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掌去勢並不急,也沒有方纔兩招的勁急風聲相隨,但凌抱鶴周身的真氣卻被帶動得勃勃躍動。此掌竟將全部勁力內蘊,宛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寂靜,於平淡中卻孕育着最狂野的變動,雖緩慢卻凌厲之極。
凌抱鶴端凝不動,微笑站在那裡。雙手揹負,竟是什麼招式也不出。大倌心下猶疑,莫非他修習了少林寺的金剛不壞神功?還是魔教的不壞心法?但就算是這兩種武功,也未必能擋住自己的瀚海長風掌。難道他竟然反樸歸真,煉成了傳說中的嫁衣神功,真氣不動不搖,任何外力都無法撼動麼?若是如此,方纔他又怎會給自己打得連連咳嗽,受了內傷?大倌頃刻間連轉了幾個念頭,掌勢去勢雖緩,也已及凌抱鶴之體。但見凌抱鶴笑容絲毫不減,不由得更爲慎重,勁力暗摧,將瀚海長風掌運至極處,真氣在掌際成形,隱隱雷爆之聲潛響,一掌按在凌抱鶴的胸口。
大倌霎時就覺不對,掌勢觸體柔軟,凌抱鶴竟然什麼功夫也沒運,就這麼站在那裡捱打!大倌顧不得思量,內力急收,同時掌勢一斜,向旁邊衝去。但她此掌蓄意已久,威力之大,便是連她都無法控制。掌勢被她硬生生錯開幾分,“咯嚓”一聲,雖躲過了凌抱鶴的胸前,卻將他的左臂擊折。
大倌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鐵木堡的堡主,不配做你的對手?”
凌抱鶴臉上一陣蒼白,右手伸指將肩上幾處穴道閉住,吐納幾口,忽然笑道:“這隻有一種意思,就是你現在除了我,誰都嫁不了了。”他的面容宛如白玉一般,這笑容猶如刻在上面的雕塑,被痛苦扭扯得幾乎剝離而去。
大倌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方纔若是不收手,你已經進了鬼門關了?”
凌抱鶴淡淡道:“我只知道若你不收手,我娶了你也沒什麼意思。”
大倌胸口莫名地動了一下,待要說話,卻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講到終身大事,任她怎麼瀟灑,畢竟還是有些羞澀的。
凌抱鶴悠然道:“你能臨時住手,這就說明誰能遣此,未免有情。我的建議,你可願意考慮?”
他的眼光輕柔無比,宛如春風拂過這片入秋的沙漠大地。大倌被他這目光照射着,猛然一陣紅暈悄上臉來,再也不能自主,禁不住頭就低了下去。
凌抱鶴哈哈笑道:“你自命英雄,這時卻又作起兒女態了。我輩行事,向來只講本心,你情我願的事情,何必怕什麼別人之羞?我凌抱鶴今日就當着這天下羣雄之面,說一句我喜歡你,你若是也有一絲憐我之意,那便應我一句,咱們揀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成親如何?這些來參加大會的少俠們,便都是我們喜事的客人,連請貼都不用另發了,不是很好的事情麼?”
他素來狂放慣了,只行心中所喜,這一段話說出來,當真驚世駭俗。他說得揚揚自得,臺下衆人卻一齊臉上變色。大倌臉緩緩擡起,低聲道:“你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凌抱鶴點了點頭。
大倌默默坐着,良久不語。凌抱鶴低頭看着她,臺下的衆人連同福伯都看着兩人,一時周圍靜到極處,幾乎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大倌突然擡頭,道:“答允你了!”她站了起來,爽然笑道:“今日衆位都不要走,須得吃完我們的喜酒,才肯放行。”她素來豪放,這時心曲放開,便不再與尋常脂粉相同,大有林下之風。
凌抱鶴大喜,道:“不想今日亡命塞外,還有如此奇遇。我……”他走上前去,方要說幾句喜慶的話,突然腳步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凌抱鶴一聲呻吟,手抱住了頭,臉色慘變。大倌驚道:“你……你怎麼了?”
凌抱鶴搖手止住了她,不讓她上前,自己扶住頭顱,突地一陣猛捶,臉上神色極爲痛苦。衆人盡皆不明白他怎麼了。良久,凌抱鶴緩緩住手,呼了幾口氣,擡起頭來,盯住大倌。大倌強笑着看着他,道:“今日是你我的喜日,你總該多招呼一下我們的客人。”
凌抱鶴臉上一絲一絲僵硬起來,他的語音同樣冰冷無比:“我不能娶你。”
大倌的身體猛然繃緊,嘎聲道:“你……你說什麼!”
凌抱鶴搖頭道:“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有多少大事未了,怎麼能娶你?”他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道:“像你這樣的女子,想必最討厭輕薄之人吧?你若是多打聽一下,又怎會不知道中原武林中,我便是第一輕薄人!”
大倌的臉色變了。一瞬間變得沒有任何表情。凌抱鶴又感覺真氣被激得狂猛跳動,但他怡然自得地彈着衣服,竟然渾然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突然嬌斥道:“走開!”
凌抱鶴悠然道:“走什麼走?誰若有本事,只管殺了我好了,要我走,那得看我高興不高興。”
大倌怒聲道:“我讓你高興!”
左掌揮出,一道潛龍般的勁氣着地卷出,向着凌抱鶴擊去。她這時含怒出手,再也不留任何餘地。凌抱鶴若是像方纔一樣不避不擋,必定會筋骨斷折,死到不能再死。
只見綠影閃動,鐵木堡二小姐擋在了凌抱鶴面前,驚懼的道:“不要,姐姐住手!不可以殺人……”小姑娘長得嬌怯怯的,蓮步邁出,一襲綠裳水波似的擺動,宛如在大廳中間開了一朵嬌弱的花。
大倌急忙住手,生怕傷了自己的妹子,怒喝道:“你爲什麼要擋着他?今日我不挫其骨揚其灰,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小姐剛要說話,凌抱鶴低頭嗅了嗅,讚道:“卻原來還是二小姐香,先前我的眼光竟然看錯了。這樣好了,你們打上一架,誰勝了,我便娶誰。”
大倌冷笑道:“妹子,你聽到了,這是他自取死路,不是我狠心。”
說着,袍袖長龍一般卷出,將二小姐隔在一邊,右掌跟着探出,向凌抱鶴擊去。凌抱鶴雙臂展開,隨着她一擊之力飄飄而起,騰起四丈有餘,落在鐵木堡牆外。遠遠就聽他哈哈大笑而去。
大倌怒氣勃生,大喝道:“哪裡走!”身形躍起,追了出去。鐵木堡牆極高,幾可四丈,一人輕功再高,也難躍上。大倌身軀騰空,一掌擊下。她的掌力極爲強勁,登時反推得身子扶搖而起,躍牆而入。兩人一逃一追,轉眼就走得遠了。
二小姐頓足道:“暴風將至,姐姐卻追了出去,福伯,這可怎麼好?”
福伯也呆住了,囁嚅道:“這……老僕可不知道了。”
二小姐道:“福伯,我去追姐姐回來。”
福伯大驚,道:“二小姐,這可千萬使不得!”
二小姐皺眉道:“爲什麼不行?”
福伯一時說不出話來。
其實,二小姐雖然生得美麗,然而十三歲上得了一場大病,心智從此停滯,言談舉止實在與十三歲小女孩沒有區別。若非這樣,以二小姐的人才,早就得配佳偶,又何必在大漠之中比武招親?鐵木堡又何必以武林至寶炎天令作爲嫁妝?
然而此事神木堡上下,也就只瞞着二小姐本人而已。福伯只好吶吶道:“沙漠暴風的厲害,您又不是不知道,萬一您有個閃失,老僕怎麼對得起泉下的老爺?”
二小姐道:“我總是不放心姐姐啊。福伯,不要多說了,趕緊給我準備駱駝!”
福伯拗不過小姐,只好哭喪着臉去準備,暗中派了幾個堡中的好手,跟着二小姐,怕她出事。
二小姐歡欣喜悅的來到臺上,道:“大家那麼遠過來做客,我和姐姐沒來得及好好招待,真是慚愧。今天就到此爲止,日後再請大家過來。暴風快來了,各位就在堡中休息吧,等天變過後再走。”
衆人見二小姐美豔難得,天真爛漫,登時都後悔方纔沒有出手。此時都爲了博美人賞識,哪裡還肯羅嗦。轟然答應一聲,都退了下去。一時福伯牽了駱駝過來,伺候二小姐上騎。二小姐道:“福伯,你不必跟我去了,就在堡中照顧客人好啦。”
福伯道:“可是……二小姐,您自己去,福伯不放心啊。”
二小姐笑道:“有什麼不放心的?上次暴風時我還獨自去捉鳴風雀了呢。我追到了姐姐便立時回來,暴風不會這麼快來的。”
福伯道:“既然這樣,二小姐可小心了。若見暴風起時,千萬不要逞強,立時便要回轉。大倌武功蓋世,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的。”
二小姐道:“我只擔心姐姐性子過剛,反而有礙……好了,我走啦。”
一聲嬌喝,打起駱駝,得得向外行去。
一時堡門打開,二小姐策騎而出。突然,旁邊閃出一條人影,抱拳道:“這位姑娘請了。”
二小姐看也不看,依舊打駱駝前行,道:“你先進去吧,比武大會延後召開,我要追我姐姐去。”
那人沉吟道:“是不是一位紫眸之人鬧的?”
二小姐立即勒住轡頭,訝道:“你怎麼知道的?”
那人嘆道:“我名鐵恨,此次千里追蹤,就是爲他來的。這位姑娘請回吧,我自會替你將他追回的。”
說着,抱拳一揖,轉身走去。二小姐急道:“你不可去!”
鐵恨頓住腳步,等着她說話。二小姐道:“現在暴風將起,你去不得!”
鐵恨道:“這個姑娘倒可放心,在下別無所長,就是一條賤命,怎麼都死不了。”
二小姐道:“不行!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鐵恨回身訝然道:“你?”二小姐嬌怯怯的,嫋嫋細腰,僅只一束,彷彿江南細柳下的渙紗美人兒,卻哪裡像這北國沙域佳人?鐵恨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她與這沙漠聯繫在一起。
二小姐微哼道:“怎麼,你看不起我麼?”
鐵恨不答。二小姐道:“你若是不肯,那也沒有辦法。只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說着,策騎向前行去。眼見鐵恨一動不動,想必是等她走遠了才動身,從另一條路尋跡而去。二小姐沿着牆根緩緩走着,一面喃喃道:“姐姐跟那人是從這裡越出去的,若是不快一點追出,只恐一會大風起了,將蹤跡吹得一乾二淨,可就再也無法找了。”
她一句話才說完,鐵恨已經衝了出去。二小姐臉上慢慢顯出一絲笑容。她深知大姐的武功強絕一時,倒不擔心發生什麼事故。所慮的是大姐城府不深,時間長了,只恐中了凌抱鶴的詭計。卻也不可不擔心。
鐵恨果然不愧爲神捕,一經二小姐領到兩人躍出之地,立時便尋出了兩人追去的方向。順着跟了下去。二小姐也不作聲,跟着他追了下去。大風將起,空氣悶塞,天上的枯黃更彷彿實質,浸浸然將整個長天染成一塊巨大的琥珀。兩人都是藝高人膽大,絲毫不放在心上。
二小姐指着地上一處蹤跡,道:“這便是我姐姐的瀚海長風掌。看來他們在道上還一面鬥着。我姐姐的武功乃是在這大漠狂風中練成的,你的朋友只怕要吃虧了。”
鐵恨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二小姐道:“不是朋友,難道是仇人麼?”
鐵恨道:“他不是我的仇人。”
二小姐笑道:“不是朋友,也不是仇人,那你爲什麼要追他?”
鐵恨道:“我是捕頭,他是要犯,所以我追他。”
二小姐訝道:“你是捕頭?”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捕頭這行業,在江湖人眼中,是有些可笑。
鐵恨板了臉不去回答,二小姐見他臉有不豫之色,立即住笑,盈盈一禮,道:“這可對不住了,我好久沒見到官家的人,可有些奇怪。大俠您千萬不要怪罪纔好。”說着又忍不住笑起來。
鐵恨哼了一聲,不去理她。長沙莽莽,凌抱鶴與大倌留下的蹤跡清晰異常,兩人順着一路行下。到了中午時分,走至一個小沙丘上時,這蹤跡卻突然消失了。
鐵恨皺眉站住,二小姐笑道:“這可要考考你了,你是追捕的大行家,現在應該怎麼辦呢?他們究竟去了哪裡?”
鐵恨仔細查看周圍,凌抱鶴的輕功極高,一下躍出,兩個腳印相距三四丈。他足着軟底千里靴,腳印極爲明顯。而大倌以掌力助長輕功,每一躍出,便在空中擊出一掌,將沙面擊出一坑,也是橫掠四丈。只是她輕功略差一點,落地之時,腳印略微深些。兩人一追一逃,都是快到急處,兩行腳印,看去醒目之極。這本是鐵恨追蹤的最好助證,哪知從這個沙丘開始,這些蹤跡一概沒有了!
沙面上一平如砥,漫說是腳印,就是連一點小凹都找不出來。鐵恨追蹤多年,到了此時,也覺一籌莫展。
二小姐嬌笑道:“大捕頭也有袖手的時候了吧?你看不出來我卻能看出來。只要你叫我聲二小姐,我就告訴你,怎樣?”
鐵恨粗豪漢子,向來與之交道的都是江湖豪客,這等軟語,卻哪裡聽說過?登時臉皮紫漲,將一張黑臉憋成了醬黑色。二小姐笑盈盈地看着他,便等着他的回答。
鐵恨臉皮漲得通紅,彷彿立時就要發作,其實心底窘迫萬分。這種情形他以前何嘗夢想過?眼見二小姐盈盈嬌羞,脈脈淺語的模樣,正笑嘻嘻地等着他回答,心中禁不住一陣慌亂。他看去滄桑,卻只有二十八歲,剛比郭敖大四歲。平生塞北江南,盡在風浪頂上游歷,哪裡消受過這等溫柔?一時心頭一陣慌亂,卻又沒來由地感到一絲茫然無措。
二小姐見他呆呆怔住不回答,只管注視着自己,也不覺有點嬌羞,拍手笑道:“好啦,你不叫就算了。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讓你寫個欠單。怎樣?”
鐵恨也覺察出自己有點失態,急忙轉頭去看腳底。暗中深深吸了口氣,許久,心神方纔定住,問道:“他們究竟去了哪裡?”
二小姐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凌抱鶴藉着大倌掌擊之力,飄飄躍出圍牆,腳尖在地上一點,“哧哧”聲響中,着地滑出,一掠就是十幾丈。沙漠之上沙粒甚粗,滑行之際別有妙處,幾乎有飛翔之感。正在心曠神怡時,陡聽背後一聲嬌叱:“哪裡走!”一道掌風捲下,正是大倌襲到了。
凌抱鶴也不回頭,“哧”的一聲反手一指點出,運起挪移功夫,待要藉着大倌的掌力再度飄出。耳聽大倌冷笑不絕,那股洶涌的掌力一陣搖晃,化作萬千細流,都凌空盤旋,向凌抱鶴撞去。凌抱鶴不敢託大,腳尖在地上輕點,宛如一隻大鳥,貼地疾飛。“撲撲”一陣響,地上的沙土被大倌這一掌擊得沖天而起,彷彿一條奮怒的黃龍,撲向青天。大倌雙掌送出,將這條黃龍向前送出。她絕頂的內力貫於沙中,登時化虛爲實,氣勢更爲凌厲,那些沙土被她一掌擊得“嗚嗚”尖嘯,宛如無數暗器尖刺,呼嘯而出。
凌抱鶴不敢硬接,足尖運勁,用力踏出。大蓬的沙土被他一踏之力震得破空飛出,向着大倌撲去。兩股沙土形成的黃幕在空中碰在一起,畢竟大倌的功力更勝一籌,宛如灰龍般將凌抱鶴踢來的包在一起,跟着撲出。凌抱鶴卻趁着這片刻的耽擱,運起絕頂輕功,瞬間就竄出了七八丈。
他身上衣衫破成片片縷縷,但偏生神態中絲毫不在意,運勁飛縱之時,從從容容,自有種清華的態度在裡面。
大倌怒氣勃發於胸中,忍不住怒道:“看你能逃到哪裡去!”一聲嬌叱,瀚海長風掌運處,一掌擊在沙上。身子跟着騰空,宛如沙漠中的蒼鷹,向着凌抱鶴直撲而下。身在半空中,一掌擊出。猛惡的掌風遙遙向凌抱鶴罩去。
兩人相距四五丈,大倌掌力雖然雄勁,但擊到如此之遠,卻也力有所不及。凌抱鶴身形不停,袍袖揮拂而出,將她運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長笑道:“癡情女子薄情漢,我只道是傳說,哪知今日卻被你坐實了。難道我逃到哪裡,你便追到哪裡麼?”
大倌又是一掌擊出,冷笑道:“你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去!”
凌抱鶴笑道:“這可好了,我一面不要你,你一面緊着跟我山盟海誓,天涯海角。莫非你真的喜歡我了麼?”
大倌臉上閃過一陣羞怒,厲聲道:“我喜歡你死!”突地發力一縱,兩人距離竟被她拉近一丈,瀚海長風掌的掌勁登時強了不止一倍,宛如天塌下來一般,向着凌抱鶴當頭壓下。
凌抱鶴身子倏地一折,不知用了什麼身法,身子突然翻轉。原本是他逃大倌追,這下登時變成兩人面對面而立。尤其怪異的是,凌抱鶴的身子轉過來後,本來前行的身體立即變成後行,由逃而變成向大倌直撞了過去。
這一變當真誰都料想不到,自然連大倌也想不到。她的瀚海長風掌本擊向三丈外,便沒有多少餘力護在身周。又有什麼人能想到凌抱鶴居然有這等身法?
倏然之間,凌抱鶴已經直撞入她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