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心念電轉,於電光石火之間,他已得出結論:他擋不住這一劍!
雖然他號稱劍神,雖然十幾年來他比劍從來沒有敗過,但他還不至於狂妄到用一己之力,去招架五個跟他功力相若之人的聯手夾擊。何況這一擊隨着大瀑布而下,吸納了瀑布凌空而來的威勢,已成絕劍。
這五人實爲善於因時就勢的高手,這種人最難以對付。
怒龍盤旋般的劍光交織在一起,瞬間就射到了郭敖頭頂!
郭敖拔劍,一劍揮出!
劍光交擊,雪花般閃耀,卻沒有與凌空而下的光芒接在一起。郭敖一劍砍中了鐵索橋,那橋本就鏽跡斑斑,哪裡經得起郭敖如此神力?便聽“咔嚓嚓”一陣斷響,鐵索橋頓時裂成兩段,幾人一同向下跌去!
便在這瞬間,那五人合力一擊已然擊空,也跟着急墜。就見那五人都是劍光一縮,雙手張開,袍袖飛舞,宛如巨大的羽翼一般,向着山腰滑翔而去。上官紅駭然道:“雲長老救我!”那五人同時袍袖飛出,竟然如流雲般卷出四丈多長,凌空將上官紅撈在手中,也一齊帶了過去。郭敖與沈清悒卻同時施展“千斤墜”的功夫,一晃眼間,就消失在朦朦水氣中。
上官紅驚魂始定,呆呆看着大瀑布沖積而成的水氣連綿不絕,傾瀉到彷彿無底的山澗中,一時說不出話來。郭敖痛恨她,她何嘗又不痛恨郭敖。有這麼一個劍神時刻想着誅殺自己,這滋味可真不好受。所以她趁着此次圍剿武當的機會,聯合天羅五老,藉着天時地利,施展這苦心籌劃好的一擊。滿以爲合五長老之力,定可一舉殺敵,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終究還是被郭敖以這種奇特的方式躲過去了。難道劍神真的是神,不是凡人所能斬殺的麼?
上官紅暗暗切齒,她偷眼看着天羅五老的神色,喃喃道:“想不到這廝如此命大,聚合了天羅五老的一擊,竟然連他的毫髮也沒傷到。郭敖神劍,當真名不虛傳。”
那五人臉孔都隱藏在冰冷的青銅面具後面,看不出神色如何。只是他們的目光都放出熾烈的光芒,宛如燒灼的熱火:“哼!天羅五老想殺的人,還怕他能夠逃到天涯海角?”
上官紅笑了。她知道天羅五老已經被她這一句話挑動,此後江湖相遇,必然會盡全力誅殺郭敖。她用紅衣的袖子輕輕擦着臉龐,嘴角隱隱挑起一絲不屑的笑容,但她的聲音卻顯得極崇拜又佩服:“那自然了,什麼劍神神劍,還不是胡吹大氣?遇到了我們五位長老,那便是他的好運走到頭了!不過五老抓住他之後,可一定要將他的右手留給我,我早就想看看這劍神握劍之手,是不是骨頭特別硬一點?肉特別勁道一些?還是筋脈長得跟別人不一樣?”
那五人眼色中冷冰冰的,絲毫表情都沒有:“你放心好了,我們只會廢了他武功,只要教主答應,你想要怎麼處置,那儘管由了你。”
上官紅拍手笑道:“我便知道五長老對我最好了!我喜歡吃蘋果,你們吃不吃?”
那五人臉孔揚起,往向南方,森然道:“走罷!”袍袖飛舞,瞬時就已掠出十丈有餘。上官紅看着他們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變着,終於定格成兩彎極細的眉眼:“對了,下一個死的是武當五老,再一個死的會是誰呢?會不會是手託承露盤的金人?”
郭敖自然沒有死。
他一劍揮出時,已然看準了去勢,大袖揮出,纏住沈清悒的手臂,帶着她向下急墜,躲過天羅五老猶如天雷震發般的一擊。他深知這大瀑布雖看上去險惡,卻淹不死兩人,但只要被天羅五老傷了半點,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兩人順着白茫茫的水龍滾涌而下。那水的壓力極大,郭敖勉強運足真力,纔將傾打在兩人身上的洪水彈開。沈清悒知道自己的功力差之甚遠,也就不再反抗,任由郭敖帶着她逐流而下。就聽“嗵”的一聲響,兩人一起掉進了澗中。那澗並不太寬,水流奔騰,帶着兩人向山下急衝而去。郭敖深恐天羅五老跟着追來,便不再施展功力,任由澗水帶着兩人飄去。
天色漸漸昏暗,那澗水盤旋激繞,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去勢卻絲毫未緩。武當派今又如何?元聰五老是不是平安了?清虛掌門營救回青微鋪的衆弟子未?這些郭敖一概不能管了。他能做到的,只有儘量舒展開身體,減少真氣在洪流沖刷中的消耗。頹局難挽的無力感,讓郭敖感到一陣泄氣。難道正道式微,便一至於此麼?
又過了許久,天上的星辰一顆接一顆地亮了起來。澗水終於平緩了些,帶着兩人慢慢地流着。雖已入秋,這澗水尚不很冰冷。郭敖轉頭看着四周的景色,但覺周圍一片陌生,魖黑之中竟然連一盞燈火都沒有,只怕是進入武當山中尚未開墾的部分了。回看澗水所來之處,山巒層層聳立,也不知有多少,黑暗之中,澗水是從何而來,也看不甚清。郭敖嘆了口氣,將身子放鬆,繼續泡在水裡。
沈清悒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劍神,原來是個什麼事都辦不好的廢物。”
郭敖淡淡笑了笑,不去理睬。自十三歲後,他就很少爲別人的評論而動怒了。
沈清悒見他不回答,更是生氣,怒道:“你難道就不想個法子回去?武當快給魔教滅了,你知不知道?”
郭敖欠了欠頭,看着她微笑道:“你爲什麼不自己想法子,卻叫我想?”
沈清悒的臉色漸漸變了,變得極爲生氣。她突然躍了起來,大聲道:“好!我自己回武當,你……你去死吧!”她一躍上了岸,立即逆着水流的方向向回走去,看樣子,真的是要走回武當去。
郭敖悠然道:“不知道方纔那五個人有沒有追下來?他們一擊未中,應該是不會甘心的吧?”
沈清悒的腳步突然頓住。這五人的劍術實已到了種神鬼莫測,可御風雷的境界,就算她天不怕、地不怕、殺人如麻,也不由得心中凜然。這五人的劍中帶了種冰寒的味道,充斥着裸的殺意,簡直就不像是人類能施展出來的。沈清悒寧願跟蛇睡在一起,也不願意再看到他們!
郭敖慢悠悠地從澗水中渡了出來,笑道:“所以就算我們想回去,也不能走這條路回去。”
沈清悒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走?”
郭敖道:“最簡單的法子,就是將他們追我,變成我們追他!”
沈清悒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郭敖道:“他們追我,是我在明,他們在暗;我們追他,是我們在暗,他們在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遁到暗中去!”
沈清悒目光閃動,道:“你是說,我們將自己藏起來,看到那裡有火光,便悄悄潛過去,將他們都殺了麼?”
郭敖點點頭,道:“基本上就是這樣。”
隨着兩人說話,突然前方亂山叢中,亮起了一點火光。沈清悒立時興奮起來:“咱們要不要悄悄過去?”
郭敖卻禁不住略微有點猶豫,這火光亮得實在太湊巧,簡直就像是有人聽到了他們說話,特別爲他們所點的一般。若是他們就此過去,未必不是一個陷阱。但若敵人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蹤跡,由此引誘他們,就算他們不過去,難道就能逃脫麼?郭敖遲疑片刻,終於道:“我們還是過去看看吧。你小心些。”
當下兩人運起輕功,小心翼翼地向着那點火光走去。那火光映在遠處,極爲明顯,山風雖大,它卻一閃都不閃,正是最好的路標。過不多時,便來到了火光旁邊。
那火光是從一盞琉璃燈裡發出的,那燈做得極爲精細,四周用藤條圍成一個六角的架子,上面插了磨得極薄的琉璃片,將風擋開。燈油也不知什麼做的,燒起的火苗極旺,卻不閃爍,還透出一絲清香。那燈掛在一株枯樹上,高高地將方圓幾丈內照得亮如白晝。燈下面站了位白衣人。
那人看上去頗爲怪異。他身上的白衣極爲寬大,似乎連袖子、衣襟都沒有,只是一整塊的布,從肩上罩了下來。這等裝束極爲罕見,只是那人身材高挑,這白衣上面又用極淡的絲線繡滿了山川圖像,看去古意盎然,如此穿在身上,竟然大有山中高士之風。只是他頭上戴了頂極高的帽子,腳上穿了一雙木屐,卻赤着腳,不着襪履,顯得未免有些古怪。他不看那燈,也不管郭敖兩人,目光平平直視着,一動不動,就如泥鑄的肖像一般。
沈清悒微微有些奇怪,看那人的裝束,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但在此非常時期忽然顯身武當,只怕未必安了什麼好心。當下與郭敖悄悄地立住,暗暗觀察那人究竟在做些什麼。誰知等了許久,那人仍是不動,就彷彿給別人點了穴一般。但郭敖憑劍氣隱約覺得他周身血脈運行極爲正常,不由大惑不解。
再等了些時,終於沈清悒有些不耐,突然從藏身之地站了起來,走到那人面前,大聲道:“喂!你在做什麼?”
那人身子一陣顫抖,彷彿吃了一大驚,期期艾艾的道:“你……你能看見我?”
沈清悒聽了他這白癡一樣的回答,心中更是煩厭,大聲道:“你這麼大個人在這裡,我怎麼會看不見?”
那人呆了呆,不再回答沈清悒,自己昂了頭,喃喃道:“看來又失敗了。本來我看他們遠遠縮在樹窠子後面,好像看不見我一樣,還以爲這次的方法對了呢。”
沈清悒不耐煩道:“你還沒回答我你剛纔在做什麼?”
那人滿臉失望,意興蕭疏地道:“我在練隱身術。”
沈清悒愣了愣,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她一笑起來便極爲張狂,前仰後合,與她的容貌極不相合。那人板住了臉,冷冷道:“有什麼好笑的?”
沈清悒道:“你想學隱身術?我教你!”她的身子一抖,突然就從那人面前消失了。那人淡淡道:“這是輕功,不是隱身術。”突然出手,憑空捲起一陣氣流,迅速涌卷而成漩渦,向一邊的樹背後擊去。還不等他擊中,沈清悒便跳了出來,吃驚道:“你……你怎麼看出來的?”
那人道:“這點小伎倆,慢得跟烏龜爬一樣,我怎麼會看不出來?”
沈清悒看着他,臉上的驚容更盛。她的輕功並不是烏龜爬,不但不是,而且據鍾石子一次喝醉了酒後說,她的輕功足能列到江湖中前五十名內。江湖中人何其之多,能廁身前五十名,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所以她可以憑着藏在煙火中的毒物和輕功,就可以一舉殺死武當清遠。但現在這個披着破布、帶着高帽的小丑,竟然說她的輕功是烏龜爬!沈清悒怒了。
她冷笑道:“自己砸昏了腦袋練隱身術的白癡,有什麼資格談論我的輕功?”
那人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相信隱身術?”
沈清悒繼續冷笑:“凡是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的!”
那人道:“你過來摸摸我。”
沈清悒啐了一口,道:“你想得倒美。”
那人搖頭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你過來摸一下我的衣袖,就會知道你以前的想法是多麼可笑了。”他將長得足足可以掃到地的衣袖舉起來,直伸到沈清悒面前。沈清悒見他說得神秘,忍不住好奇心發作,伸手輕輕向他的衣袖上探了過去。奇怪的事情便在這時候發生了。
那人明明好好地站在那裡,等到沈清悒的手指剛要碰到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倏然就消失了,同時他身後一丈處,卻出現了一模一樣的一個人。依舊是那麼沉凝地站着,依舊是手臂平伸,等着她去摸。
沈清悒呆住了。她無法形容剛纔她的手指觸摸到那人衣袖時的感覺。彷彿這個人是由薄如雲煙的琉璃聚而合成,隨着她輕輕一觸,通身的琉璃便全都渙散成碎片,消失於無形。而在同時,神的力量又造出了一個完全相同的人,輕輕地將他放在一丈遠處。她發誓那人從頭到腳都沒有動過分毫,她先前看到的跟現在看到的都不是幻覺,但不知爲什麼,連聲音都沒有,便隨着她這麼輕輕一觸,那人的位置就此更改。
這實在是種很驚人的變化,驚到沈清悒以前從來沒聽說過,而現在,卻不得不相信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她想都想不出來的神秘的力量!
那人看着她吃驚的樣子,微笑道:“現在你肯相信隱身術了麼?”
沈清悒很想搖頭,但她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那人道:“其實也沒什麼,這不過是奇門遁甲的一種而已。只要你瞭解了其中的奧秘,便不再會覺得有什麼神秘的了。”
沈清悒情不自禁地又點了點頭。那人道:“今日雖練不成隱身術,但是會到了兩位好朋友,山居寂寞,倒也足慰寂懷。”
沈清悒道:“你在這山裡住?”
那人道:“不錯。這裡是武當山的後山,素少人來,極爲清靜。走吧,我請你們到蝸居作客去。”
沈清悒正覺在澗水裡泡了半天,通體難受,很愉快地就答應了。那人望向郭敖。郭敖劍氣閃動,在他身上探了探,卻覺他身上空空的,竟似連穴道、經脈都沒有一般,不由吃了一驚。那人似乎知道他在做些什麼,臉含微笑看着他,並不說話。郭敖的興致卻也被引起,抱拳道:“如此便打攪了。”
那人伸手將樹丫上的燈籠取了,當先帶路。就見他闊長的衣袖飄飄披拂,帶着兩人在樹叢裡左一盤,右一旋地走着,明明看上去草莽橫生、荊榛密佈,但隨他漸漸行去,就似乎揭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荊棘莽草中生出一條路來。兩人倒也走得並不難受。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候,那人笑道:“到了。”
郭敖跟沈清悒擡頭看時,卻什麼都沒發現。面前依舊是樹木叢生,哪裡見什麼廳堂院落?難道此人慣與飛鳥棲息,野獸眠宿,竟是位梅妻鶴子的山中野人?兩人正疑惑間,就見那人從懷中抽出一截極小的玉槌來,在一株大樹上輕輕地敲着。玉、木相擊,撲撲的並不怎麼悅耳,但音聲暗暗相合,竟似乎是首很古老的曲子。兩人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突然“咯”的一聲輕響,那株大樹突然從中間裂開,兩片樹幹緩緩分開,竟似是一扇門一般。方纔那大樹後本什麼也沒有,依舊是榛莽荊叢,但從那裂開的大樹中間看去,卻依稀是個小小的整齊的院落。沈清悒呆了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頭戴高冠之人,已經在微笑揖客了。
沈清悒微一猶豫,那人微笑望向郭敖。郭敖卻不管許多,一腳就跨了進去,也不管有什麼機關沒有。那人目中露出一絲讚賞,跟着走了進去。沈清悒一咬牙,也跨進了大樹中間。
進來了之後,卻絲毫不覺有異。這小小院落就建在樹林中間,除了極爲清幽寂靜,看不出任何的不平常來。院子周圍是很矮的牆,彷彿一舉步就可以跨出來。沈清悒不禁又有些大惑不解,這院子雖然不大,但終究是院子,怎麼在那人打開大樹之前,就沒有發現呢?回頭看時,卻不見了什麼大樹,那人緩緩將兩扇漆着紅漆的大門關上,緩緩領着兩人向廳中走去。
那廳的四角是四棵大樹,廳便倚樹而建,採椽不斫,坐於中間,滿身都是逼人的綠意。一帶竹槽從廳壁上引過,槽中淌着清澈的泉水,旁邊放了大小扁平的幾個陶碗,隨人取用。那人招呼郭敖與沈清悒坐下了,長揖道:“兩位寬坐片刻,我去去就來。”說着,徑自進了內室。
沈清悒悄悄道:“你看他像什麼人?”
郭敖沉默片刻道:“他是主人。”
沈清悒道:“主人?”
郭敖道:“招呼客人的主人。我們是客人。”
沈清悒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腦袋也被水沖壞了。”
須臾那人走了出來,卻換了一身衣服。那個高高的帽子取了去,頭髮在腦後隨意挽了個髻,用玳瑁簪子簪住。沒簪住的,便長長地披拂了下來,一直垂到他的腰際。身上一襲麻衣勝雪,用一條血紅的帶子扎住了,紅白相映,看上去極爲醒目。更襯得他挺拔秀頎,當真如閒掃落花的仙人。他笑道:“山居簡鄙,佳客遠來,只能煮些茶以相待了,還望勿嫌簡慢。”
說着,從旁邊拿過一個紅泥的小火爐來,放上幾塊檀香的木炭,擊石點燃了,用紫雲的砂壺從竹槽中盛了一壺水,放到爐子上燒着。他盤腿坐在火爐邊,微微垂了頭聽那水壺在爐子上燒得滋滋響,似乎很於其中得了趣味,便將頭也禁不住搖上幾搖。郭敖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遠客?”
這是個很尖銳的問題。尖銳到若是答不上來,那便會有個人一下子就死掉。也許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