會,蠱惑的笑意又浮現在脣角,幽幽道:“誰都可以等,就他不能等。看見沒,有的人明擺着攪渾進來,但沒抓到把柄之前,按規矩我們還得聽之任之。人多了,就有了人心所向,若要維持,人心不能失。可是這虛無飄渺的東西有什麼用,我們要做滿口道義的名門正派麼?等下去,被動應局就是等死嘛。穆老,請你也轉告聲,就說躡兒有心裡話想說,不知他願不願聽?能不能上來聽?”
穆孔當然不會把這番話單純理解爲對於屈灑的怨念,即使屈灑本輪禦敵籌劃只和陸無歸、高行天商議,出人意料的將桑玉躡排除在外。然而不管是考慮過去的牢固羈絆,還是分析現在的微妙形勢,穆孔都猜不出王與後有翻臉的理由,起碼他知道屈灑非常有誠意,只是事實既生,讓他這個中間人很不好做,只好陳述:“現在天下局勢風雲難料,是要反思。如蟻后所言,鋪得太開,反而暴露了虛實,也容易被滲透腐蝕,是收還是擴,貌似還是應該收縮一下,在這一點上王與您並無二致。至於怎麼收,有些事已經着手去做,比如剔除掉無用的枝椏,整肅鬆弛的窩規。前段時間,裁撤掉了大部分工蟻職位,今後功勞薄的口子也會越收越緊,逐步清理不適於蟻窩的平庸之輩,而在某些緊急事宜上,也可以採取大浪淘沙的手段,昨日便是例子。”
“哦,大浪淘沙,是這樣啊,那我做的小小實驗,是不是多此一舉了?”
“蟻后試煉花這一手棋,別出機抒,乃神來之筆,實戰效用堪稱驚喜。其實我也有個不情之請,具體劑量、法子,能不能予我一份?”
“呵呵,我讓張栩整理着呢,明天就傳給穆老一份,後續開發還得穆老全權操持,這花毒經過多年數次試煉的觀察,其實早該拿出來用了。哎呀,這些都是旁枝末節了,穆老想轉移話題嗎?”
穆孔正色道:“試煉花培育已有十載,特別適合蟻鎮周邊這種地理環境,如果製成霧劑,施放者輔以抗藥,殺傷效應無法估量,大大提升蟻窩戰力。田中道,楊儀,身經百戰,成名已久,絕非輕予之輩,像這種高手,竟也被逼到死路上去,此花毒當真可怕,這談的是蟻窩大事,怎麼能算旁枝末節呢。”
桑玉躡玉靨滿是笑意,搖頭道:“這次還是外敵不知,所以才着了道呢。”
“只要謹守秘密,此花一時不爲外人所知悉,便可作爲殺手鐗,出其不意,搶奪先機。”
桑玉躡挑燈般又起個話頭,問道:“驛站那邊呢?”
“自然鳥獸散,不過有些跟着起鬨的小門小派是不是要懲治一下?”
“問屈灑。”
“明月府、遠威鏢盟等勢力的動向,重點關注一下?”
“問屈灑。”
雖然被簡單甚至有點不耐煩的迴應打發,但穆孔絲毫不以爲意,繼續低首自說自話般的陳述道:“有件關於言家的私事,涉及功勞薄,已經安排了出去,您要不要聽聽?”
“我說穆老啊,言家的事情我爲什麼要聽?”
“……”
“月亮殺手的消息儘快散出去,一點一滴說清楚,沒有必要替人背鍋。”
“蟻后思慮的是,這是要緊事,已經去辦了,不僅月亮殺手,一切和蟻窩沒有干係的,都得撇清。”
桑玉躡點點頭,她紫脣輕啓,挑燃了最後一盞吊燈的燭火,悠然問詢道:“近期功勞薄,血蟻孰前孰後啊?”
“當前次序,依次爲陸無歸,白追,霍離生。陸無歸憑藉着兩次西北之行,功績卓越,目前躍升至第一位。其後纔是白追,霍離生。要說這兩位出去也有些時日,可是不見逸聞,可能兩人所謀深遠,還在潛伏,所以暫無反饋消息吧。”
滿簇燈火在桑玉躡眼眸中交相輝映,有片刻的恍然,不過伊剎那間還是調整了心緒,她揮滅燃信,挑放簾幕,慵懶翻個身子卻依舊支頜側臥,只留下一個驚心動魄的優美背影,以睏意綿綿的聲音問道:“清理行動完結了嗎?”
“基本收拾乾淨,來犯者的存亡情況初步掌握,不過我方人員的清點還需要點兒時間。”穆孔低首應答完畢,久不見回覆,便老眼微擡,瞥見榻上光景,知機的退後兩步,道:“不耽誤蟻后休息,老朽這便去和張栩商議試煉花一事。”
桑玉躡擺手示意,顯是倦乏難當。
穆孔慢慢退出房間,悄無聲息。老人從光亮的庭院走向昏暗的石徑,一路思維也在不停轉換,階梯旁邊的燈火早已熄滅,穆孔也逐漸融入了殺手喜愛的黑暗裡,這個時候才哈出一口氣。
屈灑和桑玉躡之間那個模糊的結,老辣如他,依稀是摸到了。
值得這兩位重視,又不能明白通過中間人言道的,並且似乎各有立場的,只有血蟻之事。
此事避無可避,但穆孔不想太早介入這個層次的糾葛。
在他看來,爭來爭去全無意義。
只要屈灑還在位置一天,那麼無論誰勝出,都打不破現下蟻窩的權力架構,不會有實質性的改變。
時間一長,新的血蟻還會誕生,新的爭鬥還將繼續。
所以啊,又有什麼意思?
明智之舉是低調剋制,坐山觀虎鬥。
穆孔作爲蟻窩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他對屈灑的健康狀況有着清醒的判斷。
撐不下去了?隨時都可能劍傷爆發喪命?
開玩笑。
繃帶下的劍傷固然慘烈異常,堪稱斷崖殘垣。換做其他人,早就死個十成十。可是穆孔心中堅定不移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自己老朽死掉,屈灑也能依舊趺坐在蟻巢的石臺上,幽眼如夢。
屈灑的確十分辛苦,然而最艱難的時刻已經奇蹟般撐了過去,當下不強行發力,打破努力維持的平衡,那麼屈灑幾乎和常人沒什麼兩樣。穆孔甚至推測屈灑狀態好的時候,施展些過往的手段也並不是不可以。
那麼,明明可以……
呵呵,卻是誰推起一波狂瀾,引發的這無謂的反應。
穆孔想到這,拍了拍腦袋,取消了代入感。
不要深入琢磨,弄清楚不如裝糊塗。
“夜涼似水,陳倉爛谷,不知不覺又是一年。”老人最後只能擡頭看看星,無奈的感慨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