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人生只是個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從來不會出現,而一些似乎絕對不會出現的事情,卻往往就發生了。
就比如重傷成這樣,跳下捨身崖的世寧,居然沒死。當他醒來時,看到了紅姑娘的笑臉,竟是紅姑娘救了他!在華山捨身崖上,當紅姑娘悵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婦時,世寧就對她生了好感,此時更是感激不盡。只是他疏於言詞,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紅姑娘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每天都拿藥來給世寧調治。她似乎很忙,每次過來,只坐一小會兒,就匆匆地走了。
此時世寧已沒有活下去的信心了。寧芙兒的死對他打擊極大,幾乎已將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毀,他不想再活下去了。這世界讓他心灰意冷,幾乎已沒有了任何的留戀。唯一的就是紅姑娘的笑容。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紅姑娘那失望的樣子,世寧連藥都不喝了。
這些藥靈異無比,半個月後,世寧身上的傷已經痊癒了大半,惟一不能痊癒的,是他的心。所以他的經脈連同內心一齊冰封了起來,傷勢雖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動。
紅姑娘不在的時候,他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這是用紅布蒙成的吊頂,上面繡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爲美麗。世寧怔怔地看着,寧芙兒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閃現,他的心開始抽緊起來。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這裡。他要去找寧芙兒,就算真如紅姑娘所言,寧芙兒已經被葬在華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沒有人能打攪,他也要找到她的墳墓,從此守在旁邊,生生死死,再也不離開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但世寧跟寧芙兒卻沒有江湖,他們只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點生之聊賴,所以世寧無論如何都不能捨棄她。絕不能。
在紅姑娘第三十七次來他這個小屋之後,世寧決定走。那是個深夜。他奮起全身的力氣,勉強將身子支起,向門走去。
這是道很奇特的門,門外面還是門,世寧推開第四道門的時候,外面的冷風才撲面吹來。他實在沒有想到,外面竟然如此繁華,如此熱鬧。
他養傷的屋子裡幾乎沒有一絲聲音,讓他錯以爲是身處在荒涼的山岡上。但此時放眼望去,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院子,裡面張燈結綵,照得如白晝一般,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江湖豪客,豔女名姝,歡然雜坐,歌舞喧囂,幾乎比當朝太師府還要熱鬧一些。
世寧不禁微微一愕:這是什麼地方?怎的如此繁華?他沒有多想,咬緊牙關,拖着身子向外走去。那些人只顧着自己歡樂,哪裡還有人來管他?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門口。一想到這一步跨出去之後,只怕就再也見不到紅姑娘了,世寧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止。
大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帶起的勁氣將世寧凌空擊起,飛跌了出去。這一下突如其來,世寧傷勢本未痊癒,登時眼前一陣暈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裡。
就見一個彪形大漢醉醺醺地搶了進來,大叫道:“你們這裡的紅姑娘呢?快些出來讓大爺看看!”
就見一個三十多歲、濃妝豔抹的女子走上前來,露出極豐富的笑容來,熱情地道:“這位大爺,紅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
那大漢狂笑道:“也不見我是誰?大爺等?你有幾條性命?”空中猝然幾道金光閃過,五根金條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五根足碼的金條,只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鳳凰的形狀。這大漢雖然醉醺醺的,但頃刻之間能將金條隨意揉捏,手下功夫顯然絕不可小覷。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頭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侍女急忙奔進了樓上,衝進世寧養傷的房間裡看了一眼。轉眼之間,那侍女又奔了回來,低頭顫聲道:“紅姑娘不在……”
那大漢狂怒道:“一個婊子竟然如此派頭,大爺來了她居然敢不在?”
猛地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罵誰是婊子?”
那大漢轉頭,就見世寧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怒目看着他。那大漢倒是一愕,因爲他橫行江湖,從沒遇到敢跟他頂嘴的,尤其是世寧這麼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膩了嗎?”
世寧凜然不懼,冷冷地道:“這裡是正經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
那大漢又是一愕,跟着仰頭狂笑,道:“我常五爺今日活見鬼了,這裡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沒有妓院了!小子,告訴你,這裡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鳳樓,這裡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纔點名要的紅姑娘!”
世寧厲聲道:“胡說!”那大漢笑道:“娃娃,原來那紅姑娘乃是你的姘頭,所以你才這樣迴護着她!別這麼沒出息,老子給你幾根金條,去娶個好人家的姑娘,別在這妓院裡跟龜公混了。”
他從囊中掏出幾隻金條,那金條就如面捏的一般,在他手中變幻着樣子,被他金剛般的指力隨意捏着。那大漢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鳳手常五爺的金子最好賺,只要常五爺看中了你,磕一個響頭就是一根金條。小子,你過來,說一聲‘紅姑娘是婊子,我媽媽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條。”
世寧氣得臉色發青,冷笑道:“瘋狗一條,當真噁心。”
被他一辱罵,五鳳手本來醉成赤紅的臉色登時鐵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世寧猛覺身上一緊,腦袋中一陣暈眩,待到清醒之時,卻發現胸口彷彿壓上了一塊大石,卻是那五鳳手的大腳踩在他身上,幾乎將他踩得窒息了。
五鳳手腳下微微用力,世寧全身的血都彷彿衝到了臉上,將麪皮漲得紫青。五鳳手緩緩蹲下,左右開弓,先打了世寧幾十個巴掌,將他的臉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說,‘紅姑娘是婊子,我媽媽也是婊子’!”
世寧咬着牙,一個字也不說。五鳳手一記重拳將他的門牙砸掉一個,笑道:“聽說那紅姑娘是天下最賤的婊子,只要你身上銀子夠,想讓她做什麼都行。老子今天帶足了金子,就是想讓紅姑娘做條狗,給每個人舔鞋子!”
他瘋狂地大笑,突然,只聽“奪”的一聲輕響,他手中的金條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奪走了,接着一道劍氣宛如神龍擺尾,從他身下疾旋而起!
劍氣金黃,帶着沛不可擋的力量,將五鳳手的臉照得一片通亮。五鳳手的酒全被駭醒,慌忙躲閃。那劍氣夭矯盤旋,如流星一般,對準他的心房刺下!
五鳳手突地一聲大喝,左手霍然飛出。他的手心,紋着五隻鳳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這一掌擊出,彷彿刮起來一陣狂風一般,鳳羽翻飛。五鳳手縱聲長嘯,發出一陣嘹亮的鳳啼!
這是他成名的五鳳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折在這一招之下!
但那金黃的劍氣卻凌空一折,“嗤”的一聲,就將他的手貫穿!劍氣消形,只不過是一根金條——他自己的金條。金條的另一端,執在世寧的手中。五鳳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爲隱在金條後面的,是一雙宛如狼一般的眼睛,這眼睛中,竟然充滿了絕望與痛恨,以及殺戮的快感!手心那尖銳的痛楚這時才傳了過來,五鳳手一聲大叫,踉蹌後退!
世寧緩緩將那根金條扔在了地上。他淡淡道:“記住,不要再辱罵紅姑娘,絕不要!”說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搖,張口一道血箭噴了出去。這不是鮮血,而是淤血,是他滯留在心脈中的積血,隨着這一擊,化淤而消。他的傷勢本就好了大半,而修煉成紫府寶訣之後,他的武功已有了不可思議的提升。
可惜五鳳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隻被洞穿了的手揮了出去。他如此大的名聲畢竟不是易得的,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勁全都收縮聚合成陰柔的暗勁,就在世寧覺察之前,已經擊到了他的腰間!
世寧猛一扭身,閃過了大半的掌力,但還是被一掌擊中,登時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神志有些不清醒,只好藉着這一掌之力,騰空飛起,連翻了幾個跟頭,落在了幾丈之外。五鳳手的掌勁實在了得,這一掌雖躲過了大半,仍然擊斷了世寧一根肋骨!
五鳳手陰笑道:“我還以爲你多大的能耐,沒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閃動,向世寧飆射了過來。世寧的身子一陣痠軟,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連躲閃都來不及了。突然之間,一道銳風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寧的面前!
五鳳手還在一丈遠處,身子竟然被這股銳風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世寧緩緩睜開眼睛,只見插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陽劍!他大喜,一把抓住劍柄,擡起頭來,就見對面樓臺上有個戴青銅面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殺了他,這柄劍就歸你。”
世寧大叫道:“好!”一把將舞陽劍拔了起來。他的心中立時充滿了無比的自信,劍柄那淡淡的涼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一個兩心相知的朋友的手緊緊握住他。他的瞳孔收縮,盯住五鳳手。
五鳳手的眼神有些紊亂,這個亂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發着令他幾乎窒息的殺意。但西北武林,沒有人能勝得過他,一定沒有人!五鳳手手勢變幻,手心出現了五柄飛刀,再變,又是五柄,雙手各十柄,突然滿空寒光飛舞,二十柄飛刀四面八方向世寧飛了過來。
飛刀有前有後,有左有右,令人防不勝防。只有五鳳手這樣的大手,才能一下子發出這麼多飛刀來。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領,絕沒有人能接得下!
世寧沒有去接,他的人飛起,帶着他的劍,向五鳳手刺了過來!
以攻爲守,那麼這二十柄飛刀,便只剩下了一把,只有正面向世寧飛來的那一把。這一把,正撞在舞陽劍上,被帶着向五鳳手一齊刺來。寒光射目,轉瞬就到了五鳳手的面前。但五鳳手卻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飛刀,刺耳的嘯聲破空而起,五柄飛刀化成五道寒芒,電射向世寧的胸口,而他自己凌空飛起,當頭向世寧撲了下來!
這纔是他真正的殺手,飛刀近在咫尺,已無法躲閃,何況還有他的撲擊!江湖上能逼他出這一招的,他只遇到了五個,卻沒有一個能躲得開。
世寧也沒有躲,他一聲大喝,舞陽劍猛地掄了開來,當頭劈下!無論五鳳手還是飛刀,都被這一劍劈成了兩半。這一劍是至拙的一劍,也是至巧的一劍!世寧落下,他沒有去看五鳳手,只是愛惜地抹拭着手中的寶劍。舞陽劍連絲毫血珠都沒沾,果然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寶刃。
只見樓臺上那戴面具之人悠然道:“兄臺可否上來一語?”世寧擡頭,那人的面具在燭光下青幽幽的,映襯着他長身玉立,姿態瀟灑之極。世寧點了點頭,拾階而上。
樓上是個很清雅的閣子,並沒有什麼人。那人站在窗前,閣中擺着一個小小的酒席。那人雖然面具遮臉,但仍能聽出他話語中的笑意:“名劍名俠,只有兄臺這樣的英物,方纔不辜負這絕世的名劍。”
世寧聽他稱讚,臉上微微一紅,謙遜道:“在下一點粗淺的武功,不值一提。”青麪人點了點頭,道:“你且刺我一劍。”
世寧吃了一驚,忍不住訝然盯着那人。那人淡淡地道:“我讓你刺,你只管刺好了,放心,傷不了我的。”說着,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凌厲的風勢,飆輪疾轉一般,向世寧捲了過來。世寧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蹌後退。那風陡然轉急,天風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寧的身上。風中一股冰寒之意夾帶而來,世寧猛然一凜,此人竟然要殺他!
“嗆”的一聲響,舞陽劍破鞘而出,一線寒芒陡然展舒而開,宛如景天徹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寧的身前噴薄而出,向青麪人射了過來!
青麪人袍袖一拂,笑道:“這還有些氣勢。”
他一說話,那股凌厲的風勢便停了下來。世寧的舞陽劍的去勢也跟着衰落。青麪人身軀不動,淡淡道:“刺吧。”
世寧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但見他的目光從面具後透出來,似乎帶着絲微笑,卻又極爲寒冷,看不透底細。他的眼睛中,竟然有異樣的紋彩閃動,彷彿一目中藏了兩個瞳孔,閃爍着詭異的光芒。一縷隱透的冰寒沿着脊樑浮動,世寧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這一劍不出全力,只怕此人將會殺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氣,心臟忽然按照一種奇異的規律跳動了起來。他的心脈之間遊動着一縷極淡但又極堅韌的真氣,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這股真氣仍然護着他的心脈,承繼着他的生機。而隨着這真氣的震動,他在華山頂上苦練兩年的紫府真氣,也緩緩甦醒復甦,在他身體中緩緩流轉起來。
寧遠塵修煉的方法雖然不對,但這紫府真氣實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學,世寧這一全力施爲,他的身上登時籠罩了一層隱隱的紫氣,舞陽劍緩緩展動,指向青麪人,小閣中的空氣突然沉重了起來!
青麪人紋絲不動,但他的瞳孔卻在緩緩收縮。世寧突地一聲清嘯,舞陽劍電般射了起來,宛如毒蛇一般橫空一閃,飆飛向青麪人的面門!
青麪人突然出掌,“啪”的一聲輕響,舞陽劍已經被他合在了雙掌之間。世寧猛然一聲大喝,周身真氣被他完全貫起,一股腦涌入了舞陽劍中!劍身上立即發出一股悠長的龍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轟然從舞陽劍上炸裂,宛如狂龍一般,向青麪人橫掃而來!
但無論這劍氣如何凌厲,青麪人的雙掌卻宛如兩座山嶽,將它們壓得死死的。世寧連鼓了三次勁,都無法將長劍多送出一分。但他的戰意卻更盛,彷彿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動內息!
青麪人忽然深吸一口氣,雙手驟變成爪。雙爪呈陰陽翻動,立時一股旋風從他掌間發出,只聽一陣嗡嗡的厲聲長嘯,舞陽劍竟然被他的掌力凌空攝住,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青麪人真氣一吐,世寧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
世寧一翻身,又是一劍刺出!
那青麪人卻搖了搖手,道:“一劍就夠了……”
他閉上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麼,突然道:“你沒有學過劍術?”
世寧搖頭道:“只學過兩天。”
青麪人點了點頭,道:“難怪呢。你居然只憑深厚的內力就能搏殺號稱西北兇狼的五鳳手許丹,看來潛力深不可測。但只有內力是不行的。你可知道,我方纔只用了你一半的內力,就能將你振出?”
只有自己一半的內力?世寧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青麪人微笑道:“巧可破力,這就是武功的奧秘。你想不想學絕世的劍法?”
世寧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黯然。許久,許久,他沒有聽見“絕世劍法”這四個字了。他的眼神倏然變得堅毅,道:“想!但是絕世的劍法又豈是我能學的?”
青麪人淡淡一笑,道:“拿去!”
他袖子揮動,一本書從他的袖中飛出,彷彿有人託着一般,緩緩向世寧飛了過去。世寧伸手接過,那書本上卻不蘊含着任何力道。他對青麪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極爲欽佩。
只見那書極爲古拙簡單,微黃的書面上只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大字:“大悲極樂劍法”。世寧隨手翻開一看,卻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頁上,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持劍揮舞的人形。這似乎是一招劍式,但世寧的目光卻完全被吸引住了。他隱隱覺得,自己苦思許久不能想通的一個個武學難題,似乎都可在這圖形中找到答案。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貫注研看着這個人形。雖然只是寥寥幾筆,但那人形卻越看越活,漸漸似乎從那書本上活了過來,筆墨縱橫中,在演練着一套極爲深奧的劍法。看到妙處,世寧心曠神怡,不禁大叫道:“好!”
那人形似乎受到驚嚇,依舊還原,貼在書中。世寧倏然醒轉,只見青麪人微笑看着他,他不禁面上一紅,訥訥道:“這等奇寶,我怎受得起?”
青麪人笑道:“你只管拿去。不過我有一事,想邀你幫忙。”
世寧感激他賜書之恩,躬身道:“請講。”
青麪人道:“你翻開書的第一頁。”
世寧依言翻開,就見上面用硃砂畫了個小小的財神,鮮活如生,捧着元寶,咧開嘴大笑着。青麪人道:“等你武功練成之後,再見到這帖財神,便是我求你之時。”
世寧沉吟着。他知道,連青麪人都要找別人幫忙的事情,一定極不好解決。但《大悲極樂劍法》的確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只怕一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如此高明的劍法了。答應還是不答應?
世寧腦海中忽然閃過許多幻影,踩在他臉上的腳,哭泣的臉,大雨,水牢。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
青麪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第二章寧將青鋒伴湘裙
青麪人目送着世寧下樓,他的眼神很悠遠,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他背後的珠簾挑動,走出一個淡施粉黛的女子來。她低着頭,走到了桌邊,斟了滿滿一杯酒,送到了青麪人的面前。
這女子赫然竟是紅姑娘。
青麪人接過那杯酒,紅姑娘柔聲道:“此人內力雖有根基,但武功卻不值一哂,也就只能與那五鳳手鬥一鬥,主人爲什麼要試他一劍呢?莫非他竟然比瀟湘劍客還要厲害?”
她雖然如此說,但臉上的神色卻隱含着一絲笑意,顯然絕不是這麼想的。
但青麪人的面容卻極爲肅穆,他緩緩道:“瀟湘劍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傳的春流劍法內外相合,與五鳳手這種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卻不屑向其出手,甚至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他頓了頓,道:“但世寧卻更不相同。”
紅姑娘笑道:“我見過他不止一面,此人雖然有些肝膽,但衝動好事,不見得是什麼高手。”
青麪人默然,緩緩道:“你錯了。”
突然“格”的一聲響,他臉上的青銅面具憑空斷成兩截,“乒乓”響動,落在了地上。
面具後的這張臉,略微有些蒼白,但更多的,卻是飛揚的神采,以及一絲大志空負的寂寞。
現在的這張臉,卻有一絲凝重。
紅姑娘訝然道:“這……這是那一劍造成的?”
青麪人點了點頭,道:“世寧絕不可小覷。他的劍術雖然低,但他憑藉的卻不是劍術,而是感覺,一種先天的與劍相生的感覺。這種感覺,卻是極少人才會有的。連我都輕視了他。”
紅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劍斬開這青銅面具,還不是無法傷主人一絲毫毛?主人要殺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青麪人搖了搖頭,道:“高手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殺的。”他舉起酒杯,緩緩啜了一口,道:“這《大悲極樂劍法》,他練上幾個月,只怕就可以擊殺喬大將軍了。”
紅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這個任務,不是已經交給我和白玉樓了麼?”
青麪人道:“白玉樓清氣有餘,殺氣不足,喬大將軍武功極高,恐怕不是他能夠殺得了的。還是你與世寧聯手,成功的機會比較大一些。記住,如果失手,只有一死!”
紅姑娘躬身道:“是!”
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極爲複雜。
世寧已不想再走了。有了《大悲極樂劍法》,天下無處不是樂土,他爲什麼還要從這裡逃走呢?
他心中思慮甚少,比較適合研習這等上乘武功。這時按下心中的狂喜,細細翻看這本劍譜,不由頓時被吸引住了。大悲極樂劍法與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劍法竟然隱隱相通,都是激發自身的情緒,融入劍法,從而爆發出超越自身極限的力量。大悲的“悲”,極樂的“樂”,乃是人類兩種情緒的極端。由“悲”“樂”相合相生,宛如陰陽相須,便衍變出萬事萬物,也就舉以爲千招萬式的劍法。所以這套劍法教的並不是實際的招式,而是運劍的法門。只要法門對了,招式便層出不窮,千變萬化,如長江大河,玉樹樓臺,永無窮盡兼且威力浩然,誠爲天下第一等的劍法。
世寧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過了多時,突然,房子中亮起一盞燈來。這突然出現的強光讓他的眼睛極不適應,不由得緊閉了起來。只聽紅姑娘笑道:“這麼黑,你還能看得見麼?”
世寧慢慢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外面的燈火已熄,連帶着房內也是一片漆黑。他看書入迷,眼睛緊緊貼在書本上,精誠所至,並不覺得有什麼黑,居然也能看清楚書上的文字。這一閤眼之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他見紅姑娘問,訥訥地答應了聲,站了起來。
紅姑娘冷笑道:“瞧不出來你好的還挺快,昨天躺在牀上動都動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這樣下去還得了?不出幾天,你就能上天了。”
說着,不由“嗤”的一笑。
世寧搔着頭,跟着笑了起來。紅姑娘拿過一疊東西來,“啪”的一聲摔在了他面前,道:“這些東西,你怎麼賠給我?”
世寧心下奇怪,擡目看時,就見這一摞全都是帳單,什麼“上好長白山老參,紋銀一百兩整”、“三十二年茯苓,紋銀九十一兩”、“天山七瓣雪蓮,紋銀三百二十兩”等等。帳單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張。
世甯越看心下越驚,那隻手竟然漸漸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頭也再不敢擡起看紅姑娘。
紅姑娘卻不放過他,緊緊盯着他,冷笑道:“這統共是紋銀四千三百五十六兩,你大老爺慷慨,就還我們四千四百兩好了,剩下的那點餘頭,就當是我們的辛苦費。這些天來爲了伺候你這大老爺,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
世寧忍不住擡頭來,深深看了紅姑娘一眼。紅姑娘瞪眼道:“看什麼看?難道你想賴帳?”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錢,但我將來有錢了,我一定還你。”
紅姑娘哈哈大笑,道:“你還真成了大老爺了?講什麼將來有錢?”
世寧低下頭,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紅姑娘嘆了口氣,道:“本來是有兩條路給你走的,第一條賺錢雖然稍微慢了一點,但總算還能還得起債,以你的相貌,在五鳳樓做那麼一年半載的生意,攢下四千兩銀子,不算什麼難事。但你還沒開張,就打了客人,這條路已經沒法走了。剩給你的,只有第二條。”
她頓了頓,世寧知道她一定會說下去的,也就不再問。紅姑娘瞟了他一眼,道:“這條路就是,殺人!”
世寧一驚,但他隨即冷靜了下來,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殺不了值四千兩的人。”
紅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殺的五鳳手,至少有人會出四萬兩要他的性命!”
世寧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面具的人面前,卻連一招也遞不出去。”
紅姑娘“嗤”的一聲笑了,話語中大見緩和:“像他那樣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這世界上,也不見有幾個人能比他貴的。”
世寧思索着,道:“那我只殺壞人,不殺好人。等我還完了你的錢,我就不殺了。”
紅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緩緩向外走去:“趕緊練你的劍法吧,你的武功高一點,賺錢就快一點,你也就能早些還清我的債。”
她那火紅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麼耀眼:“其實這個世界上何嘗有好人?你多慮了。”
世寧悵然地望着她走遠,手緊緊握着舞陽劍。這柄劍,能給他曠世的武功與敵國的富貴麼?就算可以,那麼它還能給他什麼呢?
他要的,還有什麼?
一個月過去,世寧在這個房間與劍譜中沉浸的一個月。
這一個月,紅姑娘竟然再沒有來。
一開始世寧心中尚有些煩亂,但隨即就沉靜了下來,因爲他不能沒有高明的武功,否則,他將不能再希冀什麼。所以,他整個人與心都沉浸在這劍譜中,渾然忘記了這世界與自我。
他的紫府真氣也穩定了下來,能夠隨着心意運用自如。舞陽劍彷彿變成了他另外一顆心臟,隨着呼吸吐納自由地舞轉着。
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麼地步,因爲除了送飯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沒見到一個人。房門重閉,他甚至聽不到外面的一絲聲音。
他也不想聽。
光陰流逝,直至有一天,紅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氣,重新充滿這個房間。
十六歲的少年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些滄桑,薄薄的鬍鬚將男性那剛毅的線條襯露了出來。在這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目光竟然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深邃,當紅姑娘看着他的時候,他正抱着劍,靜靜坐在房的正中間。
他面前沒有書,他也沒有動作,但紅姑娘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訝色。
因爲同樣的姿勢,她也在青麪人那裡見過。她知道,世寧並不是在修習,他一樣在修煉,不過卻是更深層次的修煉,他在用“意”而運劍。
紅姑娘實在沒有想到,世寧的進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許青麪人說的沒錯,加上他,刺殺喬大將軍的任務將更可能成功。她輕輕咳了一聲。
世寧頭擡了起來,見到紅姑娘,他臉上竟然顯出了一絲慌亂,急忙站了起來。紅姑娘盯着他,她赫然發現,她已無法看清楚這個人。似乎總有某些細節的東西是朦朦朧朧的,在急速變化着,瞻之如此,忽焉爲彼。這時的世寧,彷彿是一朵雲,又彷彿是七彩的琉璃,時刻變化着自身的形狀,讓紅姑娘無法取得一個整體的把握。她凝視着,破顏一笑:“你終於準備好了。”
世寧點了點頭,他並不認爲自己的武功已經打倒了高手的境界,只不過他此時的疑問,《大悲極樂劍譜》已經無法再給他回答。紅姑娘淡淡道:“我們可以走了。”
喬大將軍在邊關。
世寧與紅姑娘在大同。
當時韃靼部勢力強大,大軍屯集,直逼長城一線。北出大同府,過東勝城,再往西去就是韃靼控制下的亦不喇大漠了。路程不過兩天時間,風物卻從繁華的關內,變成了大漠風沙的塞外。一路上只有世寧與紅姑娘。還有的,就是一隻琵琶。紅姑娘的琵琶居然彈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灑開,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還要雄闊。世寧能做的,就只是傻傻的聽着,傻傻的笑。
遠處,那怒卷的黃雲,的確沒有紅姑娘那火豔的紅衣以及嬌豔的臉龐好看。
大漠黃沙,也只有這樣,才格外有了俠骨。俠骨柔情的俠骨。
突然,遠處響起了一陣駝鈴。
大沙漠中,馬不能行,只有能囤積水分,腳趾肥厚的駱駝,才能夠供人載乘。那駝鈴聲緊緊密密,似乎有千萬騎一般。紅姑娘住了琵琶,與世寧舉首相望,就見遠遠一隻大纛緩緩升起,纛中寫了個大大的“糧”字。紅姑娘低聲道:“看來這些官兵是押送糧草到邊關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說自己想參軍報國,等混進去之後,再覷便刺殺大將軍。”
世寧道:“那你呢?”
紅姑娘道:“軍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話太礙眼。放心,我會暗中接應你的。”
世寧點了點頭。紅姑娘衝他一笑,琵琶聲叮叮噹噹地響着,緩緩向戈壁的另一面行去。
世寧看着她的紅妝漸漸被沙漠黃風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陣悵茫。
那解糧的隊伍卻漸漸行近了,當頭的便是一個魁梧的大漢,看打扮是個副將。世寧迎向前去,說明來意,那副將大喜,也沒多問,就讓他隨軍一齊行走。突地戈壁上發一聲喊,搶出了一隊人馬。
那副將經驗甚豐,並不慌張,拿出一隻牛角來,莽莽蒼蒼地一陣吹動,就見那馱着糧草的駱駝一齊住步,而載人的駱駝卻加緊腳步,瞬間搶上前去,在糧草前面布起了一個大大的屏障。世寧遙遙看去,就見搶出來打劫的那幫匪徒一個個滿臉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鋤頭、鐮刀等物,在這狂暴的風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世寧情知這些都是餓昏了的災民,實在沒有辦法纔來打劫糧草。但不幸的是他們打劫的,卻是軍糧,那是殺頭的死罪。
那副將冷笑幾聲,舉手揮舞了幾下,猛然一陣劇烈的暴響,他背後的兵丁一齊掣出火槍來,向空放了一輪。這戈壁極爲空闊,槍聲響起來,極爲攝人。那些匪徒登時面色蒼白,鋤頭、鐮刀落了一地。
副將哈哈大笑,道:“你們這羣亂民,還不趕緊滾開,免得無謂丟了性命!”
那些匪徒見押糧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槍,盔甲鮮明兼且人數衆多,知道討不了好處,一齊耷拉着腦袋,轉身走去。但他們實在太過飢餓,就在撤退之時,有些人已經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世寧想起自己浪跡江湖的日子,那時求一飽而不得,常常一餓就是幾天。眼見這些人如此悽慘,不禁觸動了心中的感慨,道:“將軍,我們馱了這麼多糧草,何不分他們一點?保家衛國,還不是爲了黎民百姓?”
那副將大驚,道:“這些糧草乃是軍糧,沒有大將軍的吩咐,何人敢動?那是殺頭的罪的!”
世寧急道:“可是眼看着這些人餓斃在路,將軍又怎忍心?”
那副將掀須道:“你言也有些道理。本將不是不救,只是力有不及啊。也罷,將我們帶着自吃的糧食,分一些給他們就是了。你要知道,現在最金貴的就是糧食,我奉大將軍之命,到鳳翔運糧,大將軍命令是一萬擔,但鳳翔附近十三個州,才籌了八千擔,民力凋敝啊。”
說着,吩咐手下將路糧擔了一些出來。世寧大喜,急呼道:“你們且慢走,有糧食了!”
那些匪徒聽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有幾個年老的,竟然喜的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倒斃。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兩個饅頭。只見他們欣喜的連話都顧不上說,拿起饅頭就狠勁地塞在嘴裡,還不等嚼幾口,就急急忙忙地嚥下去,又狠勁將口中塞滿。世寧見了心下悽然,一面發放饅頭,一面不住搖頭。那副將也是感慨萬千。
那些饑民吃光了饅頭,猶自戀戀不捨地望着駝背上滿袋的糧食,腳下雖然挪動,但眼睛卻不轉過去。世寧只好呼道:“走罷!軍糧關天,不可妄動,什麼時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飯吃。”
就聽一個饑民嘆道:“這天下還有不打仗的日子麼?我是看不到嘍。”
他們見糧食無望,打又打不過,只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卻漸漸黑了下來,副將擡頭看了看天色,道:“不好,這一耽擱,恐怕日落之前,趕不到關口了。”
世寧笑道:“趕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關外匪徒,不過是些饑民,怕什麼?”
那副將面有憂色,道:“我怕的不是饑民。”
世寧向四處望了望,道:“還有什麼可怕的?”
那副將道:“風。”
他一句話剛說完,天色倏然變得黑了起來。方纔還沙沙呀呀響着的風聲,驟然劇烈了起來。卷天的枯黃色一變而爲深沉的漆黑,將半個天空遮住,然後奔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衝去。哪消得多時,整個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顏色,鬱雷一般的聲音響個不停。世寧雖是生長中原,但見風勢如此猛惡,也知道不好。那副將的臉色卻全然變了,大喊道:“快!快去那個山腳下!”
這時風聲已經極爲峻急,他話音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滿地黃沙被吹起,幾乎對面見不到人影。那副將跺腳道:“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
世寧以手遮面,舉頭張望,就見天空一片黃茫茫的,只有那面大纛還能看得見。他大呼道:“將軍不要着急,我有辦法!”
他深吸了口氣,真氣從心脈中迫出,將顏面護住,身子騰空而起,向那大纛撲了過去。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麼人?”
世寧厲聲道:“將軍有令,向山腳處行!”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捲來,咯嚓一聲,插着大纛的旗車吹裂,大纛向後飛去。世寧飛身而起,雙掌已握住了大纛。但那風勢強勁兇猛,直欲毀天滅地。他咬緊了牙關,真氣提運到極限,方纔將那面大纛掌穩了。他先靜立不動,等那風勢略緩,方纔踏出一步,掌着大纛緩緩向山腳行了過去。這大纛便是軍魂所在,解糧的士兵們見大纛移動,也就跟了過來。那山腳只有幾百丈遠,卻整整走了一個時辰。
那山並不高,不過有了點遮擋,風勢便小了許多。駱駝歸結在一塊,查點之下,卻幸而沒有走失的。山腳之外,卻是黃雲暗卷,天與地彷彿抱成了一團,霹靂怒發般響個不停。世寧武功雖然初成,但面對這天地之威,卻依然不禁心動神悸。
那副將怔怔地望着外面,喃喃道:“看這樣子,沒有兩天三天,這風只怕停不了。”
世寧也心中擔憂,寬解他道:“這等天災,遇上了也沒辦法,將軍且請放開些懷抱。”
那副將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道,關口就在十里之外,如果方纔我們不賑濟災民,就能趕在風來之前入關,那就不怕狂風了。”
世寧怔了怔,那副將自言自語道:“這一耽擱,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大將軍的期限了!”
那狂風果然越來越猛,兵丁們奮力撐起帳篷,拿出冷水乾糧來吃,那副將搖了搖頭,卻什麼都不吃。狂風直颳了三天三夜,方纔漸漸止息。等眼前略認出路來,那副將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衆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里之外,就是一個小小的關口。入關之後,兩面都是山,風颳不起來了。又走了兩日,遠遠就見一連串大營,那副將臉色更是惶恐,趕着衆人向營中走去。
只見一乘馬絕塵而來,還未走近,馬上的兵丁便大聲道:“大將軍傳鄭明!”
那副將身子一陣哆嗦,翻身下了駱駝,跟着那兵丁跑進了大營。營中奔出許多兵丁,將押糧的駱駝接了,又招呼世寧跟那些押糧的士兵進營。
他們剛走進營地,就聽當先的金帳大營中傳出一聲虎吼:“斬了!”
接着,就見鄭明副將被幾個人推着,面如死灰一般搶了出來,綁在了一根暗紅色的柱子上。劊子手扯起鬼頭刀,在旁邊的石頭上磨着。
一聲聲裂人膽!
世寧大驚,搶上前一步,大叫道:“爲什麼?爲什麼要斬將軍?”
旁邊衆人一齊大驚,押糧的士兵有幾個一路與世寧很談得來,這時悄悄地拉着世寧的袖子,使眼色讓他不要講話,世寧見那副將吃盡了苦頭,未喪命在風沙中,卻要喪命在軍營中,心下急怒,卻哪裡理會他們的勸告?
就聽金帳中傳出一豪闊的聲音,一字字道:“你問爲什麼?”
第三章邊角清吹漠上塵
那聲音中充滿了威嚴,但世寧熱血上頭,哪裡管什麼官威軍威?大聲道:“對,我就要問爲什麼!”
那聲音厲聲道:“拿下!也一齊斬了!”
左右搶上幾十位帶甲的士兵,拖住世寧,那人冷笑道:“有軍紀不知道遵守,你不配問爲什麼!”
世寧只覺胸臆中存着一股悶氣,他實在想不通,爲什麼糧草運到了,卻還是要斬首?難道因爲天災而耽擱了時辰,也是人的過錯不成?他怒聲道:“我不服!”
那聲音道:“本座講的是軍威,本不求你服。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
“嗆啷啷”一陣響,一個包袱從金帳中摔了出來,落在了世寧的面前。
“打開來看!”
世寧蹲下身來,打開包袱,就見中間包的是腰牌,證明每個士兵身份的腰牌。這一包袱,大約有兩百多隻。世寧疑惑地擡起了頭。
那聲音沉然道:“軍中缺糧,前日便已斷炊。軍心震動,上將軍曹魏爲了振奮人心,於是帶領三萬人請戰,本座本不肯,但遙盼糧草不至,軍心漸漸渙散,唯有背水一戰,免得大家餓麻了手腳,那時韃靼部蒙古兵攻打過來,疆土難保。本座只好應允。但將士飢餓,戰力大打折扣,這一戰……”
他住口不語,沉默了片刻,道:“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將以上的官銜,沒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戰死了!戰死了!”
他極爲憤怒,聲音漸漸擡高:“這一切,又是因爲誰?”
副將鄭明身子慄慄發抖,頭低下不敢上看。世寧也被震懾住了。兩百將士,那麼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這一戰……但他昂首道:“大漠風災,人力難抗,又豈是鄭將軍所能抵擋的?大將軍如此裁斷,未免有些不近情理!”
大將軍冷笑道:“你還是不服?鄭明,我問你,我給你的期限,夠還是不夠?”
鄭明身子篩糠一樣抖着,叩頭道:“大將軍的期限,足足夠的。”
大將軍厲聲道:“那爲什麼會遲延?”
鄭明道:“屬下路遇饑民,心中不忍,就將隨身帶着的乾糧分了他們一些,所以耽擱了幾個時辰,方纔遇上大風。是屬下該死,屬下願意以死謝罪!”
大將軍道:“但知小仁而忘軍紀,豈是我輩軍人所爲?來人,斬了!”
鄭明面如死灰,任憑着旁邊衆人拖曳。大將軍道:“其餘運糧衆人不知勸諫,也一齊斬了!”
帳外衆人一齊轟然答應,將運糧的兵丁一齊拿下。世寧大叫道:“住……住手!”
大將軍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現在你還不服氣?本座軍紀不是爲一人而設,豈能容你放刁!”
世寧高聲道:“大將軍且聽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與其死在將軍刀下,不如報效家國,死在沙場上!請將軍容我們與韃子一戰,下人雖死無怨!”
那大將軍沉默了片刻,道:“糧草才至,人馬將養未已,不宜作戰,所以本座撤了十里地,便是要休養生息的。”
世寧道:“大將軍一味撤軍,韃靼驕橫,未必不會乘勝追擊,那時我軍將養未已,只怕更是狼狽。不如就遣我們這待死之人,前去挑戰韃靼,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大軍乘機休養。小人等願以待死之身行些許有爲之事,戰死沙場,以全大將軍的軍威!”
他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說出來,鄭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盪,一齊跪下身來,大聲道:“求大將軍恩准!”
大將軍沉吟道:“你之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本座就準你們戴罪立功,若是能夠拖住韃靼一兩日,便不再追究你們的罪行。記住,此身有爲,不可便死。”
世寧、鄭明等人聽大將軍的口氣鬆動,登時大喜,一齊跪下來謝恩。
那大將軍揮手道:“你們去吧!”
世寧與鄭明帶領着押糧的兩百多兵丁,離開了大營,向十里外的韃靼城行去。這一路蒼蒼涼涼,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肅殺。鄭明走一步,嘆一口氣,想起韃靼大軍,何止十萬,自己這兩百多兵丁,豈不是以卵擊石?臉上不禁甚是愁苦。
世寧心中也一點主意都沒有。但總不能死在大營之中,且逃出來再說。他何嘗不知道韃靼勢大,非百人可敵,但又能怎樣呢?
風似乎更大了,此處沒有黃沙,那風貼地吹來,就如刀子一般割着人面。
風中忽然有紅衣一閃,世寧驚喜地叫道:“紅姑娘。”
紅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見到這位大將軍了,感覺如何?”
世寧道:“心狠手辣,殺人如麻!”
紅姑娘點了點頭,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勳,接近他的時候了。我有個故事,你聽不聽?”
世寧自然不能不聽,紅姑娘道:“我們那邊的家鄉,流傳着一個很古老的故事,傳說在遙遠的海的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國家,他們的軍力很強,敵人圍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來。後來那敵人就想了個辦法,假裝撤退,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木馬。那個國家見敵人撤退了,就將那木馬當作戰利品擡回城中,舉國歡慶。但沒人想到木馬中藏着敵人英勇的戰士,就在大家狂歡熟睡之後,戰士們悄悄鑽出,打開了城門,敵人蜂擁而入……號稱永不隕落的金城湯池,就這樣被一匹木馬打敗了。”
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寧的臉上,淺笑道:“你明白了麼?”
世寧沉吟着,他咀嚼着紅姑娘話中每一個字的意思,終於,緩緩道:“我明白了。”
紅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
又一陣風吹過,她已不見。她就彷彿天上的仙子,倏忽來去,難尋蹤跡。世寧口張了張,終於閉住。他似乎有一句話想問她,但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鄭明一直盯着他們看,這時候悄悄地問道:“這位姑娘是什麼人?”
世寧沉默着,沒有回答,突道:“我們回去。”
鄭明一驚,道:“什麼?回去?”
世寧緩緩地笑了:“不錯,回去!”
他的眼睛中似乎閃爍着刀鋒一般的鋒芒,他的身上,也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自信力,這時的他,竟然有種讓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
他們才一踏進營門,大將軍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怎麼,你反悔了?”
世寧心中一震,他這才知道,大將軍竟然是位修爲極高的高手。能夠單憑耳力,就能辨識出來人是誰,如此高手,世寧還是第一次遇見!他緩緩道:“我來求大將軍幾件事。”
大將軍沉吟着,道:“你講。”
世寧道:“我請大將軍再撤兵十里。”
大將軍重重哼了一聲,道:“還有什麼事,你一齊說了!”
這大將軍之威,雖然只是一聲重哼,但鄭明等人已然變了顏色。世寧卻毫不在乎,侃侃而談道:“我要大將軍分四千擔糧食給我,另外,要兩百匹最好的戰馬!”
此話一出,連鄭明都吃了一驚。大將軍反而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慢慢道:“我方纔翻看名錄,你不是軍中之人。”
世寧點了點頭。
大將軍道:“再撤十里,軍心未必不震動,而糧草、戰馬更關乎戰力,於大軍性命攸關,我本不該託付給一個我不瞭解的人。”
世寧又點了點頭。
大將軍隱隱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
世寧精神一振,道:“多謝將軍!”
大將軍道:“好自爲之,我等你的捷報。”
這大將軍的命令一傳下去,登時大營中嗚嗚嗚嗚盡是號角聲。兵丁們全都拔營起寨,向後退去。大營剎那間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齊齊的兩百大車糧草。
每一車二十擔,整整是四百擔糧草,鄭明竭盡全力籌集所得的一半。糧草的旁邊,是兩百匹鞍韉齊全的戰馬。
世寧直到大軍遠去了,方纔道:“各位兄弟,咱們也上路吧。”
他手上拿了一把號角,對衆人道:“此物你們可有?”
鄭明道:“押送糧草之時,爲了宣明此乃軍糧,配備了一些。”
世寧道:“你們在營地裡找一找,越多越好。”
衆人搜了半個時辰,湊了湊數,大約有一百多隻號角。世寧點了點頭,道:“也差不太多,出發吧!”
衆人翻身上了戰馬,世寧一馬當先,向韃靼城衝去。鄭明回首看着糧草,道:“這些糧車怎麼辦?”
世寧道:“先放在這裡,自然有他的用處!”
鄭明便不再問。馬行迅速,哪消多時,便遙遙看到了韃靼城。世寧示意衆人藏住身形,拿出號角來蒼蒼茫茫地吹了起來。鄭明驚問道:“此乃撤兵的號角,難道你不怕韃靼們知道?”
世寧悠然笑道:“正是要讓他們知道!”
一百多隻號角吹起,順着風勢,飄進了韃靼城。遙遙只見城中旗幟翻涌,不多時,城門大開,韃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涌了出來。世寧斷然道:“退!”
他帶着衆人一齊翻身上馬,大將軍撤向南方,他卻向西北方向行去。他們坐下都是精選的良駒,不多時,就將韃靼士兵拋在了腦後。世寧登上一個小小的山頭,命令衆人再度吹響號角,一面將衣服、兵器什麼的撒了滿地。
他們一路疾行,又上了一個山頭,遙遙望去,只見韃靼士兵們歡欣鼓舞地撿起他們丟的東西,大叫大嚷着什麼,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趕。世寧心下暗喜,又命令衆人前行。
這一路兜了個大大的圈子,最後回到了存放兩百輛糧車的地方。日已西斜,餘暉漸漸消沉了。世寧指着南方,道:“你們快去尋着大將軍,說三更時分我會打開城門,大家一舉攻入!”
鄭明聽了大喜,問道:“你如何打開城門?”
世寧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鄭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寧救的,也就不再多問,依言去了。世寧端坐在地,運起內力,將那號角吹得嘹亮無比,遠遠就聽到大軍奔走之聲,他悄悄將那號角藏在懷中,雙手分開糧草,躲了進去。
他的武功極高,這一運勁,直透進糧草的最深處,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來。他緩緩運轉真氣,呼吸變得悠長之極,全身放鬆,連一點聲息都不發出來,靜等着韃靼士兵前來。
他算準了經過這一番長途跋涉之後,韃靼士兵必定已經懈怠,再加上天時已晚,他們見到這麼多的糧草之後,必定不會再向前追趕,而是將糧草當作戰利品,運回城去。那麼他就也安安全全地進了城,只等三更天時開門放人。
大將軍既然如此缺糧,韃靼想必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些糧草,足以引動他們的貪慾。
他想的沒錯,那些韃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還有些衣服、兵器,到後來漸漸什麼都沒有了。但那惱人的號角聲卻一直縈繞在耳邊,似乎轉過山頭來就能追上。這般奔走了四個時辰,一見到如此多的糧車,登時都是一陣歡呼,衝上去抱住了大叫。
糧車緩緩行動,是那些韃靼兵丁推着向城中走去。世寧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謹慎,真氣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鬆,絕不肯露出半點破綻來。
足足又走了半個多時辰,耳聽更多的韃靼士兵歡呼,知道已經進了城了。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太長的時間,一旦看到勝利的希望,韃靼士兵們都極爲歡喜,真如紅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開了歡慶,久久不絕。
世寧在糧車裡靜靜地聽着,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亂:究竟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這些韃靼難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後,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世寧連想都不敢想!
但此時已由不得他後悔,人聲漸漸消沉了,他又等了半個時辰,等確信外面沒有人了,才慢慢從糧車裡鑽了出來。
今晚的月好圓。
世寧摸了身上,舞陽劍還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許多。
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輕輕的笑聲。世寧一驚,腳步錯動,滑開了兩丈,就見他藏身的糧車上面,站在一個白衣人。
如練的月華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塊琢好的白玉,晶瑩而透亮。
他披了一件極其寬大的袍子,幾乎將整個身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小半張臉,和他的劍柄。
那劍柄上鑲了一塊極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隱隱流轉,映生出波紋一般的暈光。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絕塵,沒有半點瑕疵。
天寒地凍,大風凌厲,他竟然赤着雙足,雖然是踏在糧草上,但那腳也如一雙白玉,極爲精緻,宛如女子。
他悠然地看着世寧,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麼時候才肯出來。”
世寧心下暗驚,料不到自己如此隱秘的行藏,居然會給別人看破。那麼此人的武功,豈不是已不可思議了麼?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氣餒。
自他修習紫府真氣,再練大悲極樂劍法,都不曾與人真正敵對過,內心中其實甚沒有自信。這時念及對方武功高絕,心中便沒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個搶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兒。
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風清月夜,帝成白玉樓……你就叫我白玉樓罷。”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溫婉,
白玉樓的目光注下,臉上仍然是溫和的笑容:“我要殺你!”
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銀光閃動,他的劍已出鞘,向世寧直劈而下!
他的劍,也如一整塊的白玉裁成,通體潔白,晶瑩透明,看上去極爲珍異。這一劍,彷彿將漫天的月光一齊捲起,擊向世寧的,不是劍,而是月,是月光。
月光照耀,無處不在,也無法抵擋。
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圓。
這一劍?該如何擋?世寧心下更是紊亂。他忽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施展出如此優雅的劍法來。
也許自己註定是個不優雅的人?
這一劍擊向的,並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
月光陡然大盛,與這一劍夾雜在一起,宛如銀蛇電閃,竄到了世寧的面前。世寧奮力後退,腳步一陣踉蹌,突然腳下一絆,跌了出去。也正是這一跌,讓他躲過了凌空飛亂的劍招。
白玉樓輕輕一笑,等着世寧站了起來,方纔劍光掣動,又是一劍飛出。
這一劍,更是凌厲,也更是優雅。這幾乎不是劍,而是王羲之的筆,喻伯牙的琴,名動天下,美不可及。
世寧倉惶出劍,“嗆”的一聲響,舞陽劍擋在了白玉劍上,他只覺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涌了過來,身子幾乎站不住了。
白玉樓雙目凝注在舞陽劍上,淡淡道:“絕世的寶劍,可惜卻握在了俗人的手中。不要再褻瀆它了吧!”
他的手上突然加勁,劍光吞吐閃爍,真氣圈轉,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世寧再也拿捏不出,舞陽劍脫手飛了出去!
白玉樓擺了個優雅的姿勢,微笑道:“你不配用這把劍。”
他的話語很輕,姿態也很溫和,但世寧突然就覺胸中一陣怒氣涌起。他右手食、中兩指並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劍上。只聽“嗡”的一聲震響,白玉劍被這一指彈得彎了起來,直向後射去。白玉樓大驚,急忙加摧真氣,但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劍極爲鋒利,一劍將他的髮絲削了幾綹下來!
世寧身子大鶴一般飛起,騰空將舞陽劍握在手中,一聲清嘯!
他心中的怒氣彷彿都在這一嘯中宣泄而出,身子翻騰,宛如一片烏雲般將月光遮住,凌空一劍,向白玉樓刺了下來!
大悲極樂劍法,本就以情緒爲重。世寧這一劍,正合了劍意,紫府真氣絲絲從舞陽劍鋒中透出,化作一團紫色的彩霧,怒卷嘶嘯,向白玉樓當頭戮下!
白玉樓髮絲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劍法,要旨卻是優雅,心中越靜,劍法中的威力便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此時一怒,劍法便打了個折扣。白玉劍連環震動,逆刺而上。
但月光全被世寧的身子擋住,白玉劍便有些黯淡無光。世寧與舞陽劍彷彿合爲一體,泰山壓頂般當頭砸下,白玉樓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恐懼!
暴猛的真氣衝激怒旋,在兩人身側炸開。世寧一劍斬在白玉劍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隨劍走,剎那間就連出十六劍,每一劍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劍劍身上!
紫府真氣升騰而起,宛如一張極大的網,將白玉樓籠罩住。他被逼無奈,只好每一劍都硬接。舞陽劍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劍,鋒利無比,這十六劍斬完之後,就聽白玉樓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
白玉劍上斑斑點點,盡是砍出來的坑坑窪窪,已經不成樣子了。世寧笑道:“看來你倒是配用這把劍!”
白玉樓眼睛倏然擡起,目光中盡是憤怒,大聲道:“我要殺你!”
他的身子突然迅捷無倫地衝了上來,這一招快到不可思議,世寧大驚,本能地一劍揮出!只見他長長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響起一聲嘶嘯,一隻極細極長的黑色從他袖子中竄了出來,啪啪一陣脆響,那條蛇口急速張開,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陽劍!
那蛇的力量極爲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將舞陽劍咬住,世寧一下子刺不下去。
他吃了一驚,叫道:“你……”
白玉樓趁着這片刻的耽擱,身子已然搶到了世寧的身前,雙掌結結實實地擊在了世寧的胸膛上!
世寧只覺胸口一陣翻涌,白玉樓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了過來。他一聲大叫,一口鮮血噴了出去。白玉樓不及躲閃,被這口鮮血噴了滿臉,登時面前一片血紅,看不清事物。他大吃一驚,身子急速後退,世寧奮起真氣,一劍劈空斬下!
那條烏蛇被他強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兩半,隨着世寧的劍勢展動,重重轟在地上,登時砸開一個大坑。世寧雙目如針,緊緊盯着白玉樓,厲聲道:“你這蛇從哪裡得來的?”
白玉樓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強行冷笑道:“管你什麼事?”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們會再見面的!”
世寧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門的方向。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們會再見面的!”
世寧望着他的背影,沉吟着,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接着,他望向城門的方向。
難道是紅姑娘的主人派來的?
第四章玉雛歸樓燕泥新
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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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打鬥之地也就是糧車存放之地,距離城門本不遠,但現在,卻彷彿咫尺天涯。
因爲城中的士兵已經被驚起,號角呼哨之聲不住響起,整個韃靼城中燈火通明。多年的圍困,已使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寧緊了緊手中的舞陽劍,一絲隱痛從胸口處傳來,他的身形禁不住頓了頓。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鶴一般拔起,向城門方向衝了過去。
立時一連串的警聲響起:“有內奸!”“護住城門!”
世寧與白玉樓一戰之後,對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統統讓開了!”長劍展動,一飛沖天,劍光霍霍,凌空怒卷而出。
那些韃靼士兵卻全然不管,揮舞着兵刃衝了上來。眼前燈火明滅,韃靼人本就長得粗壯,此時就宛如地獄惡鬼一般。世寧心中不禁有些膽寒,只好鼓起勇氣,將長劍舞成一個寒光凜凜的圈子,韃靼兵刃與其一觸,便被磕飛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寧雖不欲傷其性命,也殺得周身浴血,方纔趕至城門。天色陰鬱,大約也就是三更天了。
韃靼兵潮水一般衝了過來,世寧身形拔起,一劍將城門那巨大的木栓削斷,接着雙掌同時撞在城門上,跟着猛力一拉,那無比沉重的城門發出一陣吱呀呀的響聲,緩緩張了開來。
世寧大喜,那些韃靼士兵卻臉顯驚恐,不顧命般地衝了過來。就在此時,城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炮響。
萬千明兵紛紛舉着燈火顯身出來,大軍竟然已經壓境!那些韃靼士兵面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寧衝了過來。
當此之時,只有儘量殺了世寧,纔有可能挽回劣勢,關上城門。
世寧緊握着手中長劍,背靠在城門上,看着這黑壓壓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間,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覺悟!
突聽一陣豪笑:“我來與你共生死!”
一陣黑影翻卷,落在世寧的身側,那人雙掌揮出,喀喇喇一陣亂響,迎面奔來的韃靼士兵都被他掌風擊得驟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頓了下來。
世寧擡頭望去,赫然正是大將軍!
喬大將軍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來殺人是如此快意之事!”
世寧見他神采飛揚,似乎真的以殺人爲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當此緊要關頭,哪裡容他細想?大將軍又是一掌揮出:“殺敵報國,就在今日了!”
世寧精神一振,舞陽劍鋒芒怒顯,宛如銀浪般飆飛而出,硬撼衝過來的韃靼士兵。就是他們兩人這片刻阻擋,明朝大軍已經掩殺而至,怒潮般的廝殺聲連綿響起!
大將軍卻住了手,向世寧笑道:“大局已定,我倆且尋一高處,看天朝勇師怎樣擒敵殺寇吧。”
他的手向世寧伸了過來,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
此時韃靼城中戰火通明,將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那戰火映在大將軍的臉上,世寧忽然發覺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將軍的手,心中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時,斜刺裡紅影白影一閃。兩柄長劍向大將軍刺了過來!
那兩柄劍來得好快,宛如急風暴雨,閃電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來,已刺到了大將軍的身側!
紅姑娘?白玉樓?
世寧根本想不到他兩人居然會聯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紅姑娘有所責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識地真力運轉,緊緊扣住大將軍的手!
哪知大將軍一震,竟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爲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對這來襲的兩劍不聞不問。這兩劍來得何等之快?世寧心中的疑問剛剛閃過,那兩柄劍就一起刺入了大將軍的體內。
大將軍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身子搖搖欲墜。他的眼睛卻依舊沒有轉動,死死盯住右邊的那條白影。
白玉樓清秀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戰火搖曳之下,他的臉上盡是傷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與不相信。紅姑娘與白玉樓奮力拔劍,哪知那長劍宛如深嵌在大將軍體內一般,分毫不動。兩人相對一視,盡皆駭然。
大將軍嘴角動了動,苦澀地一笑:“竟然是你,難道你這麼想我死?”
白玉樓一搖頭,寬敞的斗篷褪下,滿頭青絲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然而她臉上的神情仍然無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長劍的劍柄上,將手中長劍壓得向大將軍的體內又入了一分:“當你殺我母親之時,我已當你死了!”
大將軍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臉上一片慘白,幾無人色:“你母親被韃靼大軍挾持,要挾我撤兵,國運掌於我一人之手,豈能因一婦人而改?羽兒,你長大了,也應該知道有些事乃上天註定,人力是不可爲的!”
白玉樓怒道:“什麼人力不可爲!你爲了自己的功業,就忍心殺了我的母親,那你現在爲什麼不殺我?”
大將軍看着他,蒼白的臉上仍然露出了一抹愛意:“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能殺你?”
白玉樓冷笑道:“你連自己的結髮妻子都能殺,遑論什麼女兒!你不殺我,那我就殺你!”她回頭向紅姑娘道:“動手!”
紅姑娘輕輕一笑,道:“喬大將軍,須怪不得我了!”
兩人同時撤手,長袖揮動,袖中腥風大作,同時射出一條烏黑的長蛇來。啪啪一陣銳響,兩條蛇一齊張口,撕裂之聲響個不絕,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處,向着大將軍疾咬而下。
世寧聽到紅姑娘一句“喬大將軍”,心中又是一震,前塵幻影,許多被遺忘了的舊事,一齊都泛上了心頭。他手中的舞陽劍冷光掣動,護在了大將軍的身前。
紅姑娘一呆,長袖飄轉,倏然將烏蛇收回。白玉樓臉上卻泛起一陣怒意,那烏蛇尖銳嘶嘯,向世寧當頭噬來!世寧長劍挺動,電光石火之間,已然刺入了烏蛇的咽喉。那烏蛇銳聲尖嘯,世寧長劍倏然收回,劍芒上隱隱騰動着一抹獰黑的血跡,那烏蛇的身子卻委頓了下來!
白玉樓怒道:“你……你竟敢阻擋我?”
世寧望着他,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喬大將軍稱你爲女兒,又叫你羽兒,那麼,你是喬羽?”
白玉樓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世寧踏上一步,道:“你可還認識童時的玩伴世寧哥哥?”
白玉樓的身子也是一震,於戰火下仔細地盯着世寧辨看。世寧又踏上一步,讓她看個清楚。這些年江湖歷亂,世寧變化很大,但依稀之中,還有幾分當年那個少年的風貌。喬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寧哥哥,你果然是世寧哥哥……”
世寧嘆道:“想不到我們再見面,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頭一熱,一句話在喉間滾動着,似乎不敢出口:“我媽媽……她還好吧?”
喬羽搖了搖頭:“你走的當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來,說是要一直關到死。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她的目光擡起,盯在喬大將軍的面上,她的臉上再度騰起隱隱的怒氣:“一月後,我也從家裡逃了出來。因爲我媽媽被韃靼人擄去,要挾他退軍之時,他竟然無動於衷,這樣的爹爹,還能稱爲爹爹麼?”
世寧嘆道:“家國不能兩全,也怪不得他……”
喬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國不能兩全,但是……但是你知道麼,他爲了不讓韃靼威脅他,他……他親手射死了我母親,他親手殺了她!”
喬羽激怒地哭了出來,世寧也呆住了。他實在沒想到,這世界上竟然有心腸如此剛硬之人。喬大將軍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淚水緩緩滴下。
只有紅姑娘,在微笑看着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極爲滿意這樣的安排。
喬羽突然住了哭聲,一字一頓道:“這樣的人,我再也不會認他爲爹爹,我從家裡逃了出來,流落江湖,苦練殺人的武功,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殺了他,爲娘報仇!”
世寧緩緩看了喬羽與喬大將軍一眼,緩緩搖頭,道:“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喬羽憤怒地盯着他,怒道:“爲什麼?爲什麼你聽了他如此惡事之後,還會幫着他?”
世寧盯着她,道:“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你。你可知道,父女相殘,乃是天下最悽慘的事情?”
他緩緩閉上眼睛,虛空中似乎出現了無數的絳宮仙葩,在他身邊綻放着,每一朵都是寧芙兒那純淨的笑靨,世寧的身體抖動起來:“我曾經見過父女相殘的悲劇,我發誓,再不讓這種事情重演,再不要!”
他的眼睛倏然睜開:“你若是殺了你的父親,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後悔得恨不得將自己的肉一塊塊切下來,再壘砌一個父親出來。相信我,我不想讓你有那種痛苦。”
他輕聲道:“你本是個該幸福活着的人,爲什麼要強逼自己痛苦呢?這痛苦,讓我這樣的人來受就可以了……”
喬羽盯在他的臉上,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寧的話打動。紅姑娘的臉色卻變了,這樣的發展,絕不是她想要的。青麪人那陰沉沉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閃過,她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她輕輕地飄了上來,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從喬大將軍手中借出那四千擔軍糧的?”
喬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掃過世寧與喬大將軍:“我明白了!你與他是一夥的,你是叛徒,叛徒!”
紅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動,她的聲音也變得極爲冰冷:“殺了他,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世寧驚訝地看着紅姑娘,他實在想不出來,紅姑娘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還是那個捨身崖上,爲一個老嫗而自責的紅姑娘麼?
還是那個花了四千多銀兩,只爲救他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的紅姑娘麼?
喬羽的身子跟紅姑娘一齊移動起來,她們兩人一紅一白,卻雜疊出萬千顏色,渾渾茫茫之中,似乎將整個天地籠罩住:“我要殺了你!”她厲聲而嘯。
世寧握住舞陽劍,紅白雜沓的殺氣刺激着他的感覺,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願再退!
是悲劇,就再也不要上演了,爲了這個信念,他願意一戰。只是,他能鬥贏喬羽與紅姑娘的聯手麼?從兩人行動絲絲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們不止訓練過一次,而是已經心意相同。這使她們聯手的威力倍增。而自己這面,卻只有一個傷重且不願出手的喬大將軍。
世寧握緊了舞陽劍!
劍柄那冰涼的感覺再度升起,從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後將全身的觸覺一齊引動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死亡之前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氣,打量着眼前這緩緩移動,卻演繹出無邊壓力的紅白殺氣。
紅如驚虹,一飛沖天,白卻如銀雪,匝地連野。她們的聯手,實在已沒有任何破綻。而且,就算世寧已經修煉了紫府真氣與大悲極樂劍法,也只不過跟她們中的任一個差相彷彿而已。現在他要對抗的,卻是兩人!
已經死死連在一起的兩人!
世寧的思緒極爲迅速地轉動着,關於紅姑娘與喬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電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頭掠過。他忽然想起了喬羽劍法中的一個破綻!
一個足以決定勝負的破綻。
他的目光掠動,盯在喬羽的臉上:“你其實並不想殺你爹爹。”
本來與紅影密密交織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寧瞳仁中閃過一絲笑意,但他卻冷哼了一聲,道:“你的心中其實也認同你爹爹的做法,認爲你母親該死!”
白影瞥如電閃,倏然頓住,喬羽厲聲道:“你胡說!”
一道裂天般的鋒芒倏然閃起,她的身子縱起,與劍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長虹,向世寧刺了過來。世寧的話語深深刺痛了她,這一劍含怒出手,實在已是她的最強之劍!
紅姑娘臉色變了,與此同時,世寧的嘴角卻噙起了一絲笑意。
本來秘密交融,如同一體的紅白劍影,此時卻由於白影的強行脫出,而出現了空隙。她們兩人的聯手,本來能發揮出遠強於兩人實力的威力,但現在,這威力卻大大減弱,甚至還不如兩個單獨作戰的人!
而這正是世寧的目的,因爲他知道喬羽易怒。
怒氣雖然能讓人的力量增加,但這力量卻不穩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喬羽的劍尖上,那劍如驚虹掣影,夾雜着尖銳的嘯聲飛射而至!這一劍,極難抵擋!
何況還有紅姑娘!
紅姑娘的臉色一變之後,立即洞悉了世寧的想法,她的身形跟着動了起來。她一動,似乎漫天紅雲都落在了地上,赤紅烈舞!
白悍然,紅陵烈,紅白交舞雪中血!
劍芒怒濺!
世寧一聲長嘯,雙袖突然揮出。左右兩袖分別擊在紅姑娘、喬羽的劍身上。兩女同時冷笑,劍芒紛飛,雙劍一齊奪袖而出,世寧再一聲長嘯,舞陽劍寒芒濺地,激飛而出!
嗤的一聲輕響,舞陽劍與紅姑娘、喬羽的劍尖撞在了一起!
紅姑娘、喬羽的笑容同時頓住,世寧的長袖力量並不很強,的確不足以將二女的長劍震飛,但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劍尖都是微微一偏。
這一偏,就正好齊齊撞在了舞陽劍上。
於是每一個,都同時承受了另外兩人的壓力!
世寧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陽劍尖粘住兩女長劍,內息化作波濤一般,倏然連鼓了三四次!
他的內息運用得極爲巧妙,正切在紅姑娘、喬羽的運氣間隙中,登時激得二女都同時摧運內力,奮力抵抗。紅姑娘的臉色變得訝異起來。她實在沒有想到,世寧對於真氣的運用,竟然如此純熟!
這樣以來,二女聯手的優勢便蕩然無存,世寧這一柄舞陽劍,當真已擋住了二女的進攻!
不但擋住了,而且將二女完全牽制住,讓二女欲罷不能!誰先撤劍,只怕會立即遭到另外兩人的搶襲!
這實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戰術!
紅姑娘鳳目緊盯着世寧,突然冷笑道:“想不到養虎遺患,早知道我的藥不如喂狗去!”
她突然撤劍,轉身向外奔去。喬羽與世寧的兩把劍,立即向她身上刺去。紅姑娘卻連看都不看。世寧大驚,使了個“粘”字訣,將喬羽的長劍向外圍撥去。喬羽恨恨道:“都是你這個叛徒!”長劍倏然脫手,向世寧擲了過來。
“薇兒!”她連看也不看世寧一眼,向紅姑娘追去。
舞陽劍閃動,將飛來的長劍擋開。世寧望着兩人的背影,臉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苦處?誰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確不想看到寧遠塵與寧芙兒的悲劇以另一種形式上演,永遠都不願看到。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也沒用。世寧緩緩轉身,大將軍蒼白的臉上仍然沒有血色,掙扎着道:“多謝……”
世寧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謝我,我本也是來殺你的!”
大將軍一窒,世寧喃喃道:“我只是不願喬羽一生後悔……”
他長嘆一聲,身子飄出了城門。
身後戰火仍舊熊熊如濤,照着四壁的夜色悽清無比,孤苦無比。
第五章霜月腸斷護花人
世寧仍然回到了他療傷的那個院子。
他並不是個逃避責任的人,何況,他還想再見紅姑娘一面,解釋清楚。他甚至可以殺了大將軍,只要不是喬羽出手。
但他沒有見到紅姑娘。夜色清冷,這個院子也清冷無比。
月色之下,院子中只有一個人。
面具,酒杯,小閣。
那人正手捧一杯酒,慢慢倒入口中,然後放下,靜靜地看着世寧。
世寧也看着他,許久,青麪人緩緩道:“你沒有話要說麼?”
世寧想不出他跟這個人有什麼可以說的,他搖了搖頭。青麪人嘆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句話說完,他的掌心突然竄出一道火焰,扔向閣樓正中的火塘。“彭”的一聲響,一丈多高的火焰裂空而出,將四周照得一片通明。青麪人眸子猛地一冷,閃電般射向世寧!
世寧大驚,舞陽劍倏然掣出!
便在此時,他雙目中的餘光只看到四下裡人影翻飛,彷彿幾個人一齊向他撲來。世寧心下微一猶豫,不知該怎麼遮擋,那青麪人卻已到了他面前,中指猛地彈出。嗡然一聲大響,舞陽劍被彈得破手而出,世寧又是一驚,他的背上倏然一麻,便再也動不了了。
熊熊火烈,青麪人又回到了本來的位子上,斟滿一杯酒,緩緩飲下。
閣樓中仍然只有兩個人,世寧四下環顧,只見四壁上都鑲滿了巨大的鏡子,本來閣樓中沒有燈光,鏡面陰沉沉的看不清楚,烈火倏然亮起,鏡中反射的人影便不由不被誤會成是真人。這一着,也巧妙而有效。
何況世寧知道,就算沒有這些鏡子,他也絕抵擋不住青麪人的一擊。
此人身上彷彿有種神秘的力量,讓他有種不可戰勝的感覺。世寧只是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偷襲自己!
青麪人盯着他,緩緩道:“想必你已經知道,紅姑娘、白玉樓,事實上還有你,都是‘紅線’組織中的一員。”
世寧點了點頭。
青麪人嘆道:“紅線之所以是江湖中最好的殺手組織,就是因爲它從未失手過。失手一次,紅線就不值錢了,就應該消失。你明白我爲什麼要殺你了麼?”
世寧一震,道:“原來你是紅線真正的主人?”
青麪人微微一笑,道:“紅姑娘是紅線最好的殺手,也是我最好的屬下。可惜……”
他並沒有用力,但他手中的酒杯卻忽然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世寧驚道:“你要殺了她?”
青麪人道:“等你做了一派之尊後,你就會明白,對待下人一定要恩威並施,才能服衆。我讓紅姑娘掌管紅線,絕不過問,此是恩;但一旦失手之後,我必追其命,這是威。”
世寧怒道:“我必不讓你如願的!”
他出力掙扎着,但青麪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他的全身竟然一絲力氣都施展不出來。青麪人悠悠地看着他,道:“你們都小瞧了喬大將軍。”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江湖上傳說有一種秘法,可以讓人的真氣不斷不失,永恆如之。就算受了重傷,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能夠迅速復原。無論經脈殘斷、骨肉破裂,都能自行痊癒。喬大將軍修煉的,就是這門‘不死神功’!”
世寧道:“不可能!我親眼看到,他被紅姑娘與喬羽兩劍斬成重傷,倒地不能起的。”
青麪人笑了笑,道:“連你都知道父女相殘慘無人道,難道喬大將軍就不覺得麼?他裝作倒地不起,只不過是想讓你做擋箭牌,替他接下這一難題而已。何況,他越裝得傷重,那麼就越能矇騙過敵人,那麼他就可以準備充足之後,將前去暗殺他的第二波人斃於掌下。”
世寧張大了口,他知道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心機如此深沉的人,在那種景況下,竟然還能夠想出這麼多對策來。爲什麼人就不能單純地活着呢?
青麪人看着他,悠悠道:“所以我就再派紅姑娘去,因爲這是個死局,就算喬大將軍殺不了她,她也回不來的,因爲紅線並不只有一個……這樣對她,已經算顧全了她的體面。”他說到這裡,輕輕嘆息了一聲:“至於你,雙靈兒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我想它不會拒絕人肉的。”
雙靈兒不是人,是一條蛇,一條巨大的雙頭蛇,每一隻頭都有世寧的腰那麼粗,紅信閃爍,幾乎又兩尺長短。它的口中甩流着粘稠的汁液,滴在地牢的岩石上,便嗤嗤響動,燒出一個個的白點來。現在,它的四隻眼睛一齊盯住世寧。
世寧也盯着它。他緩緩運轉真氣,卻悲涼地發現,他全身的真氣都已被封住,無異於一個普通人。
雙靈兒的頭歪起,仔細地看着世寧,彷彿很奇怪這是個什麼東西。它的頭漸漸歪向另一邊,似乎要將世寧看清楚。世寧笑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好吃的。”
他一開口說話,雙靈兒似乎嚇了一跳,急速地後退了半尺,粗長的尾巴試探地向世寧掃了過來。世寧見它似乎怕聲音,等那尾巴到了跟前時,猛地一聲大叫。地牢密密封裹,這一叫回音疊加,強勁萬分,雙靈兒心膽俱裂,刷地退縮到地牢的角落裡,尾巴在身前劇烈甩動,似乎怕世寧過來吃它。
世寧見它的窘相,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回聲更強,幾乎將雙靈兒嚇殺,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世寧大笑不絕,雙靈兒彷彿被逼得很了,突然目露兇光,雙頭同時銳聲長嘶,猛撲了過來!
世寧大驚,笑聲頓住,只覺眼前天旋地轉,雙靈兒那兩隻巨大的頭顱將他的身體壓住,長長的火信已經噬到了他的臉上!
雙靈兒見他反抗軟弱,同普通獵物一般,在它的纏繞下不住掙扎,沒有一些力氣,信心登長,又是一聲銳嘶,雙頭猛然咬下!
世寧閉目待死,突然銳風閃動,就聽雙靈兒一聲厲嘯,世寧心中一震,猛地一把將雙靈兒推開,一個骨碌滾在了一邊。耳聽雙靈兒厲嘯不絕,只見一柄雪白的長劍正插在它的左頭上。
地牢上面的門悄無聲息地打了開來,喬羽探了個頭進來,輕聲道:“世寧哥哥,快些上來。”
世寧大喜,急忙使勁一縱身。喬羽伸手抓住他手,將他提了上來。雙靈兒也跟着竄上,喬羽重重地將地牢門一關,可憐的雙靈兒被砸得頭昏眼花,跌了下去。
世寧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地牢外面的空氣,笑道:“還是活着好,差點就沒法再見到這麼美麗的月光了。”
喬羽看着他,冰冷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絲笑意:“瞧不出你的感慨還挺多的。”
世寧道:“你……你不怪我了麼?”
喬羽哼了一聲,道:“該做的事,我總是要做的,誰也別想攔住我。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世寧不答。喬羽擡頭看着天空,突然道:“世寧哥哥,你說我殺我爹爹,是對還是錯的?”
世寧一怔,擡頭看着喬羽。喬羽的臉上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清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對的,只是我忘不了我娘死時的血,我無法忘了啊!”
世寧心中嘆了口氣,突然身子一震,急道:“你趕緊去告訴紅姑娘,青麪人要殺她!”
喬羽一驚,世寧便將青麪人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喬羽恨恨道:“想不到他的心竟然這麼狠!”
世寧道:“你快告訴紅姑娘,叫她逃了吧。但你……但你卻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喬羽奇道:“爲什麼?”
世寧默然片刻,道:“紅姑娘是個良心好的人,她知道青麪人要殺我,一定會回來救我的。可我現在武功全失,只怕會成爲你們的拖累。所以……還是不講罷了!”
喬羽訝道:“你武功失了?難怪被雙靈兒欺負成這個樣子。不行,我要帶你一起走!”
世寧斷然道:“不行!我還要在這裡等一個人,他就是教我內力的人,他武功很厲害,青麪人打不過他的。你放心去好了!”
喬羽將信將疑:“真的麼?”
世寧笑道:“要不我的內力是從哪裡來的?”
喬羽點了點頭,她關心紅姑娘的生死,轉身飛縱而去。世寧還不放心,叮嚀道:“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
月光仍然冷清,天涯茫茫,世寧又能到哪裡去?
是有教他內力的人,但這個人已經死在華山捨身崖底了,又怎能來救他呢?但他不能連累喬羽,絕不能。
世寧臉上浮起一抹苦笑,他辨了辨方向,仍舊向那個大院走去。
大院中並沒有人了,世寧踏進了他居住的那個小房子,在牀上躺了下來。他的心中忽然感到無比的寧帖。
這房子中似乎還回蕩着紅姑娘身上那甜甜的幽香,讓世寧心中嫋嫋升起了一絲茫然。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紅姑娘。
一個救了自己,對跳崖的老嫗都存着善意的人,卻被自己害成這個樣子,世寧忽然覺得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從牀上跳了起來,他要去找尋紅姑娘,他要保護她,就算他現在武功全失了也一樣!
就在此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紅姑娘悄然站在門口,世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紅姑娘也彷彿很驚訝:“你……你怎麼在這裡?”
世寧喉頭滾動,見到了紅姑娘之後,他滿腔的話語竟然再也說不出來了。他傻傻地看着紅姑娘,傻傻地笑着。
紅姑娘慢慢走近,月光透過罅隙照在她臉上,她眼中微紅,似乎剛剛哭過,每一步挪動,光線都不住變幻,她的表情也明滅閃爍,飄搖不定。她挨着世寧坐下,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
世寧只覺身子一片火熱,紅姑娘身上的綺羅微微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全身都在輕微地抖動着,忍怎麼約束都靜不下來。他想說句什麼,他想向紅姑娘道歉,想拉着她跑到青麪人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舌頭在口中僵硬地翻攪着,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紅姑娘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我當時在華山上救了你,便是想着有一天,能看着你成爲一位英雄人物。”她的眼睛中浮動着溫情:“現在我終於看到了。”
世寧心中一陣感動,紅姑娘道:“只是姐姐不知道,在你的心中,姐姐是什麼地位呢?”
世寧心情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拼命地點着頭。紅姑娘笑了,笑得又感動又溫暖:“那麼姐姐求你一件小事,你會不會答應呢?”
——“喬大將軍已經重傷快死了,你能不能替姐姐去殺了他呢?姐姐本來可以自己去的,可是日前一戰,姐姐受了好重的傷,到現在還沒有復原,還有……”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不能去的理由,世寧的眼睛卻緩緩落下,盯在她腰間一物。那是柄被砍得斑駁陸離,白玉雕成的劍。紅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勉強笑道:“白玉樓適才找到我,非要將這柄白玉劍送給我,我不要都不行,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麼。”
——她已經見過喬羽!
——喬羽已經告訴了她,青麪人設下的這個必死之局。好在喬羽信守了諾言,並沒有說出這個秘密正來源於世寧。
他愴然一笑,雖然沒有看見她們見面的情形,卻能想出,方纔在月色下,兩人如何生死話別。喬羽將白玉劍給了她,讓她好好活着,而紅姑娘執着喬羽的手,流了一襟的眼淚。
而後,紅姑娘決定要爲了喬羽而活下去。
她以爲,世寧還矇在鼓裡。於是,這百般溫存,花言巧語,不過要騙他代自己去死。
世寧嘴中僵硬的舌頭變得發苦,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變成了濃濁的苦水,怎麼倒都倒不出來。他慢慢擡頭,望着紅姑娘。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因爲這是個救了自己的人,是一個對跳崖的老嫗都存着善意的人,他本想一輩子都跟着這個人,讓生命中得些光輝。
紅姑娘的眼中閃爍着幽怨,她身體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動了起來,都在這幽暗的月光下放射出妖異的光芒,她伸手托出一枚丹藥:“吃下這枚丹藥,你的內力就會復原,而喬大將軍已經病入膏肓,手下軍心渙散,正是殺死他的最好時機,可你……你連這點小事都不答應姐姐麼?”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卻充滿了媚惑的衝動,她像是一朵花,在夜的雨露中盡情綻放。
一種極大的聲音在世寧的腦海中轟鳴,將他的思維擠壓爲孱弱的嬰兒,須攙扶才走。
——這是個死局,就算喬大將軍殺不了她,她也回不來的,因爲紅線並不只有一個!
——一點小事,他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如果一個在你逃命的時候都想着救的人,卻指着火山口殷殷地跟你說,跳下去吧,下面只有一點點火焰,你會怎麼做?你會不會大笑?
而你若已失望透頂,連自己都想殺死的時候,你又會怎麼做?
世寧幾乎將自己的血都笑出來了,他大笑着彎下了腰,劇烈咳嗽起來。就算在咳嗽中,他仍然狂笑不休。
紅姑娘皺起了眉頭,她實在沒有料想到,世寧竟然是這種反應。她輕輕地,帶着一絲關懷的失望道:“你怎麼了?要不要緊?”
世寧的頭霍然擡起,他的臉上已沒有了笑容,只有堅毅:“我答應你!”
他堅定地重複:“我答應你!”
他彷彿是說給紅姑娘聽,又彷彿是說給自己。然後他一把奪過紅姑娘手中的藥丸,衝了出去。
門外的夜色也一樣美麗而黯淡,無聲無息地沉默着。世寧的笑聲陡然停止,只見一個雪亮的影子宛如長空裂電一般,向他飛卷而來。世寧心中激憤,一掌衝出,向那白影擊去。
那白影嚶嚀一聲,世寧心中一震,急忙手掌,將那白影接住,叫道:“喬羽?”
喬羽臉色青白,奮力向世寧笑了笑,便暈了過去。她的身上染滿了鮮血,印在世寧的身上,兩人轉瞬間便成了兩個血人。世寧驚道:“喬羽,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豪放的聲音淡淡道:“因爲她遇到了我。”
世寧身子一顫,他的身子漸漸挺起,目中迸射出憤怒的神光,向院門望去。
喬大將軍!
難道將喬羽打成如此重傷的,竟是她的父親,喬大將軍?是那個寧願受喬羽一劍也不肯還手的喬大將軍?
一個人影飛了進來,摔在地上,女人。
跟着又是一個人影,女人。第三個人影,第四個人影。都是一飛進來,就摔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都是女人。
世寧冷哼了一聲,不知道喬大將軍在做些什麼。喬大將軍那偉岸的身形彷彿一座山,將月光遮住,踱了進來。他的眼睛很淡。
但世寧一看到他的眼睛,卻不由一驚。因爲這雙眼睛中,沒有溫情,沒有憐憫,沒有絲毫父親看到女兒的愛惜!這簡直不是那天的喬大將軍!
爲什麼?!
喬大將軍長袖拂下,冷笑道:“這就是你們找來刺殺我的第二撥殺手?可惜,她們沒想到我修習的是不死神功,可以迅速復原;更重要的是,她們想不到我會尋跡殺來,於半路上將她們劫殺!”
世寧忽然明白了,這四具女屍,就是青麪人埋伏來對付紅姑娘的。沒有人想到,喬大將軍竟然掩殺了過來。一個人若坐到了大將軍的位子,能夠統率三十萬大軍,想必有他過人的地方。他並沒有像青麪人所想的那樣,呆在軍營中等人來殺他。
世寧緩緩道:“你誤會了。”
喬大將軍冷笑道:“我是誤會了。我本以爲我的女兒想殺我,會找很多的武林高手來對付我,可是我沒有想到,她竟然連家國大義也顧不得了!”
他的身後,猛然竄起幾道人影,摔在了四女屍的邊上。這次的人影卻是男的,裝束很怪異的男人。
喬大將軍臉色沉了下來,一字一頓道:“她竟然找到了韃靼國的高手!”
世寧一愕,瞬間明白過來,想必是韃靼國不甘心此次大敗,所以命高手來刺殺喬大將軍。可惜,因緣際會,卻被喬大將軍誤會是喬羽的同黨。
他張口剛要解釋,喬大將軍冷冷道:“家國大義,絕不容半點苟且。賣國者必殺,就算是喬某的女兒,也是一樣!”
世寧一呆,怒道:“你瘋了!”
喬大將軍哈哈大笑道:“喬某精忠報國,就算別人目爲瘋子又怎樣?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不是讓你們這些小人議論的!”
世寧大怒:“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見了韃靼人,就以爲是女兒通敵,這等草菅人命,做什麼大將軍?”
喬大將軍臉色一陣鐵青:“喬某縱橫沙場三十年,這雙眼睛從來沒有看錯過!”
世寧冷笑道:“那我就將你這雙眼睛挖出來,看看究竟看錯沒有!”
他輕輕將喬羽放在地上,轉身傲然面對着喬大將軍。
他本是個仁和寬厚之人,向來寧願委屈了自己,也不願意加一指於別人。但今晚,只有今晚,他只覺心中有股很重的鬱積,讓他情不自禁地想戰鬥,想流血!就算流的是自己的血也一樣!
喬大將軍緊緊盯着他,瞳孔漸漸收縮。他慢慢道:“那天我不出手,只因我不願以劍面對我的女兒……”他的聲音更慢:“可是今夜……”
世寧冷冷道:“今夜你欠揍!”
喬大將軍大笑道:“好!”
他的拳頭突然擊出!狂風驟起,雖只是一拳,但大有千軍萬馬,雜沓喧闐之勢。這樣的招式,本不應硬擋,但世寧卻毫不在乎,一拳同樣衝了出去。
喬大將軍嗤道:“螳臂當車!”
兩人拳頭接在一處,喬大將軍真力潛運,拳勢宛如泰山壓頂一般。只聽一聲輕響,世寧的腕骨斷裂。喬大將軍拳頭抽回,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快快讓開!”
世寧痛得渾身顫抖,但他的精神中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快意,朗笑道:“你只管殺了我,要我讓開卻是休想!”
喬大將軍怒道:“我愛惜你是個人才,所以手下留情。是你自己找死!”
說着,一拳轟下!
他一生都在軍旅之中,看盡了塞北風景,這武功之中,也盡是關外大漠紫塞的氣象。這一拳宛如漫漫黃沙翻卷,幾乎將整個天空遮住,浩浩渺渺,彷彿有驚天動地之勢。這一拳,絕不是傷後的世寧能夠抵擋的!
第六章秋花雙生隔水雲
突聽一清音嘯道:“接劍!”
一柄長劍掣空而來,世寧精神一振,叫道:“紅姑娘!”
長劍飛來,正是舞陽!世寧一劍在手,感受到那沁涼的觸覺,登時信心大增,嘯聲怒發清越,劍訣一引,穿雲裂電般向喬大將軍襲來!
紅姑娘雲裳如花,挽起一道秋虹,也向喬大將軍攻去。她手中長劍玉色斑駁,卻正是喬羽的白玉劍。
兩人合力一擊挾起積憤愉悅之餘威,頗具聲勢。兩道劍氣縱橫閃爍,剎那間將喬大將軍的拳力衝開了幾分!
喬大將軍眉頭皺了皺,左手一掌擊出,正擊在右拳上。登時拳風嘶嘯,威勢強了一倍有餘。舞陽劍劍光黯淡,被那沖天黃沙一般的掌勢緊緊圍裹了起來,一時動彈不得!
紅姑娘嬌斥一聲,玉劍掣動,連綿的劍招宛如春蠶吐絲,連綿涌出。但那掌勢卻如大荒颶風,緊緊黏附在她的劍身上,白玉劍越來越重,轉瞬已如千斤一般!而喬大將軍的拳頭,卻已經揮到了她的面前!
世寧大叫一聲“不好”欲要撤劍救援,卻已然不及!
突然一人暴射而出,覆在了紅姑娘的身上。這一拳,就結結實實地擊在了她的胸口!
喬羽!
她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在了紅姑娘的臉上。那熾烈的血腥宛如利刃一般直衝進紅姑娘心頭,而喬羽卻宛如炙日鮮花,迅速委頓了下去。
紅姑娘抱住她的身體,跪了下去,她的聲音裂玉碎石:“玉樓!”
世寧在一旁厲嘯道:“喬羽!”
喬羽奮力睜開眼睛,伸出雙手,似乎要替紅姑娘擦盡臉上的血跡:“我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
紅姑娘眼中淌出淚水,搖晃着她的雙肩,泣聲道:“爲什麼,爲什麼你要這樣作!”
喬羽艱難的道:“因爲,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她擡起頭,輕輕一笑:“江湖上的故事裡,女人都是累贅,可他們都錯了……誰說女人不能有義氣,誰說女人不能爲朋友而死……”
紅姑娘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哭道:“別說了,別說了!”
喬羽輕輕拭去她的眼淚:“別哭……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
紅姑娘含淚點了點頭,喬羽擡起眸子,對世寧道:“世寧哥哥,多謝你迴護我,你的恩情,來生再報了……”她的身子一顫,漸漸僵硬下去。
耳畔,紅姑娘的悲聲穿破雲霄,世寧只覺無邊的悲痛毒蛇般在心中抽緊着,他上前幾步,跪在喬羽身邊,大聲喚道:“喬羽!你不能死!”
喬羽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但這笑容,卻彷彿是名匠手下的雕刻,鮮活但卻不會有任何的生命。
喬大將軍看着自己的拳頭,他的目光停在喬羽的臉上,這目光中,終於有了一絲溫情。
“你知道自己的錯處,肯引頸就戮,爲父深覺欣慰。國爲大,家次之,你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跟着轉身向外走去,留下的,只是一聲浩然長嘆。
突然背後響起了一聲山崩般的清嘯:“不許走!”
就見紅姑娘持着被鮮血染紅的白玉劍,緩緩站了起來。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上面佈滿了血絲,但卻沒有一絲的表情,只有恨,徹骨的恨!
喬大將軍臉一冷,頓住腳步。
世寧突然一步上前,擋在紅姑娘面前,咬牙道:“你退後,讓我來!”他的身上蒸騰着怒火,牙齒緊咬着,擠出幾個字來:“你擊死了親生女兒,就只有這麼幾個字麼?”
他的身子竄起,向喬大將軍飛撲過去,怒吼道:“就只有這麼幾個字麼!”
他的身形很亂,起落之間盡是破綻,他已經被這恨意怒火完全控制住。喬大將軍冷笑道:“自己都管不了,還管別人!”
他一拳擊出,甚至不再去看世寧,因爲心已經亂了的人,是絕對接不住他這必殺一拳的!
世寧出劍。
陡然間滿空光華掣轉,龍蛇飛竄,天地彷彿一冰爐,浸滿了清冷的月光。那無邊的光華只是一瞬,跟着全部消失。喬大將軍忽然覺得極爲不安,因爲他沒來由地感覺,這些光華並不是消失,而是全都聚集在了世寧的身上。
他的眼睛霍然擡起,看到的是一柄劍。
天上天下,所有的景物彷彿全都消失了,剩餘的只有這一柄劍。這一柄劍上天入地,從古至今,太陽是它,月華也是它。它無所不在,只是從沒有人能夠目睹它的恩威。現在,它以全盛的姿態顯露了出來。於是,世界俯首於這王者。
這一劍,彷彿極爲隨意地揮出,彷彿其中滿是破綻,隨手可破,但卻有剛強威猛,堅不可破之感。它蘊蓄的,是世寧的精、氣、神!沖天的恨意貫穿了世寧的全身,反而令他達到了忘我的境界。這一劍,從有人類而起,就註定了是最強!
喬大將軍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恐懼,他的拳頭凝在空中,竟然忘了擊出。他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劍如天崩地裂一般席捲而來,卻連躲閃的念頭都不敢興起!
這一劍,已經摧毀了他的意志,接下來,就是要粉碎他的精神!
喬大將軍不可遏止地發出了一陣恐懼的大叫,世寧的身子突然晃了晃,這一劍,竟然慢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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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大將軍就覺萬千枷鎖一齊從身上脫開,他顧不得多想,掙扎着跳了起來,飛也似地逃了出去。這一刻,他沒有考慮國,也沒有考慮家,他甚至根本什麼都沒想。
因爲這纔是人的本能,是最無法抗拒的。
世寧的頭慢慢轉了過來,他的身軀卻繼續僵硬的停留在原地。因爲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劍,他已無法轉動。
喬羽臉上滿是歉疚,小聲道:“世寧哥哥,我沒有辦法,你原諒我,好不好?”
兩行清淚緩緩從她的臉頰滾下:“他畢竟是我的爹爹,我無法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世寧緩緩跪倒,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一時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喬羽道:“我知道我很對不住你,但……但我就要死了,你還要怪我麼?”
她擡起頭,看着那一輪清冷的圓月:“我好睏,我要休息了,薇兒,世寧哥哥,你們好好活着,就當是替我而活……”她的話音沉下,就此寂靜無聲。
世寧緊緊閉着眼睛,緊咬着嘴脣,但他的身軀,卻在不停地顫抖,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猛烈!
一聲淒厲的嘯聲從他的口中奔涌而出:“我原諒你!我原諒你!”
但喬羽已經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了!
世寧緊緊抓住頭髮,將自己的頭壓在了泥土中。他不敢去看喬羽的臉,甚至無法承受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僵死的打擊。他沙啞地怒吼道:“爲什麼,蒼天,究竟是爲什麼!”
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因爲這就是江湖。”
世寧霍然擡頭,回首!
就算在清冷的月光下,紅姑娘看去仍然是那麼鮮豔,那麼奪目。她的淚痕模糊了妝容,卻微笑看着世寧。她的笑容,在這滿地的血污中,顯得如此蒼白,如此詭異。
世寧一怔,以爲她悲痛太過,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紅姑娘笑意更濃,她輕輕蹲了下來,小心翼翼的將喬羽的身體奪過,抱在懷中,又用手指拂過世寧的面龐,笑道:“知道當初我爲什麼要救你麼?”
世寧的目光閃了一下。但他身上的傷實在太重,雖然想問,但卻已說不出來了。
紅姑娘目中漾出一絲媚意,輕輕道:“因爲我想將你當作禮物,送給別人。”
世寧一呆,不知道她什麼意思。紅姑娘咯咯笑了起來:“看來你的確是個孩子,還不懂事。但你知道麼?就是有人喜歡你這樣的孩子,越不懂事越好。”
世寧心中一陣噁心。紅姑娘柔聲道:“你若知道我要送給的人,是個男人,是不是會更驚訝呢?”
世寧一聲怒嘯,紅姑娘整個人卻撲了上來。
她手中拿着的,是那柄白玉劍,她的人撲在了世寧身上,那柄劍卻不見了。劍鋒已經全刺進了他的身體。紅姑娘粉嫩的嬌靨挨在世寧的臉上,輕輕摩動:“我知道你喜歡我,但你最好不要,因爲……”
她攀附着世寧的身體,柔柔地站了起來,豔如桃李的臉上滿是淚痕,她嗤嗤笑道:“因爲我的心,已隨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面首。”
狂笑之中,紅姑娘抱起喬羽的屍體,踉蹌着,走進了清冷的月華中。
世寧的身子一動不動,一前一後兩柄劍插在他體內,一齊流血。
他本有句話,要問紅姑娘,但現在,已不必問了。
他突然狂笑了起來,他的精、氣、神,都在這狂笑聲中,洪水般宣泄而出,甚至他的生命。但他不管。
月華清冷,照着的,是他最後的傷心,最後的驕狂。
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