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禪師走得雖然緩慢,但絕不停留。他過了毗盧點,少林六祖堂,錘譜堂等,終於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院落中。這是一座很幽靜的小院子,在少林寺中自成一戶,青石砌就的牆壁裡,隱隱可以看到幾座木製的小房子。院裡栽滿了細竹,微風時來,吹得滿園的竹葉簌簌作響,更顯得整個院落寂靜清廖無比。十方禪師無聲地打開院門,便雙手合十,讓在了一邊。蕭長野高大的身軀卻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幾步,衝了進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
這份發自內心的眷慕關愛之情是無法僞裝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嘆了口氣,慶幸自己終於沒有做錯。猛然就聽蕭長野一聲長嘯,怒喝道:“你是誰!”
三人一驚,急忙掠了進去。就見蕭長野大袖垂地,身子隱隱抖動,雙目中兇光暴露,惡狠狠地前盯着。這個房子極小,除了一張牀,一張小小的桌子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那牀上垂着長長的幔帳流蘇,卻是粉紅的顏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牀邊斜坐着一位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她的臉色極度冷清,然而並不蒼白,卻透着一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柔韌而不激烈,威嚴而不嗜殺,並不讓你瞬時感到顫慄懾服般的壓力,卻分明有一種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傲氣。她之所以不讓你恐懼,是因爲這天下的萬物本來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證明,不需要壓服;之所以不嗜殺,是因爲生殺予奪,已在她手中定爲規則,平穩運轉不休。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澤,黑的極爲耀眼,和她的長髮幾乎融爲一體。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間最純粹的顏色,連午夜的黑色都顯得稀薄了。她衣衫的質地、樣式絕非尋常所見,而是盛唐裝束,廣袖博帶,細糓輕綃,恍如畫中神仙,卻比畫中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亂目的華麗,多了一分沉靜與詭異。
這一襲如雲華裳,在夜風中水波般的微動,映襯着她絕世的風姿。
郭敖猛然想起,在當今天下,只有一個門派,爲了紀念創派教主,服飾、建築,都依盛唐樣式。這身唐裝,說明了來人的門派,也就說明了來人在武林中非凡的地位。
因此,這個門派的弟子,也非常珍惜這份榮耀,只在祭典盛會之時,纔會躬身着之。只有其中少數幾人,將之時時穿在身上。而他們也稱得起着這非凡的榮耀,因爲其中的任何一個,武功與身份都幾乎處於整個武林的顛峰。
現在,她嘴角隱含着一絲微笑,饒有興趣地看着蕭長野。蕭長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陣慌亂,竟似乎同她對視,是一件很僭躍的事情一般!他心頭大震,猛吸一口氣,喝道:“你是誰?湖妹到哪裡去了?”
那唐裝女子淡淡道:“你說的是尹琇湖?她已經死了!”
蕭長野爆發出一陣怒嘯,身子猛然直立起來。他背後狂亂飛舞的鬣發驟然直立,彷彿萬千蛇鞭,一齊迅猛地揮舞着!蕭長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殺了她?”
唐裝女子淡淡一笑,道:“已經死了的人,誰殺的有意義麼?”
蕭長野怒喝道:“若是你殺的,我就要殺了你爲她報仇!”
唐裝女子突然擡頭,她雙目中冷電般的光芒一閃:“報仇?這世間的事情,除了武功,你就沒有別的解決方法了?”
蕭長野雙拳握緊,道:“我只知道只有武功強了,我才能保護得了她,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
唐裝女子搖了搖頭,道:“弱者總是會這麼安慰自己。”她頓了頓,又道:“你見過一本黑色的絹書麼?你對她這麼好,想必她曾給你看過。”
蕭長野搖頭道:“什麼黑色絹書?我沒見過。湖妹從來沒沾惹過這些武林中的東西,你到別處找好了!”
唐裝女子緩緩搖頭,道:“我若告訴你,她的武功遠比這些守衛的和尚要高,你信是不信?”
蕭長野冷笑道:“不可能!湖妹一點武功都不會,你快快走開,如果湖妹死了,我便殺光少林寺的和尚!”
唐裝女子淡淡笑道:“還是隻會殺人。十四年前我送梵天寶卷給尹琇湖的時候,她已經偷偷出去過很多次了!”
蕭長野怒道:“胡說八道!湖妹一點武功都不會,怎麼可能逃得過少林和尚的重重包圍?她既然出去了,又怎會再跑回來?”
唐裝女子道:“畢竟少林寺的老和尚比你聰明些,若是你的湖妹一點武功都不會,老和尚們怎會執意將她關在此處?還派了少林寺的十大高手日夜監護?難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偶爾看過藏經閣的幾本書,就值得讓少林寺上下如此在意麼?”
蕭長野一呆,道:“少林寺的老和尚都是一羣老糊塗,行事向來莫名其妙,我怎麼知道他們什麼用意!”
唐裝女子道:“他們的用意就只有一個,其實她是個高手。”
蕭長野斷然道:“不可能!”
唐裝女子搖了搖頭,道:“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當年華音閣第一高手尹痕波,恐怕就不這麼想了。”
蕭長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號稱天下第一武學奇才的上弦月主?”
唐裝女子道:“原來你也知道。”
蕭長野喃喃道:“原來湖妹是她的妹妹……”
唐裝女子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託,將一本書送給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這本不起眼的絹書,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寶卷。我便想向尹琇湖打個商量,看看這梵天寶卷究竟神奇到什麼地步。哪知她執意不肯,我一下子收不住手,就將她打得昏迷過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說着,她手一揮,牙牀上的紅幔徐徐張開,露出中間躺着的一位美人。她本應三十多歲了,但看上去雪膚花容,宛然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這時臉色蒼白,躺在牀上,她嘴角微微翹起,長長的睫毛輕輕覆蓋在凝脂一般的肌膚上,顯得嬌媚無比,倒讓人錯覺她是睡着了。
唐裝女子輕輕用手拂着她的面龐,淡淡道:“這也可謂我見猶憐了,怪不得有人二十多年了,仍然記掛着她。”
蕭長野從第一眼看到這昏迷的女子時,臉色就開始變了。他忍不住跨前一步,叫道:“湖妹……”腳步錯動,就待撲了上去。
唐裝女子的手腕一滯,淡淡道:“只要你走進我身前三步內,我就讓她死。看看是你快呢?還是我快。”
蕭長野驟然住步,喝道:“住手!你要什麼我給你好了,你可千萬不要爲難我的湖妹!”
唐裝女子注目窗外,緩緩道:“天下萬物,於我莫不如糞土,只不過梵天寶卷,卻是我一直解不開的心結。”
蕭長野目光閃動,道:“天下的武功秘笈也不只梵天寶卷,我這裡有幾本,你若是滿意,不妨全都拿了走,就請放過我的湖妹如何?”
說着,他掏出幾個樣式古舊的小本子,攤在桌子上。那唐裝女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淡淡道:“大悲極樂劍法?逍遙功?十八摘星手?長生真氣?你搜集的秘笈不少,但在我眼中,卻一文不值。恐怕你若是見了梵天寶卷,就再也不會想要你的湖妹了。”
蕭長野搖頭道:“不對。這些年我潛心修習武功,本就是爲了救湖妹出來。若是有湖妹在我身邊,嘿嘿,我就算歸老田園又怎樣?”
唐裝女子笑道:“瞧不出你還是個多情種子。只是天羅教主,人稱九界神魔的蕭長野,怎麼會爲了一個女子歸老田園呢?”
她此話一出,郭敖三人一齊臉上變色,高聲道:“你是魔教教主?”
唐裝女子淡淡道:“若不是魔教教主,怎會有這麼高的武功?又怎會有這麼多的武功秘笈?”
郭敖臉上一片蒼白,喃喃道:“我早就應該想到了……我早就應該想到了!”他轉身對李清愁與鐵恨道:“兄弟,這次只怕是我們做錯了!”
蕭長野冷冷一笑,道:“我是魔教教主又怎樣了?我傳你們武功,可曾讓你們做什麼壞事了麼?就算這次命你們隨我殺入少林寺,那也是因爲少林寺拘禁了湖妹!堂堂僧院,留禁女客,難道不應該入救麼?你們這些人,自命正道人士,便是喜歡講些假正經,還不如我們邪道來得痛快。”
唐裝女子笑道:“這話說的不錯。只要你將梵天寶卷找來給我,我便放了她,如何?”
蕭長野皺眉道:“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梵天寶卷,如何給你找去?我代湖妹答應一聲,只要你放了她,我們便將梵天寶卷送給你,如何?”
唐裝女子搖了搖頭,嘆道:“很久以前,我就不相信別人的話了。或者你可將魔教教主的印信交給我。”
蕭長野斷然道:“好!這魔教教主就由你來做好了!”他從懷裡掏出一方小小的黑石,道:“這便是我教的印信——西崑崙石。持它到崑崙山魔教總壇傳我的命令,就說我將教主之位傳於你,長老會當無疑義。從今天起,你便是我教教主了。”
唐裝女子淡淡瞥了一眼,道:“把它送過來。”
蕭長野更不停留,將西崑崙石向她送了過去。唐裝女子冷冷道:“放下,然後你可以退下了。”
蕭長野一愕,也只得依言行事,將西崑崙石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唐裝女子欠身將西崑崙石取在手上。
蕭長野淡淡道:“你到了長老會裡,他們必然要驗看此石,你將真氣貫到其中,左旋三圈,右旋三圈,便有一條血鷹從石中衝出,那時他們纔會相信。這本是天羅教的秘密,但如今也只有說給你聽,你可要記住了。”
唐裝女子點頭道:“這個我一定記住,多謝提醒。”
蕭長野目中閃出一絲興奮的光芒,道:“那你可以放開湖妹了?”
唐裝女子嘆息道:“真是多情種子。”說着,緩步起身,向外走去。郭敖暗自聚力,等待蕭長野暴起偷襲,好助一臂之力。但蕭長野只是目注牀上的尹琇湖,卻哪裡想什麼偷襲?
眼見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蕭長野渾身顫抖,終於忍不住撲了上去,登時淚流滿面,抱住牀上的美人,哭道:“湖妹!湖妹!”
那牀上的美人一動不動,蕭長野心中猛地一顫,就覺得她的身體漸漸變得冷了起來。擡頭看時,唐裝女子已經走得不見了蹤影,他不由心下大急,急忙運轉真氣,從落宮穴向尹琇湖的體內灌了進去。哪知尹琇湖體內就如沒有穴道一般,真氣絲毫灌不進去。蕭長野心下一涼,忍不住又痛哭起來。
郭敖皺起眉頭,鐵恨更早已將臉轉開。混亂之中,李清愁卻見尹琇湖的眼睛悄悄地眨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轉瞬又平復了下去。他心中一動,眼見蕭長野哭得心酸,忍不住道:“你不用再哭了,她早就醒了。”
蕭長野大喜,懷中冰冰涼的身體突然跳了起來,翻了個鬼臉,道:“給你這叫化子叫破了,一點都不好玩!”圓圓的臉蛋看去嬌怯怯的,這鬼臉倒並不可怕,正見可愛。蕭長野心情激動,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道:“湖妹!你醒過來了!你沒什麼事吧!”
尹琇湖道:“能有什麼事。哎呀,你捏痛我了。”
蕭長野急忙鬆手,但隨即又握住了她的手,臉上盡是狂喜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尹琇湖,卻是怎麼都不肯鬆手的。尹琇湖微微一笑,任由他握着,笑道:“你真是厲害,一塊破石頭就將這惡女人騙走了。方纔我聽得差點笑了出來。”
蕭長野怔了怔,道:“什麼破石頭?”
尹琇湖道:“就是你剛纔給她的西崑崙石啊!鬼都知道是假的啦!”
蕭長野苦笑道:“那不是假的!”
尹琇湖一聲尖叫,道:“什麼?!難道你給她的是真的西崑崙石?你這個大混蛋!”說着就要追了出去。
蕭長野一把將她拉住,道:“隨她去吧,教主之位雖然重要,但你卻更重要。若要我選擇,我寧願選擇你。”
尹琇湖跺腳道:“不是這樣的!魔教教主啊,你不想當,給我好了,爲什麼要便宜這個惡女人!”
蕭長野手上微微一緊,柔聲道:“既然你願意,我們等你休息好了,再去搶回來好了。只是這教主可一點都不好玩,我看你也未必喜歡做。”
尹琇湖嘆了口氣,一下子坐倒在牙牀上,頹然道:“你說得輕鬆!你知道她是誰?”
蕭長野道:“看她衣着,應該是華音閣的人。華音閣雖然不可一世,但我天羅教難道就怕了他們不成?”
尹琇湖皺眉道:“她是華音閣前任上弦月主姬雲裳,現在卻已加入了曼荼羅教!傳說我姐姐去世後,她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蕭長野豪笑道:“你也別小看了我,我這些年爲了救你出去,辛苦勤練武功,終於修成了天羅教的最高秘典。天下英雄,嘿嘿,我看沒有幾個是我敵手了。”
尹琇湖斜睨了他一眼,道:“有我厲害麼?我們要不要先打一架?”
蕭長野慌忙道:“當然是你厲害了!你且歇着,我們這便出去,等你休息好了,你願怎麼打,就怎麼打好了。”堂堂的天羅教教主,奴顏婢膝到了此等鮮廉寡恥的程度,若是叫他教下的教衆見到了,只怕要慚愧得立時鑽到地下去。但此時蕭長野卻似乎甘之若飴,而尹琇湖也生受了。郭敖負了劍在屋內踱來踱去,似乎有些不耐煩,李清愁淡淡微笑,看着兩人。鐵恨搖了搖頭,深覺情之一字,真是無解可解。他推開院門,當先走了出去。
猛地眼前刀光耀眼,幾柄利刃宛如九天神龍,帶着沛不可擋的卷天真氣,向着他猛襲而至!更可怕的是這幾柄利刃相互之間配合得絲絲入扣,當真渾然一體,一點縫隙都沒有。鐵恨空有滿身武藝,卻一點也施展不出來。光芒刺眼,宛如神龍交尾,瞬間就刺到了面前。鐵恨一個倒躍,返回房中,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將牙牀撞得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