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話語滔滔說 黃金滾滾來

黃澄澄的金塊使李嫂粗陋面龐閃動着狂喜光芒。

她面前桌子上已堆積了二十八塊金塊,不過,在沈神通面前還有着一大堆。看來最少也有六七十塊。

本來沈神通面前就算堆上一千塊黃金也不關她的事,可是如果這些金塊都有可能會移到李嫂那邊,當然,這就跟她大大的有關了。

甚至以李嫂這般平凡鄉下婦女,也有她自己的秘密願望和未來憧憬。也許她想要一座房屋,也許是幾頃良田,也許是車水馬龍、生意滔滔的店鋪!無論她想得到的是什麼都不要緊,總之,有黃金就可以達成願望,就可以使夢幻變爲真實,這纔是最重要的事。

金塊堆放在桌上,比起收藏在肚兜或口袋裡,自是誘惑力強大無數倍,可能因這種原因,所以沈神通這次不許她收藏起來。

但那皮膚黝黑、面孔扁平寬闊的婢女小瑞,何以如癡如醉地望住沈神通?眼光居然並不移到誘人的黃金上?

連沈神通也不覺爲了小瑞的奇異神情而微皺眉頭,任何人都很容易明白瞭解沈神通的心情,如果你被一個青春煥發傾國傾城的美女看中,你就算確知自己絕對不能接受她的感情,至少心裡並無窩囊之感,也不會起雞皮疙瘩。

但老實說,一個既無才又無貌,而又是婢女身份的女孩子,她即使愛得你要死,你卻很可能痛苦與她的愛成正比例增加。

沈神通終究不愧是沈神通,他絕對不會粗心大意地傷害別人,尤其是少女的心靈。

“你看着我想起了誰?”他問,神色很真誠而又溫柔,“不必想到我這句問話,又會使我損失一塊金子!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李嫂卻老實不客氣趕緊撥一塊金塊到她那一堆。沈神通愛問什麼她都不在乎,老實說,今夜沈神通問的好象都是廢話,但廢話也好,有用的話也好,總之問一句就是一兩黃金,越問得多就越好。

“我想我爹爹!他樣子雖然不象你,但我卻覺得好象跟他在一起講話一樣。”

有父母以及能夠常常聚首的人,也許心裡從沒有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甚至有些人還會覺得父母很惹厭。但失去父母或者難以相聚的人,卻一定不這樣想。

這種悲涼孺慕之情,只怕並不僅僅是“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等情懷所能夠包含的。

“我爹爹一直想贖我回家,”小瑞說,“但是他沒有錢,但我覺得你好象我爹爹那麼好。我覺得你一定肯贖我回家。唉,我爹爹是我爹爹,你並不是我爹爹,但你卻一樣好心腸……”

她的話雖然不甚合乎文法,卻能鮮明表達心裡感情和感想。

“這件事慢一點再談,”沈神通極力使自己冷靜如常,不過眼眶還是微微紅了,聲音也稍稍變得沙啞。

極想依賴父母卻又很諒解父母無能爲力,這種赤子心情誰能不悲憫?誰還能譴責呢?

李嫂忽然說:“老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知些什麼,但我卻知道我們提起過來富、玉成之後,他們忽然變成短命鬼。”

“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忽然想到大概有些比較奇怪的話你會有興趣,當然是老爺或夫人說的。”

看來顯然連十分貪婪愛財的李嫂,卻也被小瑞赤子心聲感動了。正因爲她被感動,所以趕緊找別的話題,以便沖淡這種令人掉眼淚的氣氛。

“我非常非常有興趣。”沈神通說,“而且我還有一種本領,那就是我絕不會估錯那些話的價值。若是值二十兩,我一定不會只付十九兩。”

“有些話是今天才聽到的。我不知爲什麼耳朵忽然變得很尖,也不知爲何不但聽得見他們每一句話,而且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種轉變對你的口袋很有益處,又如果你能夠記得和講得詳詳細細,就可以幫助我決定那些話值多少黃金。”

“早上老爺、夫人在談天,我聽見老爺笑着說:殺人和流血有什麼好?爲什麼你們都很喜歡這種方式?”

“夫人怎麼回答呢?”

“夫人說:喜歡就是喜歡,我們沒有什麼理由,我們覺得比起折磨人有意思得多。”

“夫人說了不少‘我們’,但顯然不包括金老爺在內,那麼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小瑞忽然接口道:“會不會是那個病得要死的男孩子呢?”

“不知道,我們最好別亂講,”李嫂說,“那個男孩子是呂夫人帶來的。他一直有病,好象快要死掉,恐怕不會喜歡殺人和流血吧?”

沈神通想一下,撥了十塊黃金過去。

李嫂精神更是爽利,說:“後來又聽到他們提到一個女道士。”

“你詳細說,”沈神通柔聲說,“越詳細對你越有益。”

“他們在流韻軒殺死了那個女道士,他們就是穿黑衣服又用黑布蒙臉的人,聽說都是什麼神社殺手。”

“很好,再講下去。”

“老爺問:那女道士到底長得怎樣?是不是很年輕很漂亮?要不然爲什麼不但替她戴上面具,連我和你也都躲在一邊不能露面?”

“是這樣麼?那女道士一定是龍門派的!但爲何金老爺、呂夫人都躲起來?爲何都不能露面?這個主意顯然是呂夫人出的,她爲何要這樣做?”

沈神通這次撥了二十塊黃金過去,使李嫂面前的金塊堆起老高。

李嫂望住黃金,眼中神采奕奕:“我記得夫人又說道,你瞧,大牧場五大高手之一的徐奔不是趕來了麼?不過你最好別把女道士已經死了的消息告訴他,要不然徐奔一聽,必定加倍拼命。”

李嫂仔細回想一下,又道:“老爺說:難道大牧場的地底秘密建築總圖,還比不上一個女道士重要?夫人說:對徐奔來說,當然是凌波仙子那個女道士重要得多,老爺說:如果徐奔還有孫忍他們贏了,我們卻交不出凌波仙子怎麼辦?夫人笑笑說,那時你我都只好出手了。”

沈神通把剩下的三十餘塊黃金全都撥到李嫂面前。

“還有沒有奇怪的話?如果還有,不必擔心黃金的事,我可以用黃金壓得你站不起來。”

“好象沒有了。”李嫂倒是很坦白,大概她也明白如果胡言亂說的話,人家一伸手把大堆黃金都撥回去,她的確一點辦法都沒有。

事實上這麼多的黃金,加上前一晚賺的,她已經感到十分滿足了,因爲她終究不是胃口很大的人。

沈神通道:“我們談到這兒爲止,小瑞,我會爲你想法子贖身,但如果我被殺死那就沒有辦法了,你們知不知道那女道士葬在什麼地方?”

小瑞竟然知道,由於她對沈神通的感情已不是黃金之誘惑所可以比擬。

於是她馬上搶着說:“我知道,在呂夫人住的‘同心樓’後面有間石屋,裡面有四具石棺材,她就在裡面。”

“四具石棺材?在她住的地方後面?那多可怕!”沈神通現在才露出欣然的笑容。

顯而易見,他口中雖然說可怕,其實根本不認爲可怕。“我知道‘同心樓’在哪裡,我只希望其他三具石棺內還沒有屍體。”

棺材只有一種用途,就是裝死人。通常棺材都是用木材製造,故此用石頭或銅鐵五金質料製造棺材就必定具有特殊意義。

呂驚鴻不但準備了“石棺”,而且一共有四具之多。

這已經是很耐人尋味特殊的情況,何況四具石棺都擺放在他居住的“同心樓”後面?石棺雖然是罕見獨特之物,但既然存放在石屋裡,卻又不能構成人人可見的獨特景色了。所以呂驚鴻顯然又不是爲了使“景色”增添奇特趣味,而弄來石棺的。

別人也許心中叫聲“奇怪”,甚至認爲呂驚鴻已經瘋狂就算數。可是沈神通反應卻不如此,他不但想了很多,而且也立即有所行動。

高樓上不但笙歌早歇,連廳房內或長廊上銀燈也全都黯然無光。

這是不足爲奇的現象,因爲現在已經是夜深沉的四更時分了。

也許城裡最繁華的酒家或者妓院樓閣,現在仍然亮如白晝,仍然笙歌沸耳。

但這座樓閣卻是“同心樓”。樓上儘管華麗之極,但除了金算盤和呂驚鴻之外,就只有一些婢女,所以當然不可與酒家、妓院的熱鬧相比。

不過,有時候一些事情往往會使你大感意外的,例如同心樓上黑沉沉了好久,如今卻忽然燈火輝煌。

溫暖如春的廳子裡明亮如白晝,富麗精美的佈置,使灰色的和尚便服顯得很土氣,很不調和。

還有那輕紗霧罩下粉光緻緻的女體,那玉面朱脣之嬌靨,更使淨意和尚顯得土頭土腦。

淨意和尚苦笑着向金算盤說:“她一直這樣子打扮,你居然也受得了?”

金算盤微微而笑,好象憐憫這個和尚必須抵受誘惑的痛苦。“你雖然是和尚,但你也是男人,所以你應該知道男人若是得到充分發泄之後,就可以輕輕鬆鬆的欣賞任何誘惑而又不必煩惱,也不必流口水了。”

“是的,這點我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

淨意搖搖頭,儘量不去看眼前那具令人爆炸的肉體。“可惜我不是金算盤,只是一個窮和尚。窮還不打緊,但又是和尚那可就麻煩了。”

金算盤笑笑:“你很風趣。這真是使我想不到的,所以我雖然從熱呼呼的被窩裡爬起來,好象也還值得。”

呂驚鴻搖卻一下身子,使得她身上有些很突出的部份,搖顫得使人懷疑是火山爆發。她說:“小師兄,你半夜三更跑來,難道只不過想告訴我金哥哥這幾句話?”

淨意垂下目光,說:“當然不是,不過我實在也很想見見金施主,我記得好象從未正面見過他,也沒有正式談過話,所以既然我決定要走,見見他同時談幾句話也是好的。”

“你要走?”呂驚鴻訝道:“爲什麼?上哪兒去?”

“你們這兒明天開始就要打打殺殺,我趕快走一定沒有錯。”

淨意仍然低着頭,垂着目光:“我特地來告辭,並且把解藥的方子和煉製秘訣告訴你。”

“我們小幻天家派目前只有你識得煉藥。這是你使我一直不敢太放肆的本錢,你何以忽然肯教我呢?你不怕我變成荼毒天下無人可制的妖狐?你曾經這樣說過是不是?”

“是的,我說過這話,而且我更記得當年我們小幻天家派耆舊猶存,人才濟濟,煉藥秘訣有幾個人諳通。”他嘆了一口氣又道:“我想不通的是何以十年八年下來,卻只剩下我一人還懂得這門秘訣?”

呂驚鴻走近淨意,而由於淨意是坐着的,所以呂驚鴻高聳酥胸簡直快鼻子。也由於這種形勢,所以淨意和尚垂下的目光,已經不能避開她誘人的肉體了。

不過她似乎沒有蓄意引誘淨意和尚,看來只不過由於她一向動作大膽,一向全無忌憚而已。

她說:“我有時也想到這點,但如果會煉藥的人通通死了,誰得到好處呢?”

淨意和尚道:“我前幾天了差點死了,我想如果你改變一個想法,那就是如果會煉藥的人通通死了,誰受害最大呢?”

呂驚鴻點點頭,由於這個動作,淨意和尚鼻子便碰觸到她的乳尖。

她說:“唔,這相想法很有意思,我知道我是受害最大的人,所以只需要查出誰在幕後主使害死你,很多事就可以明白啦。”

金算盤插嘴道:“那麼你快點說出秘訣,我不想驚鴻的命運竟是掌握在你手中,你連人家想餓死你也不能反抗,我看你實不很不中用。”

呂驚鴻笑道:“別對他這麼兇好嗎?他好歹是我的小師兄,如果不是他而換了個別的男人,恐怕那人早已撲到我身上醜態百出了。”

淨意和尚不慌不忙念出秘訣。

在他來說,世上最秘密電子錶珍貴的事物,其實只不過是鐿花水月,根本是空幻,而不是實有,所以他並沒有覺得絲毫惋惜,何況這兩人全神貫注地聆聽和記住秘訣時,卻也正是沈神通大肆活動的時刻!

“世上一切最珍貴最美麗的人或物,其實只不過是鏡花水月,其實只是變幻的不永恆的虛影現象。”這種理論,佛家常常提到,但卻不是佛家創造出來,而是宇宙內的的確確已有了這種現象存在,然後由睿智者以及覺悟者指出來罷了。

沈神通瞧瞧手上所戴着極薄的火蝠翼膜製成的手套(跟呂驚鴻的一樣),由指尖開始已經變成紫黑色,這種可怕的顏色一直蔓延到掌心才消失。

本來黃色的火蝠翼手套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變成紫黑色,沈神通剛纔卻只不過掀開一具石棺蓋之後,指尖碰觸過一具女屍面孔,原因是從她面孔撕下一屋人皮面具而已。

如果沒有這幅火蝠翼膜手套隔阻了劇毒,沈神通現在大概一事實上是橫着而不是豎着,任何人當然也瞭解劇毒的作用,如果金算盤暗暗開棺驗看女屍的真面目,那麼他高深莫測算看見了也等於沒有看見一樣了。

棺內那張面孔雖然沒有絲毫生氣,但沈神通仍然吃了一驚,因爲假如他不是已知道淨意和尚正在跟呂驚鴻講話的話,他一定以爲這具女屍就是呂驚鴻。

女屍已可肯定不是呂驚鴻,而是龍門派的凌波仙子,這位仙子究竟是誰?爲何不但象極了呂驚鴻,而又殮藏於石棺?

凌波仙子面具上何以附有劇毒,爲什麼呂驚鴻不許別人看見女屍真面目,如果那種劇毒是她施放的話?

呂驚鴻本是極冶豔迷人的絕色美女,所以這個很象她的凌波仙子,當然也很美,可惜香消玉殞,紅顏已逝,她在世間上只不過是一場幻夢,她從前的悲歡離合,錄時雖然也真實存在過,但現在來說,卻不過是虛幻的現象歷程而已。

其他三具石棺都是空的。

這兒一共四具石棺,無疑必有特殊意義。只不知道另外三具石棺打算給什麼人使用?

沈神通悄然而又迅快將人皮面具恢復原狀,吹熄了火折,他的人也同是溶入黑暗中。

犬吠之聲從圓形茅屋傳出。

靠近茅屋用拒馬圍成的圓形廣場內,悄靜無人。

大牧場十二鐵騎來得最早,他們列隊在木搭的看臺左側,眼睛都凝神觀察戰場以及四周情形。

這一塊可供健馬馳騁(拒馬圍起來的範圍內)的戰場,昨天已看過了,但今天卻又有些許不同之處。

那是在中心二十餘丈方圓之內,草地上豎着三十多根短木樁。每根木樁只突出地面兩尺不到,看來既不是梅花樁等陣法,亦不是打算絆礙馬腳,後者是因爲木樁太矮之故。

人人都微露困惑神色,因爲這些短木樁必有作用,可是他們的坐騎無一不是千中選一的龍駿,根本不必騎士指示,這些一流好馬就能自動閃過或跨過,所以這些短木樁有什麼作用呢?

世上有些事情是隻要用心就可以想得通的,這句話其實也指另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有些事情就算想破腦袋,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那些短木樁不但矮短,相隔又甚稀疏,對於馬匹及騎士全然不構成威脅,然則對方多費這些工夫難道因爲太空閒不成?

有幾個人走近看臺,最前面的是沈神通和侍婢裝束的李紅兒,稍後天點是劉雙痕和崔家雙姝,最後面還有一個人,長得挺漂亮俊拔的,這人就是陶正直。

陶正直雖然在後面,但因爲沈、劉等人都停步在大牧場十二鐵騎旁邊,所以他後來先上,獨自躍上兩丈高的木臺。

沈神通發出驚訝聲音:“這些木樁是幹什麼用的?哪一位能解我心中疑惑?”

沒有人答話,過了一會,沈神通又說:“我就算騎一頭笨驢,也不怕木樁會絆着驢腳,何況是大牧場的追風快馬?”

劉雙痕發覺陶正直凝望着自己,就算是低能兒童也知道不大對路,何況劉雙痕早已得過沈神通警告。

他的反應並不是躲避,而是向陶正直笑一下,眼光中,甚至也酃同讚賞陶正直年輕英俊之意。

“我叫劉雙痕。”他說,“我知道你是陶正直,你能不能猜出那些短木樁的用意呢?”

陶正直欣然露齒而笑,話也答得很快:“沈神通居然也瞧不透麼?這真使人難以置信的事。”

崔憐花立刻反駁:“笑話,假如這是東瀛秘術,沈先生不知道何足爲奇?”

陶正直搖頭道:“姑娘你錯了,只要是真的道理,不論是東瀛、西土或者中國,總歸是一樣的。譬如石頭就是石頭,絕對不會由中國帶到西方就會變成黃金。”

劉雙痕馬上接口問他:“然則這些短木樁到底是怎麼回事?陶正直你知不知道呢?”

陶正直道:“這些木樁看來沒太大用處,不過如果有些很長很細如頭髮的鋼絲,繫縛在木樁間,而對方卻又站立在最中心位置,我看就算大牧場的追風快馬,只怕也很難發揮攻擊力量,相反的對方卻可以不斷地向馬匹和騎士進攻。”

大牧場十二鐵騎都爲之面色大變。

這本是絆馬索變化出來的埋伏,但由於很少發生,在固定場所內鐵騎和徒步者決戰情形,故此誰也沒有見過這種埋伏方式,也因此誰也想不到竟是如此簡單有效的埋伏。

世上任何追風快馬,縱是日行千里,但若是腿腳碰上細鋼絲,便不斷了腿也一定躓蹶跌倒。

遠處已出現一些人正同這邊走來。

陶正直瞥視一眼,便又迅速道:“如果我帶着長兵器,我一定先不攻人,而對付木樁,照我看,這些木樁並不十分堅牢。”

沒有人肯立刻相信他的話,因爲那些短木樁有一截深埋土中,而突出地面那一截也都比碗口還粗些,即使用長杆大刀能劈斷一兩根,只怕也得費去不少時間。

陶正直很快就變成木頭人一樣不再開口,這是因爲不久就有人躍上看臺。

金算盤跟所有的人都認識,所以不斷點頭揮手的打招呼。他身後有個由頭到腳都裹在黑絲絨裡的女人,面部也用黑紗遮起。

這個女人自然就是呂驚鴻,但她身邊一頂軟轎,轎簾低垂,裡面卻不知有什麼人?另外還有十個全身黑色勁裝,斗笠直壓到眉毛使人看不見面的大漢。

其中一個黑衣大漢忽然躍下看臺,嗖一聲竄入拒馬圍內,迅即奔入木樁中心。

此人無疑就是黑夜神社殺手之一,卻不知爲何只有一個人出陣,難道他準備一個人對抗大牧場十二鐵騎?

沈神通等人也都上了看臺,金算盤才向大牧場衆人說道:“在場中的人就是黑夜神社高手石田泓一。你們若是贏得了他,黑夜神社的首領瀨川半藏對我說過,你們大牧場可以獲得十萬兩白銀賠償金。”

“天涯海角”徐奔據鞍冷冷道:“我們昨天已經講好,除了十萬兩白銀,還要一個人。”

金算盤連連頷首:“啊,是的,是的,我已把話傳過去。首領瀨川半藏雖然病得很重,但他仍然很爽恰似,他答應把那凌波仙子女道士交給他們。”

徐奔目光中閃動着熾烈奇異光芒,聲音也很不悅耳,“可是我沒有看到凌波仙子。”

金算盤不但毫無表情,而且用那種置身事外的音調說:“我也沒有看見十萬兩白銀。通常來說,瀨川半藏是很有信用的人。所以我敢擔保銀兩部份,但‘人’這部份,我卻不敢量上責任。”

“如果你金老闆不保證的話,我怎知瀨川半藏到時會不會賴賬?”

“我也不知道。”金算盤說:“銀兩我可以墊付,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紋銀,張三、李四拿出都一樣。但‘人’就沒有法子代爲墊付了,你說對不對?”

道理當然是對的,但徐奔並不來研究道理,所以對與不對跟他完全不相干。

徐奔眼中射出駭人的光芒,那是既熾熱而又冷酷的殺機,使他那還算清秀的臉龐忽然變成森冷嚴肅。

“金老闆,你的道理很對。”

人人都露出驚訝神色,而且眼光也都離開了金算盤和徐奔而轉投向沈神通,因爲這話是他忽然插嘴說的。

沈神通走前幾步,位置換到看臺左前方最邊緣處,大概這樣可使十二鐵騎更容易看見他吧?他接着說:“只不過如果話不是你傳的,而是大牧場方面又很相信你之故,我猜大牧場一定不會直接公開來貴府。他們其實也可以暗中行事,至於誰的手段高強些,那就要等事實證明了。”

金算盤皺眉不悅,道:“我替雙方傳話難道就錯了?”

“暫時還沒有。”沈神通說,“因爲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任何事情超出你能力範圍之外。”

他還有話說,所以只停歇一下,又道:“但人家既然是衝着你的面子前來赴約,假如對方失信的話,人家除了找你之外,還能夠找誰理論呢?”

金算盤冷冷道:“我只管傳話,而且這裡是野趣園,而不是大牧場,也不是浙江杭州。”

十二鐵騎忽然象一陣風一樣退開兩丈,動作既整齊劃一,而又居然沒有聲響。

他們排成一個半月形,正面向着看臺。這種陣勢有何用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他們絕非鬧着玩,絕非虛張聲勢,一定有某種特殊威力可以攻殺臺上之人。至於他們將會攻殺的目標,當然不會是沈神通,而是金算盤無疑。

陶正直忽然大聲道:“等一等,大家不要行動,我跟這些事情扯不上關係,等我走開你們再談下去。”

他卻忽然移動不了腳步,那是因爲他碰到劉雙痕的眼光,劉雙痕那對明亮漂亮眼睛中露出鄙夷之意。

陶正直做了一件使自己後來也覺得奇怪納悶之事,因爲他無賴自私又唯恐被人佔便宜的性情,他應該立刻躲到一旁看熱鬧。但他現在卻忽然又道:“我真正的意思只是希望大家保持冷靜,假如金老闆理虧的話,連我也一定站在大牧場那這。”

要知道這種話別人講出來不算稀奇,但以陶正直喜歡隔岸觀火的性格,以及他目前代表何同的身份,實在不必要搶先表明立場、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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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沈神通不是已經觀察到他和劉雙痕目光相觸剎那間的表情,一定會懷疑自己對陶正直爲人所下的判斷了。

劉雙痕欣然笑道:“我也跟陶兄一樣,金老闆,你須得負起多些責任。”

陶正直馬上接口說:“對,對,至少也得答應告訴大家,那黑夜神社殺手們的巢穴何在。”

此人終究不愧是一代奸人,輕輕淡淡接上一句,就使得雙方都對他發生莫大好感。

在大牧場這邊的想法十分明顯,只要能找到真正的仇人拼命,別的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在金算盤這一邊,則只不過說出一個地點,不論真也好假也好,總之目前不必決裂不必以生死相拼。

金算盤朗聲大笑,伸手指着戰場中心黑衣低笠的石田泓一:“好,你們先殺了他再說。”

獵獵秋風中肅殺之意彷彿如霜如電,不但剎時傳遍衆人心頭,還使得全場氣氛忽然增添了無限殘酷,無限森冷。

雖然戰圈內木樁中心的低笠黑衣人一望而知來自異國,但他仍然是一個生命,並不因國籍而變成非生命的木石。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這個名叫石田泓一的異國人,他也有夢寐難忘的故鄉田園,也有魂縈夢牽的親人和朋友,也有他的願望憧憬……

他跟我們其實並沒有分別,只不過人類用國界或其他界線做成種種限制障礙。教育有時使人類更愚蠢,因爲他若是揮刀砍殺一個異國敵人之時,你不會內疚,反而自以爲很對,自以爲很英雄,這就是錯誤教育的後果了。

不過現在卻不是研究和平共存理論的適當時機,因爲如果石田泓一不死,徐奔他們不蛤拿不到十萬兩銀的賠償金,同時也不能救回凌波仙子,雖然事實上他們贏了,也已救不回凌波仙子,可是在表面上,大牧場之人確實有理由火辣辣拼這一仗。

大牧場十二鐵騎忽然分爲兩他,每隊六個人。

一隊是由“玉石俱焚神槍手”孫忍率領,倏然從缺口馳入戰圈內,而護送馬玉儀的李政夫婦也在這一隊之內。

拒馬缺口馬上就有僕人迅快搬移堵塞住。徐奔沒有抗議或阻止,卻縱轡當先帶隊循繞拒馬緩走。這樣一來他便與戰場內的孫忍可以互相遙遙呼應。此是傳統上最正宗的馬戰之術。

不過六匹坐騎碎步小跑之時,帶頭的徐奔居然心神產不十分集中。那是因爲劉雙痕已將凌波仙子的死訊用暗號通知他。

人死已不能復生,不過未死的人,除了報仇雪恨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凌波仙子的音容笑貌浮現於他腦海中,她的確很漂亮秀麗,可是命太苦了。

你不能與真正的心上人結合,我也從沒真正得到你,因爲我不是你的心上人。

徐奔惘然尋思和嘆氣,其實在目前情況下,他不該分心亂想,更不該嘆氣的。

但他仍然悵惘遙想:凌波仙子,你不得不託跡玄門力求解脫,但你的薄命並非到此爲止,你最後仍然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命運爲何對你如此殘酷?

戰場上傳來孫忍六騎馳驟蹄聲。徐奔不但馬上警覺,而且深深吸一口氣鎮靜心神,立即全副心神投入戰場裡。

孫忍當先綽槍繞着木樁奔馳,由於這時石田泓一已經在不少木樁近頂端處繫上彩色繩索,正確的廉潔是他在每兩根木樁繫上彩索,所以雖然每兩樁變成一個單位,因而每個單位之間尚有缺口通路,但看起來卻已好象是一個八陣圖了。

因此孫忍等六騎沒有魯莽衝入攻擊石田泓一,表面上已有足夠理由。

何況陶正直已經提示過,很可能另有細如髮絲的鋼索,那纔是最可怕纔是致命的埋伏。

假如兩個單位之間竟有細如頭髮的鋼絲連結着,而你卻貿貿然催馬衝入去,後果可以不問可知,尤其馬翻人僕之時,實在很難躲得過精光雪亮的東洋長劍。

在看臺上幾個人之中,最忙就是沈神通,忙碌並不要緊,至多勞累一點而已,但是沈神通的“忙”卻與旁人大大不同,那是因爲他的忙碌關係到不少人的生死,所謂不少人,當然包括了他自己在內。

所以他的忙碌還不許出錯,老實說,這種條件真是使人產生高血壓、胃潰瘍的條件。

沈神通雖然站在臺邊一步也沒有移動過,但他忙碌的是“觀察”,也並不是燒開水端茶拿東西等等。

由於他必須小心地不着痕跡地觀察金算盤、呂驚鴻,以及在臺上團團圍住那頂轎的八名黑衣低笠大漢,這本來已經足以使眼珠滾動得沒有片刻停止。何況另外還有一個可怕可疑人物--陶正直。

這個人絕對不能不小心監視,因爲他有能力無中生有弄出很大麻煩,更可能的是今日的兇殺場面,他已經暗中參與了。

李紅兒挨在沈神通的背後,驚惶神態使人望而生憐,也因此看起來,她好象是沈神通的女兒而不是婢女。

她聽到沈神通用低微如蚊叫,但卻十分清晰聲音說話,她當真有點奇怪,爲何人類竟能用這麼低細聲音說話。

幸而她雖是一面奇怪,一面卻仔細聆聽,一字不漏。

沈神通告訴她:“你幫我盯住陶正直,這傢伙長相還算英俊,你是女孩子,所以你時時看他不會引人注意疑心,陶正直說不定會向你笑笑,但你可別着迷纔好!”

末後那一句分明是開玩笑的話,但在這種緊急險惡形勢之下,沈神通還怎能說笑呢,他的神經難道是鐵鑄的。

沈神通不但要注意觀察臺上的人,還不能不知道戰場內外的情形。

只見孫忍率領鐵騎繞着數十根木樁馳轉數圈,六騎忽然散開,分從四方向中心處的黑衣人急驟衝殺。

他們各從單位之間(每兩樁繫有彩索者)的缺口攻入,六匹鐵騎宛如奔雷掣電,大槍長矛一齊指向正中心的石田泓一。

駿馬鐵蹄敲出扣人心絃震耳急響,還有槍矛鋒刃閃映出的寒光,沒有人能夠不屏氣凝神等候一剎那之後的結果。

六匹鐵騎居然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細如頭髮的鋼絲”的想法,似乎已是洪荒古老時代的神話一樣荒誕不經。

石田泓一象一縷黑煙貼地飛閃,他顯然也企圖反擊,並且以砍斷馬腳爲主。但大牧場六鐵騎來去如風,六支長矛大槍一擊不中,各自交錯馳出木樁範圍。

六匹馬撥轉頭再度猛攻,聲勢之威猛迅急宛如狂風暴雨。

但那些短木樁在第一回閤中,已顯出奇異用途,原來石田泓一象四腳蛇一樣貼地竄繞於木樁根部之時,悍猛強勁的長矛林槍攻勢大受阻礙,就象要鞭打困於鐵屋內的狗,雖然那隻狗已被困住,但鞭子卻也同時失去鞭打的效用一樣,除非把它趕出來,或者走入屋內,否則最多隻是“困”住它而已!

大牧場第二回合攻勢眨眼間無功而退,第三次攻勢立刻又出現,沈神通望住戰場,此時卻聽到李紅兒悄聲說:“他忽然露出很奇怪的笑容。”

李紅兒口中的“他”就是陶正直,既然陶正直忍不住露出奇怪笑容,當然必有問題發生,這個問題也自是與他講過的話有關。

果然那馳驟於木樁範圍內的六匹鐵騎,忽然有兩騎連人帶馬直僕落地,白刃精光連閃,卻是石田泓一鬼魅似地掠過,當他掠過倒地人和馬之時,長劍掃掠如電,所以光芒連閃。

跌倒的兩匹馬前腿都已斷掉,它們前腿之斷正是躓蹶原因,但跟着馬首跟身軀分開,便卻是東洋長劍所做成的了,事實上不但駿馬身首異處,連兩個騎士們都一樣,只見兩顆腦袋帶着血箭,滾開老遠。

陶正直果然沒猜錯,只要木樁繫上頭髮般鋼絲,就可以收到這些駭人效果了。

六騎已剩下四騎,領隊的孫忍怒叱如雷,嘩啦啦蹄聲響處,竟然獨自向石田泓一衝殺而去。

崔家雙姝首先驚叫出聲,因爲世間有很多事情固然必須有不怕死的勇氣決心才辦得成,但卻又不可不知也有很多事情絕對不是匹夫之勇能夠解決的。

那孫忍單騎猛攻之舉,勇則勇矣,無奈太使氣孟浪了,所以如果他忽然人仰馬翻,忽然腦袋和身體分家,實在不算奇怪之事。

連劉雙痕也忍不住大大嘆口氣,不過他耳邊馬上聽到陶正直的聲音,是用內力聚成一束送入耳中,故此十分清晰。

“不必嘆氣,”陶正直說,“因爲孫忍已經相信我的話了。”

話聲未歇,只見孫忍大槍挑處,四根木樁隨槍飛上半空。

孫忍跟着猿臂一伸,掣出佩刀,劈中象閃電般攻到的東洋長劍,他這一刀勢猛力沉氣度豪雄之極,顯然是正宗少林六合刀法。

雖然石田泓一身子歪了少許,以致稍失去重心,但孫忍已沒有機會趁隙再攻他一刀了,那是由於他坐騎速度太快,故此一掠而過,又由於孫忍必須急急綽槍對付細如頭髮的鋼絲,他也實在騰不出手和時間殺敵。

只見又是四根木樁(每兩樁算一個單位)被大槍挑上半空。

陶正直的預測完全正確,人人都已明白石田泓一先以奪目的彩索做絆馬索,然後於真正交鋒時才使用鋼絲做暗的絆馬索,石田泓一果然一舉殺死兩名敵人。

但問題卻卻出在何以那些木樁如此不堅牢?何以大槍一挑就飛起四根之多?

話說時羅嗦,其實這時已經另有一騎宛如飆風掣電般向石田泓一衝殺。

只見這一騎也襲用孫忍的方法,長矛先挑向兩個單位之間。

長矛矛尖在朝場下閃閃生光,故此人人看得格外分明,但見矛尖微微一沉,顯然已碰到鋼絲形成的障礙。

緊跟着那銀衣騎士大喝一聲,兩膀使勁往上猛挑,可惜這一次卻有了變化,沒有人看見木樁飛起,相反的卻是那銀衣騎士叭嗒摔跌地面,而跟着就是那匹矯健駿馬,前膝處忽然斷掉,於是也仆倒了。

當這此變故發生時,石田泓一好象鈑魅般飄閃掠過,劃出兩道電閃劍光。

人和馬一齊少了腦袋,鮮血噴濺中隱隱聽到有人發出嘔吐聲音,想嘔吐的人不止一個,在沈神通背後以及崔家兩個極美麗的孿生女都捧着胸口伸長頸子,嘴巴發出“嘔嘔”聲音。

殺人固然很不容易(你不信就不妨親手殺一隻狗試試看,如果你不是行家,保證你殺了半天,弄出一身臭汗,也還未曾殺死那隻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即使“看見”殺人而要保持鎮靜,亦是極其不易,通常的反應是十分噁心而引起嘔吐,也有些人就大叫一聲便昏倒了。

沈神通聽到嘔吐第一個反應就是:李紅兒已經失去監視陶正直能力了,其次是:除了陶正直之外,別人的表情如何?

他所關心的“別人”其實只有兩個,那就是金算盤和呂驚鴻,他絕對不肯放過這個觀察機會,所以他的頭和身子馬上超過九十度直角,他的眼光當然也立即掠掃過這些人的面孔。

首先是陶正直,他雙眼和嘴角都流露詭譎以及開心意味的笑容--可見得他是故意隱藏了一半危機。

其次是呂驚鴻,由於她面上有黑紗遮掩而看不見表情,不過現在觀察她的人是沈神通,當然大有分別,所以呂驚鴻隱藏於面紗後面,盡是刺激滿足的表情,已經在身體各部份細微動作中告訴沈神通了。

第三個是金算盤,他不但沒有刺激滿足表情,甚至還稍稍露出不甚耐煩之意。

金算盤既不滿意,亦無憐憫,他只有不耐煩,然則他等候的是什麼?究竟什麼場面纔可以使他覺得刺激和滿足。

這些人似乎都已經瘋狂,沈神通暗中尋思,普通人若是變成瘋成,已經十分可怕,也已經十分不易制服,何況是這些一流高手。

還有最麻煩的問題是,朝廷律例明文規定:凡是心神錯亂者,任何行爲不負責任。

所謂“任何行爲”,自是包括了傷人、殺人在內。

換言之,如果有人能證明金算盤、呂驚鴻、陶正直乃至黑夜神社殺手們都是心神錯亂者,則不論多少人被他們殘殺虐待而死,也都不能象待正常人一樣審判和制裁他們。

這種法律在受害人乃親友看來,當然是不合情理之至,哪有殺傷人家、強姦人家、甚至殺死人家的犯罪者,不可以受懲罰的?

這過話說回來,若從另一個角度觀點來看,“懲罰”、“制裁”對於心神錯亂者其實已失去意義,法律本來就不是爲“報復”而設,所以受害者以及親友也只好自認倒黴了,誰叫你不是心神錯亂呢?不過如果有權選擇的話,相信你也決不肯自願變成一個心神錯亂者,雖然你明知可以獲得法律上若干特權。

總之,沈神通考慮到就算能夠把這些人統統抓起來,但如果他們到時一表現出心神錯亂徵象,情況馬上會轉變,轉變成法律完全失去了效用。

但這還不是問題,真正問題出在這些人,似瘋狂而又非瘋狂,除了某些情況之下,他們比任何人都清醒,更爲理智。

所以對付這種人,怎能大公無私地依法辦理呢?

上述種種觀察以及結論也是說時羅嗦,其實卻有如電光一閃就掠過沈神通心頭了。

沈神通一回頭,已看見戰場中形勢的變化,那是石田泓一忽然以鬼魅般飄忽迅快動作,離開了木樁範圍。

任何人憑常識也知道石田泓一若是沒有木樁以及細鋼絲的幫助,一定擋不住大牧場猛急如風火的衝殺攻勢。

劉雙痕驚訝得不覺大聲道:“他想幹嘛?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了。”

他大聲說話,這一點使沈神通萬分激賞,因爲此舉顯示劉雙痕果然智慧過人,原來劉雙痕不但發現陶正直對他生出“可怕”之情感,並且還知道陶正直必會回答他的疑問,於是就馬上利用這種奇異的(或者可以稱爲嘔心)條件。

“他絕不想死。”陶正直果然回答,“我猜他大概要利用那些狼犬……”

石田泓一身形又飄忽又迅快,一眨眼間已經到達圓形茅屋。

屋內數十頭狼犬急噪獰惡的咆哮吠叫聲聽來十分森厲刺耳,但他卻好象聽到仙樂一樣,因爲它們不蛤可以救他一命,而且還一定可以咬死一些敵人。

本來這是最惡毒的秘密武器,在預計中出到這一招,必可一舉殺死所有敵人。

誰知大牧場的鐵騎不但個個武功高妙,大是超出事前估計,而且那些極堅牢的木樁,卻也忽然十分作怪,竟會被孫忍大槍挑折了八根之多。

所以大牧場雖然只分出一半人馬,而這半人馬也已死了一半,但石田泓一的確已支持不住,不得不發動最後的秘密武器,雖然這一來秘密已泄露,還有六個大牧場的人已不能再用這個方法對付,但石田泓一已經顧慮不得這麼多了,究竟性命是自己的,如果失去這條唯一的性命,就算大牧場人馬全部死光,這種戰果實在也跟他毫無關係了。

石田泓一一下子就掠到圓形茅屋,並且依照預定路線,躍上茅屋頂中心位置。

這時他的身體已經掉轉變成頭下腳上,好象“插水”一樣向茅屋頂插下去。雖然姿勢變成如此,但石田泓一自己卻知道並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但不吃驚憂慮,反而十分高興。

因爲他疾插下去的位置由頂屋直到地面,卻沒有阻隔,茅屋內本來有個巨大鐵籠,但這個位置卻開了個圓洞。不過如果地面仍然是地面的話,石田泓一就算不至於撞昏,也一定仍然處身狗籠裡面,不會覺得愉快。

由於他知道有一個地洞,他可以很容易就躲入那還算寬敞的地洞內,因而犬羣既對他不能構成威脅,而且若另有別的災害,他也只不過是隔岸觀火而已。

他下降速度極快,霎時已穿過茅頂,也穿過鐵籠上的圓洞,當他抵達地面時,一隻手也已經扳開一支鋼閂(沒有武功的人自然是做不到這一點)。他順順利利從輕巧翻板一個洞口掉了下去。

他還聽到翻板打個轉之後“卡達”鎖起的聲響。這是使跟蹤而來的狼犬羣不至於也掉在地洞裡的精巧設計,上面雖然下不來,但他知道可以隨時出去,故此十分放心。

可惜突然有一件不在計劃之內的情形發生,使他一切高興與放心都化爲烏有。

那就是當他提氣輕身想打個跟斗,以便雙腿落地之時,頂門忽然一陣疼痛,那是被針刺的疼痛而已。可是頂門卻不是別的地方,頂門就是天靈蓋,亦即是嬰兒出生時頭頂軟凹微微跳動那一塊。

人類全身許多地方若是被針刺入,那怕二三寸深也最多不過是疼痛而已,可是天靈蓋位置若被針刺一下,簡直就如心臟被刺中一樣。

石田泓一“咕咚”一聲,象死豬一樣掉在地上,便不足爲怪了。

圓形茅屋的茅頂和板壁忽然有三十幾個大火頭冒起,轉瞬間就變成火海一樣。

別人不去說他,沈神通卻及時看見金算盤對於這一切(包括石田泓一倒插入茅屋,以及茅屋起火)完全沒有絲毫驚訝神色,因此不問可知,這一切情況他早已知道。換言之,金算盤即使不是這些事件的主角,也必定是支持以及介入得很深。

茅屋做成的火炸彈使狼犬羣瘋狂吠叫奔竄,這時鐵籠有一扇門忽然打開,犬羣狂奔疾衝而出。

它們衝出火海,卻還未可以自由逃走,因爲它們也被拒馬圈住,而此時,大概它們早已受過攻擊馬匹的訓練,所以一有機會就自然而然會施展悍猛攻擊了。

孫忍雖然能夠一槍挑飛兩隻狼犬,但馬腳仍然被另外兩隻狼犬咬中,頓時跌下馬來。

其餘還有李政夫婦兩人亦是如此,僅只是一照面間就被犬羣弄得摔在地上。

孫忍和李政夫婦雙雙一躍而起,反而精神抖擻,掣出刀劍,現在他們已不必顧及馬匹,反而揮灑自如。

很多人常常被習慣支配,因而有很多顧忌,他們更常常被這些顧忌弄得束手縛腳,弄得連性命都丟掉。

大物場的人就是習慣保護坐騎,所以木樁細鋼絲和狼犬羣都構成莫大的威脅,這種習慣不是不好,在關外遼闊無垠的地方,加上他們的職業,坐騎的確萬分重要,可是換了地方,這種習慣就顯然變成累贅了。

現在孫忍以及李政夫婦被迫棄騎步戰之後,情形反而立刻改善,只見他們刀劍齊施,有時加上拳打腳踢,那羣狼犬迅即有一半以上被殺死或無法行動。

他們當然不是站着等候惡犬攻擊,而是迅速竄躍追殺,這種戰術一方面爲了心愛坐騎之死而泄憤,同時又準備石田泓一出現而能夠主動圍攻追擊,他們無一不是經驗豐富的武林人物,一看茅屋火起得古怪,就知道石田泓一必定會再度現身襲擊。

但是石田泓一好久還不曾出現,反而有三個黑衣人從地底鑽出來。

他們顯然有某種方法可以使狼犬不攻擊他們。所以在他們牽制之下,狼犬攻擊力量馬上增加許多倍。

沈神通一直不停注意金算盤表情(他佔取邊角位置便是爲了便於觀察)。直到這時才發現金算盤疑惑而又驚訝,還用手碰碰呂驚鴻,低聲說兩句話,呂驚鴻也有回答,不過由於相距稍遠,沈神通聽不見說話內容。

但沈神通已經有很多資料可供推測了。何況李紅兒居然又能夠再度盯住陶正直,悄聲向他報告說:“他瞧着金老闆,他笑得好象很得意。”

她這個報告使一切混亂情勢馬上給澄清了。

顯然現在的局面很使金算盤吃驚。因爲那石田泓一應該早就及時再出面領導攻擊行動。

而埋伏在地底的人也不應該只有三個,因爲大牧場一共有十二鐵騎之多,假如全部投入戰場,以這麼少人手和犬羣,絕對沒有必勝之理,由此可知埋伏地底的人手就算沒有十個,也至少有八個。

可是其餘的人爲何不現身助戰,石田泓一又因何故至今蹤跡杳然?難道他真的葬身火海中?

那陶正直得意笑容泄露了答案,他是機關埋伏之學天下無雙的“巧手天機”朱若愚嫡傳弟子,所以茅屋以及戰場內任何古怪他必能一眼瞧穿,同時亦可以肯定他必能轉輕易囫就予以相當程度的破壞。

故此情況就變得古怪不合理,而且使得金算盤等人十分驚訝疑惑了。

若以合理情形推測,那石田泓一應該緊跟着狼犬羣出現,再加上十個八個殺手配合行動,則孫忍等人墜馬之時,必定沒有一個人能夠不身首異處。

大牧場另一個領隊高手“天涯海角”徐奔已經施展出看家本領,人人才聽見弓弦勁響,拒馬圈內已有一名黑衣人和一隻狼犬齊齊翻倒,此外,還有一個從看臺躍下的捧刀黑衣人被阻,暫時停止向戰場躍入的企圖。

他這一手神箭絕藝實是非同小可,人人僅聽得弓弦響了一聲而已,但事實上卻是不同方向的三處地方都同時遭受到威力極強的攻擊。

戰場內武功較弱的李政夫婦在極險中各自得到勁箭之助,不但反危爲安,還連殺了四隻惡犬。可是武功最高的孫忍反而糟糕之至。

孫忍並非武功方面不如敵人而糟糕,而是他那把特別厚特別重的利刀劈出之際,本來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砍死一隻惡犬,然後才招架黑衣人的東洋式長劍。問題卻出在他的眼睛,因爲他眼睛忽然看見刀下那隻惡犬根本不是狗,而是人。不但是人,而且是個**相當巨大搖搖晃晃的女人。

至於這個女人長得漂亮不漂亮?是年輕的或者年紀已老?孫忍就沒有法子分辨了,因爲她四肢着地匍匐爬行如狗,一時可看不見面目。

在孫忍這種情況之下,實在也沒有時間可以端詳觀察那個象狗的女人,他只不過猛一叫勁煞住刀熱,敵人白刃已經電般劃過他胸口,孫忍大吼一聲,振腕一刀劈出,可是這一刀卻被敵人揮劍架住,刀勢顯然已沒有力量,故此立刻歪滑一旁,對敵人絲毫不構成威脅。

這意思就是說,由於孫忍沒有斬斷那“女人”頸子,所以也不能及時封架敵劍,因此自己胸口便多了一道血痕,他魁梧的身軀只搖晃一下便摔跌地上,他永遠不會爬起來了。

如果有人現在去檢查孫忍的屍體,一定可以發現他死不瞑目。

因爲他敗亡原因不是技不如人,而是一念的“惻隱”,如果他根本不理會是人是狗,總之一刀揮過立即回刀自保,現在肯定還生龍活虎追殺敵人無疑,人身爲當世高手,卻死得如此窩囊,如此不明不白,教他如何能夠瞑目?

徐奔以及其餘手下當然無暇評論孫忍死得瞑不瞑目的事,他們六張大弓一齊施展,絃聲連珠暴響中,只見拒馬圈內三名黑衣人還有三隻惡犬一齊濺血跌倒。

其中有兩個黑衣人乃是因勁箭牽制失手,而被李政夫婦劈死,但那個殺死孫忍的黑衣人,卻是被徐奔連珠快箭射穿了心臟而死。

拒馬圈內人和狗的大量死亡,使得鮮血噴灑染污了許多地方,也使人感到陣陣驚心動魄的慘厲氣氛。

茅屋火勢漸弱,石田泓一還不出現,不問可知他也永遠不會出現了,那兩個象狗一樣飛快爬行的女人則已顫縮於最遠角落。

徐奔現在全副心神集中於那個捧刀黑衣人身上,他已經完全忘記拍檔孫忍發生的任何事情,這是因爲他的穿楊神箭曾經被這個黑衣人隨手用刀鞘拍落地上,故此他已估計出這個敵人功力造詣精深之極,一定是平生第一次碰上可怕的強敵。

所以他忘掉孫忍而全神貫注那敵人身上,實在是很明智很正確的反應。

看臺上還有八名黑衣大漢,卻只有五個飛躍落地,排成一列站在捧刀黑衣人後面,這等陣勢就算是普通人也明白,乃是六個對付六個人之意。

另有一層深意,帶頭黑衣人打算獨力對付徐奔,所以命手下準備應付其餘的鐵騎,以免礙手礙腳。

這種方式大有古代驍將挑戰之風,從前打仗往往雙方大軍對壘結陣之後,雙方各派驍勇大將出陣交鋒,在彼此數以萬計或更多眼睛注視之下,先來一場決鬥,這一場決鬥的勝負當然對軍心鬥志大有影響,不過現在不必分析討論,以免離題太遠。

總之,徐奔方面的人也全部立刻明白對方意思,所以五匹鐵騎驟然退後兩丈,只剩下徐奔單騎匹馬凝立原處。

徐奔厲聲道:“本人是遼東大牧場徐奔,你請報上名來。”

那黑衣人微微舉手,自後一排五名手下便立刻退到臺下。

他又舉手掀掉斗笠,露出濃濃眉毛和國字型臉孔,額上和眼邊一些皺紋則顯示出堅忍性格和風霜痕跡。

“我是巖島健。”聲音鏗鏘有力,一口北方話居然字正腔圓。“本來我也不過是旁觀者,我真正的對手是沈神通,但我卻很想知道石田泓一發生什麼事?還有七個埋伏在地底的人何以不現身,也沒有聲音?他們發生什麼事?”

徐奔當然不知道石田等人發生什麼事,但如果馬上回答不知道,好象也不大妥當,所以他先遊目掃瞥拒馬圈內血腥沖天的戰場。

那李政夫婦已經躍出圈外,所以剩餘的七八隻惡犬也因失去攻擊對象而不再咆哮吠叫,另外兩個象狗一樣的女人還蜷縮於遠遠角落。

徐奔並不注意那兩個女人,只順便小心觀察一下李政夫婦,因爲李政的妻子“貞烈夫人”已經受傷,他想知道的是她傷的嚴重不嚴重,是不是需要馬上敷藥以及馬上先送走她?

李政娘子外表上看來象個男人,唯一不同只是身材矮細些,但男人中也有很多是矮細個子的,所以這一點並不成爲她喬裝男人的障礙。

不過她終究是個女人,所以躍出拒馬圈之後,身子就不知不覺倚靠着李政,好象這樣便能夠減輕她的痛苦。

徐奔一時觀察不出李政娘子傷勢如何,但無論如何他胸中仇恨憤怒又加強了許多。

他自己知道:“凌波仙子”之死(沈神通查出,而由劉雙痕剛剛通知他的),已經足以使他怒恨得可以殺死黑夜神社和金算盤等一切人,而現在加上了孫忍等人之死和李政娘子之傷,更是使他有如火上添油。

但當前最重要之事,卻是如何使受傷無力拼搏的李政娘子先離開此地?

所以他沒有立刻爆發仇恨憤怒,回過頭還向巖島健微微一曬:“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我就算知道,難道你認爲我肯告訴你?”

巖島健大聲道:“你肯,因爲我們兩個將是堂堂正正拼鬥,不靠人多,也不靠暗算詭計。”

徐奔不禁肅然動容,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可惜我不知道,所以無法奉告。”

金算盤走前兩步,大聲道:“巖島先生,你是第二陣主角,你不應該介入這一陣的。”

巖島健遲疑一下,才轉身向臺上深深鞠躬行禮,道:“是。”大步行開,一躍上臺。

但臺下還有五名黑衣大漢,卻沒有跟他回到臺上。

金算盤又道:“徐兄,那五人原都是第一陣對付你們的,所以如果他們不肯認輸還要掙扎,你這一場還未算贏。”

他的話其實已暗示那五名黑衣大漢都只是副選之才,所以纔有“認輸”“掙扎”等字眼。而巖島健遲疑一下才肯回到臺上的小動作,亦顯示他心中認爲這些黑衣大漢不會是大牧場鐵騎的敵手。

沈神通朗笑一聲,徐徐走向巖島健。

這時他帶在身邊的侍婢李紅兒可就派上用場了,因爲沈神通在發出笑聲前,已經吩咐她幾句話,李紅兒走到崔氏姊妹身邊,她聲音低微清晰:“請劉先生想法子通知徐奔,真正殺手在那五個人當中。”

劉雙痕和崔家姊妹本來就在一起,所以崔家姊妹聽得見,他也聽見了,在百忙中他還忘不了自言自語讚歎一聲:“唉,沈神通,真不愧是沈神通。”

當然他不會耽誤沈神通的交代。故此,他也長笑一聲走出去了。本來人人注視沈神通,因爲這個人一向有鬼神莫測的本事,往往很平凡的一件事,到了他手中就變成詭奇多變,使人目不暇給。

但劉雙痕跟着一出來,連陶正直也爲之動容而跨前一步,這一步其實離中心位置尚遠,這只不過是每個人的一種下意識反應,你若是想維護想幫助一個人,自然是離他越近越好。

劉雙痕微微而笑,那張秀麗俊美面龐散發出連男人也驚讚魅力。“沈神通,請你不要節外生枝好麼?”

沈神通皺眉說:“我節外生枝?你知道我想說什麼?你知道我想做什麼?”

劉雙痕仍然保持面上動人的笑容:“總之,巖島先生已回到臺上,你就不應該出聲了,假如你是爲了大牧場方面有人受傷,所以就要先替他上藥包紮,甚至送他離開,這件事情亦不能算是很好的藉口。”

金算盤連連點頭,道:“劉兄的話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劉雙痕又道:“若是因爲你或很多人都不適應做上藥包紮工作,我現在叫一個人去做,希望沒有人反對。”

目前自然無人反對,因爲他究竟派誰去做還沒有人知道。

陶正直挺身而出:“我去好不好?”

劉雙痕向他笑笑,卻搖搖頭:“不太好。”

陶正直大爲訝異:“你信不過我?”

“完全不是這意思。”他口氣之斯文溫柔使人實在無法對他生氣。

崔家姊妹之一婷婷起身,她的動作已極明顯表示要去替人上藥包紮,另一方面她那嫺雅美麗純潔笑容,竟使得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也竟然無人開聲反對。

那清麗得沁人心脾有如百合花的面龐和婀娜身影飄落臺下之後,劉雙痕這才解釋說:

“她去比較適合,因爲傷者是個女人。”

許多目光回到他身上,驚訝中帶着諒解。既然傷者是女性,當然由崔家姑娘動手最妥,而且以她的身份似乎決不會偏袒任何一邊。

但後面這一點許多人都弄錯了,崔憐花本來就是去進行一件大大偏袒“大牧場”任務。

這就是徐奔等人忽然個個向臺上的沈神通、劉雙痕等人投以感激一瞥的理由了。他們接着集中注意力在那五名黑衣人的身上。

徐奔現在自然能夠很快找出最可怕的殺手了,那是在左邊第二個,身軀較爲修長,看來近於瘦弱,服飾裝束兵器都和其餘四人一樣。說到兵器,那五個黑衣人全都是左邊腰帶插着一長一短兩口利劍。

這個身形瘦長的黑衣人唯一與夥伴不同的,便是兩口劍的長度,他的長劍比別人長了三寸,而短劍則短了一寸有多。

老實說,如此細微的不同,若不是得到提示而細加觀察,一定極難發現的。

天下兵器不管是東洋的也好,中土的也好,種類開頭雖然極是繁多,但道理卻總是一樣的,以“劍”爲例,那也一定跳不出“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的定律。

由此可知道,這個瘦長黑衣人比起夥伴們,無疑是殺手中的殺手了。

徐奔很有禮貌地詢問對手們姓名,由於美貌動人崔憐花扶着傷者一步步走開,她們走得並不快,盡有時間說話,所以雙方也就互通了姓名。

徐奔等人更確定那名叫大野豐前的瘦長個子必是沈神通要他們注意的人了。因爲他報出姓名之時,曾經有過那麼一下子遲疑。

只有沈神通一個人知道(除去金算盤方面的人而言),大野豐前是黑夜神社第三把交椅人物,此人武功會不會高過巖島健不可得知,但可以相信至少也不會遜色。黑夜神社殲滅大牧場鐵騎的決心由此可見。

不過這個結論雖然明顯,卻有點不合邏輯,因爲大牧場只不過派來十二鐵騎而已,就算全數殲滅,仍未能動搖大牧場的根本。那麼黑夜神社這方面有什麼得益呢?他們何須做如此費神費力之事?何須結下如此危險強大的仇敵?假設殺盡大牧場十二鐵騎,對誰最有好外?

沈神通慢慢向原來位置走回去,但忽然停步轉而望住巖島健,“巖島先生,”他大聲說,“既然下一場輪到你我,所以我實在忍不住想比較一下我們的眼光。”

這個人一說話,就使得全場矚目,沒有人敢漏掉任何一句話,或者形容爲沒有人“肯”

漏掉似乎更恰當。

比較一下眼光既不妨礙真正拼鬥,又能增添無限趣味,莫說應該無人反對,其實無人鼓掌贊成已經不大合理了。

巖島健聲音洪亮得很,應道:“我不大明白沈兄的意思。”

沈神通道:“請你說出你們方面五位好手哪個最先敗亡?我來猜測大牧場方面是哪一位,當然我不是大牧場的人,跟他們也不熟,這一點是必須事先聲明的。”

呂驚鴻發出銀鈴似的笑聲和話聲:“真有意思。沈先生,天下只有你想得出這種主意了。”

巖島健一望而知由臺上到臺下沒有人不贊成的,他爲人亦有爽快和有魄力的一面。當下立即點頭,沉吟一下,說:“我方是清水次郎。”

沈神通心裡欣然微笑(他面上絕對不會露出任何會泄漏內心感情的表情,若他不願意的話)。因爲巖島健這一開口,沈神通就有了收穫,也等如贏了這一場事前的小小戰役。

他有兩個收穫,第一個是他已能夠確定巖島鍵此人是真正或假的爽直。第二個收穫是他可以趁此機會告訴徐奔,指出黑夜神社費了那麼多功夫,那麼多的人力,真正目標竟不是大牧場,而是徐奔本人,因此大牧場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只要徐奔死了,一切都很快結束。而爲了擺平大牧場方面的樑子,金算盤甚至會付出十萬兩紋銀而不至於趕盡殺絕。

人人都在等候沈神通開口,只見他伸手遙遙指住徐奔:“你,是你,徐奔兄,是什麼理由希望你自己知道,而我卻只希望我這次沒有猜準,巖島先生也跟我一樣,這樣我和他就不分勝負了。”

他當然沒有把握敢說徐奔一事實上猜得出對方爲何竭力想殺他之故,卻敢肯定徐奔知道必須先殺死的人是大野豐前。

徐奔仰天大笑,接着大喝道:“清水次郎,你敢不敢出來和我決一死戰?”

表面上看來,徐奔找上清水次郎爲對手似乎不合理,因爲巖島健認爲清水次郎是最先敗亡的人,而最先敗亡者當然就是最弱的人。徐奔是人所共知、目所共見的領隊,他怎可向最弱之人挑戰?

但深想一層就不同了,這意思應該是因爲清水次郎是最強者,所以雙方一旦接戰之時,清水次郎自然會找上也是最強的徐奔,因此如果他技藝比不上徐奔的話,無疑就是首先敗亡的人。

所以徐奔向他挑戰並不曾引起任何人驚訝奇怪。

五名黑衣人當中一個體格魁梧的大漢按劍大步行出來,厲聲道:“我是清水次郎,你,八格牙魯,出來。”

徐奔左手高舉,身後五騎倏然又退了兩丈,動作齊整劃一,十分漂亮。徐奔本人卻忽然棄鞍落地,徒步向清水次郎走去。

他棄馬之舉很多人都很不以爲然。因爲現在徐奔身上只有一把長劍!他最可怕的箭術卻因爲大弓、長箭都留在馬鞍而等於沒有了,這一點可從金算盤、巖島健面上細微表情變化看得出,徐奔此舉大概真的很不明智。

兩人越行越近,迅即進入可以出手互攻的距離。只見雙方一齊掣出兵刃,那清水次郎雙手將長劍平舉,劍尖指住敵人,劍把則幾乎碰到自己眉心。

徐奔左手扔掉劍鞘,順勢平伸捏住劍,反手也向右方平直伸出,劍泵卻垂向地面,左腳提起,使出極平凡的“鶴立雞羣”招式。

他的招式看來好象門戶大開,好象歡迎敵人殺入,但事實上當然不是如此!所以兩人對峙了一會,清水次郎雖然劍尖筆直擬指徐奔,卻沒有吐劍攻擊。

清水次郎決計不是謙讓客氣,而是不敢,因爲他感到敵人雖是門戶大開,可是全身上下沒有絲毫方寸的鬆懈空隙,尤其是雙方的“距離”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到頭痛,也感到迷惑。

清水次郎曾刻苦修習上乘武功,他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在“距離”上發生問題,這是因爲凡練武的人一開始就十分注意“距離”問題。練武者比起常人,距離感要敏銳許多倍,更何況是武林高手?

清水次郎顯然很有問題,試想如果你運足功力一劍刺去,根本還未能碰到敵人,請問你那時豈不是既尷尬丟臉,而又危險之至?

幸而這時大野豐前等四人忽然快步直衝上來,清水次郎聽到腳步聲之後,暫進還可以按兵不動。

那大野豐前等四人腳步一動,大牧場五匹鐵騎也自驀地蹄聲如雷。只見這五騎好象有無形糖膠粘住似的,速度一樣,姿式也一樣,宛如狂風掃落葉一般,以稍稍有點弧形路線,繞過了徐奔而衝向敵人援兵。

大牧場鐵騎名不虛傳,果然既勁厲又迅急無匹!一眨眼間已施展出長槍大戟衝鋒陷陣之威勢。那槍戟寒光以及雷動鐵蹄**,頓時將四名馳援黑衣人衝得四散。

此時清水次郎連退三步,徐奔也跟着迫前三步,但他目光四閃觀察,發現果然最靠迫他們的一個黑衣人正是大野豐前。

唉,罷了。沈神通呀沈神通,你真是當代奇才。我們的舊帳不必結算了。因爲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徐奔一面苦笑尋思,一面已收攏目光注視着清水次郎,裝出馬上就要全力出手攻擊的樣子。

思想的速度當然比動作快得多,以世上所知最快的光速比較,我們至少一下子可以想到太陽系外的半人馬座。但光速雖然快達每秒約三十萬公里,要到達半人馬座也要八年半之久,如果用現代的太空船走完這一段路,那就慘了,保證任何人都不肯做這艘太空船的乘客,原因是此船要花一百萬年的時間才能抵達半人馬座。

總之“思想”速度自然快過光速,因爲思想本身其實並無速度,如果思想有速度,則天文學家不必爭論宇宙是有限或無限(如果思想有速度,則宇宙當然有限,因爲我們的思想一下子就可以到達宇宙邊緣了)。同時由於速度突破了“光障”(即光線速度是極限有速度),連相對論也就不能不修改了。

這兒忽然提起“思想”與“光線”速度,原因是徐奔一方面想個不停,而另一方面又有動作。

當他繼續向清水次郎迫去之時,除了叨唸自己不是沈神通敵手之外,居然還想到那真正大敵大野豐前將會採取的戰術。

哼,這廝一定想利用清水次郎的生命,找出我會致命的一絲空隙。

在他感覺之中,不但大野豐前很刁滑惡毒,而那煽風撥火穿針引線的巖島健也正是同一類可惡貨色。

這一場我大概不至於出問題了!因爲有你沈神通點破點醒,徐奔思想流轉得更快。我只希望沈神通你也過得巖島健那一關……

他的劍終於發出,是“奔雲十二劍”攻勢最迅猛的“無回勢”。

但凡是觀看注視着徐奔、清水次郎戰況之人,無不爲之愣住,因爲徐奔這一劍並不是攻擊清水次郎而是相距六尺左右的大野豐前。

大野豐前不得不揮劍封架!他自認的確還沒有碰見過劍法以及身法都如此神速的敵人,他這時身子順勢飄向左側八尺之遠,但他已感到雖然使出最厲害的“魅隱”身法,卻是八成還是未曾逃脫敵劍威力範圍。

所以大野豐前回手一劍硬斫,而他的人卻忽然躺在草地。

自然他不是當真躺在地上,而是躺在地平線之下!原來大野豐前在衆目睽睽之下,居然不惜使出象穿山甲一樣的遁法,不知如何一下子就弄了一個坑洞,那坑洞不算大也不甚深,只能容他曲膝橫臥。

這一來,徐奔一切劍式攻勢完全落空。假如他早知道會碰着這麼一個敵手,他大概就會苦練一招可以攻擊地面以下的敵人的劍法了。

大野豐前當然也不是一直躲在地洞中就可以了事的,故此他一躍而起,也顧不得滿頭、滿身的泥土,便舉劍作勢指住敵人。

大野豐前形狀既狼狽又滑稽,可是全場那麼多人(包括雙方突然全部停手罷戰的部屬在內),竟然沒有任何人發出嗤笑聲。

這是因爲大野豐前長劍的舉,渾身上下都散射出一種慘烈的氣勢。使人人一看而知大野豐前不是砍下敵人首級,就一定是被敵人當場殺死,決沒有第三條路。

這種既兇厲又邪異的武功,中土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比較少見而已。事實上修習這種武功路數之人,死亡機會也比別人多得太多,所以大家很少見到也就不足爲奇。

不過大野豐前這一次卻泛起一種奇異陌生的感覺。只因他身經百戰,斬下敵人首級無數。但在以往的經驗中,從無一人好象徐奔一樣,使他強烈鮮明地感到恐懼。恐懼的由來並不是徐奔武功比他高強得太多,而是徐奔極其堅決的態度。

徐奔好象一點不把勝負、生死放在心上,他顯出甘心情願赴死的意思。當然他絕不會象傻瓜一樣,慷慨得無緣無故把性命送給大野豐前,他付出性命之時,一定有某種企圖可以實現。

但無論如何徐奔賤視自己性命的態度,已經對大野豐前形成奇異的巨大壓力。

在大野豐前的經驗中,向來必是由他首先出手的。但這回卻恰恰相反,竟是徐奔揮劍先攻,而且氣勢更爲慘烈驚人。

事實上徐奔一點也沒有裝假!他的確不怎麼想活了。活在世上,若是日子總是一片空白,若是未來已無憧憬,已無希望,活着跟死亡有何分別?

假如他不是心底尚餘一些仇恨憤怒,他大概連大野豐前也懶得殺死!但既然凌波仙子已遭不測之禍,兇手又可能是大野豐前這些人,那又實在無妨盡力殺死他們,好歹替凌波仙子出一口氣。

他的劍勢平鋪灑出,幻化作一片眩目光彩,連徐奔自己也彷彿看見這片劍光竟是一大片粼粼微綠的湖水,他並非對湖水特別有情,只不過由於湖邊有一座小樓。而在樓上,還有一個明豔絕世的美女……

徐奔這一招“似水年華”在“奔雲十二劍”中,一向最弱最難發揮,但這一次卻有霄壤雲泥之別,這一招居然使得比任何一招都更精妙更流暢。

那大野豐前象負傷猛獸似的吼聲,以及極其兇厲身劍合一的招式,卻都溶化於煙波迷茫的粼粼春水中,然後又象是隨波逐流的枯枝,毫無生氣躺下而不再動彈。

他們只不過一招就已分出勝敗生死,當下金算盤、巖島健都不禁變了顏色。這是因爲他們都深知大野豐前武功造詣非同小可,如果徐奔百招之內能夠取勝,已經是極其可怕的事,何況徐奔僅僅只拼了一招?

若是由此推論,就算所有可用之人通通一齊上去,只怕也不夠徐奔殺的,而且一定比斬瓜切菜還容易。

蒙着面孔的呂夫人嬌媚悅耳的笑聲,使得緊張氣氛立刻鬆馳和緩。

她並非笑完就算數,而是還有話說。她說:“徐奔,這招好象叫‘似水年華’。在你們男人來說,年華老大,光陰消逝,並不是最要緊最可怕的事,所以是不是‘水’使你想起往事,也使你挑起仇恨呢?不然的話,這一招怎能使得這麼精妙絕倫呢?”

徐奔冷冷道:“你是誰?”呂夫人道:“希望你並不是真心想知道我是誰。這樣我要提出的事你纔有興趣聽聽。”

徐奔的神色仍然冷如冰雪。呂夫人笑一聲:“如果你們能殺死那剩下的四個人,我答應你立刻還給你一個凌波仙子。”

在看臺上至少有三個人暗中搖頭嘆息,他們是金算盤、沈神通和劉雙痕。

這是因爲他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凌波仙子已經被殺死了,也知道呂夫人是睜着眼睛說謊話。

徐奔胸中熱血被一絲希望燃燒得沸騰起來,當即長嘯一聲,下令全力攻擊。

不但他以及五名鐵騎一齊展開凌厲迅快的攻擊,連那李政也拔刀徒步疾奔投入戰場。

一絲希望只比完全沒有好得多了。

歸根結底,有關凌波仙子的噩耗死訊,只不過是劉雙痕打探得到的消息而已,這消息尚未證實,如何敢斷定一定正確。

陷落迷失於感情漩渦中的人,莫說是普通人,就算是聖人,下判斷時也往往有錯誤、有偏差。故此徐奔爲了一絲“希望”而熱血沸騰,而期待奇蹟出現,實在只令人同情而不忍心責怪他。

大牧場執法鐵騎果然名不虛傳,非同小可,爲首的徐奔突然一招“捕風捉影”就殺死一個黑衣人。其餘五鐵騎加上李政,都也是三招不到就將剩下的三個黑衣人通通殺死了。由於人人奮勇爭先,個個急於求功,所以黑夜神社方面的人沒有一個不是血肉模糊的。而大牧場這邊也有兩人負傷,鮮紅的血染得衣裳和馬匹都紅了一大片。

慘厲之感籠罩在每個人心中,人的生命和鮮血有時竟然變得如此輕賤?這真是使人不太願意接受承認的觀念。

殘忍無情而又真真實實的人生悲劇,使得北方寒意襲人的秋天更爲淒厲肅殺。

但生死存亡在這些不甘寂寞的武林人物來說,只不過是司空見慣罷了。

本來不至於惹起許多悲愁感慨。可是徐奔等人仍然渾身透射散發出懾人心魄的殺機,所以,現在不象平時霜風悽緊的秋天了。

徐奔雖然已經四十多歲,而且遍歷關外風霜,可是他面貌仍然很清秀,一點也不象曾是仗劍橫行、殺人無數的武林高手。

這種形象只是剛剛發生,在不久以前,他仍然滿身殺氣橫眉豎目。

但當他一眼看見“同心樓”,便突然連連嘆氣,殺機戾氣一時都消失不見了。

只有由頭到腳都裹在黑布及黑絲絨披風內的呂驚鴻陪着他,所以他這種巨大變化也只有呂驚鴻看見。

她在前面慢慢走,背後腰間有一支鋒芒閃閃的劍尖抵住,如果她想反抗或逃走,任何人都敢保證她一定快不過那把劍。因爲那把劍不但抵住她後腰要害,而且又是握在以快劍著稱的徐奔手中。

呂驚鴻不再瞧他,帶他走到一間石屋門口,停步道:“你已看見這座樓房,你想起誰?”

徐奔覺得她聲音有點熟悉。但她當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不過值得奇怪的是,她剛纔聲音跟現在顯然大大不同。

“我只要見凌波仙子。”說完這句話,徐奔就緊緊閉嘴,顯然,一句話也不打算多講。

呂驚鴻發出低低笑聲,奇怪,她的笑聲也跟剛纔的不一樣,聽起來那麼熟悉,好象能刺入靈魂深處。

徐奔打個寒噤,只有他自己知道多麼渴望多麼想念再聽到這種笑聲,但這個女人是誰?

她當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所以她一定是妖精,她喜歡鮮血、殘殺以及人世一切慘劇……

她也喜歡玩火,玩那種可以焚身之後還要涉及旁人的火,徐奔豐富的江湖經驗,使他了解和暗自警惕,但她究竟是誰?

而且最奇怪的是這座“同心樓”,爲何與昔年湖邊那座高樓一模一樣?

難道“她”就是凌波仙子?

這個猜想大膽得連徐奔也爲之震驚。

幸而徐奔不但頭腦清醒冷靜,同時又是人生經驗十分豐富的人,所以,他儘管因大膽幻想而震驚,卻不曾迷亂,看來一定還受得起更大打擊。

如果徐奔受了刺激便亂了方寸,亂了步驟,他一定老早就被詭譎江湖和殘酷現實所淘汰。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僥倖活下來,卻也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關外大牧場五大高手之一,高手其實就是強人的意思,能夠稱爲強人的人,當然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了。

他的劍一直輕輕抵住全身裹在黑色迷霧中的女人。他劍上內力和殺機一傳出,那黑女巫似的女人立刻知道。

在通常情形之下,這個女人應該心膽俱寒哀求饒命,另一種反應則是豁出性命破口大罵。

徐奔雖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任何一種反應,但是他並不覺得奇怪,亦沒有意思再加追究,反正他知道這個女人和凌波仙子被擄劫甚至可能被殺之事必定有關。

這女人必定是個禍殆,他豐富的江湖經驗告訴他,上策就是馬上殺死她,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的劍毫無憐憫,尖銳冰冷的劍鋒刺穿黑色絲絨披風,也刺穿呂驚鴻非常嫩滑雪白的肌膚。好象刺入豆腐一樣毫無阻滯,直到這時,呂驚鴻才輕啊一聲,聲音中盡是驚異疑惑以及疼痛的意思。

徐奔的劍只刺入兩寸就忽然停止,因爲已經足夠了,以他們這等高手來說,僅僅殺死或殺傷對手還不算,必須恰到好處纔算高妙境界。

呂驚鴻居然沒有死,身體搖晃了兩下,終於靠在石屋敞開的門框而穩定。

“你居然下毒手,爲什麼?”

徐奔劍已回鞘,目光穿過屋門落在那四具石棺上,他回答時聲音很平靜:“因爲我猜想你一定也替自己準備了一具石棺,當然其中有一具已裝載了凌波仙子的屍體無疑,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深信一定不會錯。”

“假如我就是凌波仙子,而你不遠萬里趕來卻殺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你不是她,所以我連想也不必想這個問題,如果你是她,我這一劍根本傷不了她。”

原來如此,無怪徐奔堅持要用劍抵住呂驚鴻的要害,當時金算盤雖然激烈反對,可是呂驚鴻自己願意,她語氣中堅強的自信終於使金算盤讓步,但現在看來她卻是大錯特錯了。

不過,她竟然指責徐奔:“你錯了,你難道從來有想到我會願意死在你劍下麼?”

其實任何理由都比不上她的聲音那麼有份量,徐奔實在無法不相信她的聲音就是凌波仙子的聲音,還是一樣的腔調,一樣的語氣,老天,她會不會真的是凌波仙子?

相當寒冷天氣中,徐奔額上冒出了熱汗。

金算盤冷冷聲音傳過來:“徐奔,你居然殺害一個不能反抗的女人,我替你感到慚愧。”

他等一下,直到徐奔回身面對着他,才又說話,不過聲音已不復是冰冷,而是極惡毒憤恨:“我要親手殺死你,但還不夠,你所有的親人、朋友,我都要一個個親手殺死。”

徐奔目光除掃過金算盤之外,又看見他右邊捧着刀匣的巖島健以及陶正直,另外左邊稍遠一點則是沈神通、劉雙痕等五人。

他心中剛泛起疑今,沈神通已經出聲解答:“大牧場七人(連負傷的李政妻子在內)都相信我們可以做公證人,所以,暫時不跟黑夜神社忽然出現的二十二人決鬥,這就是他們沒有跟來的原因。”

這裡面當然尚有曲折,尚有文章,例如人家有二十二人之多,大牧場卻只有七個,看來就算不答應,只怕也有所不能。

徐奔仰天長嘆一口氣,那李政等七人看來只怕要受我連累而不能生還關外了。我對他們實在很慚愧,但是卻決不是對金算盤,因爲如果我不下毒手,我們這些人其實也一定不能夠活着回到大牧場的。

“我本來有一個人可以稱爲親人,也可以稱爲朋友,但這個唯一的人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你們手中。”徐奔一點也不掩飾內心的悲傷,甚至眼角已出現淚痕。

這種景象出現於一個歷經風霜、飽嘗憂患中年人身上,的確令人愕然,不敢置信。但也因此之故而特別使人同情、感動。

崔氏姊妹和李紅兒三個女孩子美眸中立刻涌出淚水,以至視線都模糊了。事實上,她們根本不知道徐奔的事,但她們感覺得到,她們知道那一定是最純真深摯的感情,她們甚至知道徐奔本來並非一定要佔有,只要他心中的人安然無恙,他就滿足了。

但是由於呂驚鴻等人害死了“她”。所以,徐奔不但出手報復,而且無法掩飾他內心中的沈哀悲痛,他自己也因而不怎麼想活下去,在這種心情之下,當然一些江湖武林的規矩,他根本不必遵守了。

金算盤冷冷地道:“你有,你還有親友,你投入大牧場十幾年,那幾百人當中一定還有你關心的人。”

徐奔並非驚懼或屈服,不過他悽然的笑容卻很易令人生出誤會。“死已並不怎麼可怕。”徐奔說,“何況你今天殺得死殺不死我還是個未知數。”

金算盤聲音仍然保持冷冷的味道:“我一定能夠殺死你,只可惜我們已經不能打賭。”

邪得使人意外的是,陶正直忽然插嘴了,而且,他居然幫着徐奔。他大聲說:“金老闆,我跟你賭。”

陶正直只要不表現出貪婪怕死阿庚奉承樣子,他實在稱得上美男子的,現在他當然有一種軒昂意態,所以崔家姊妹、李紅兒等三個少女都瞧着他,而感到眼前一亮。

不過陶正直只瞧瞧劉雙痕,他發現劉雙痕的表情是既欽慕而又推許,於是又道:“金老闆,我的賭注是一顆夜明珠。”

他掏出一顆鴿卵大小晶瑩潔白而又十分圓潤的明珠,託在掌心讓人看見。“我敢說此珠價值連城,連海龍王雷傲候也這麼說。”

海龍王雷傲候是鑑定天下珍寶第一法眼,他的評語那是決不會錯的,問題只在於雷傲候有沒有下過這個評語?

不過現在沒有人有閒工夫追究這個問題了,只聽陶正直又說:“我輸了的話,這顆夜明珠自然屬於金老闆,若是我贏了,金老闆,我可要帶走狗舍那兩個女人。”

老實說,陶正直這個人根本不知“憐憫”“惻隱”爲何物,他之所以提到狗舍兩個女人,只不過知道劉雙痕很關心她們而已。

這時候,沈神通輕輕地嘆口氣,因爲他知道自己現在已不能不開口,而開口的話,卻是使陶正直得到令名美譽,但無論如何徐奔的性命自然更重要些,所以他不能不這樣輕輕嘆氣。

“大家且慢開口!”沈神通不但說話,而且走前幾步,使自己變成最突出的主角。“你們打賭也好,亮兵刃決戰也好,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想徐奔你在永遠不能開口之前,告訴我爲何你那一劍竟不當場殺死呂夫人,爲何只刺斷她真氣脈絡,使她永遠不能施展上乘武功就算數?莫非你認爲她還有可能是凌波仙子?”

任何推測理由以及任何答案都比上一件事實--呂驚鴻不會死,她只不過受傷而已。

換了別人也許仍然堅持自己的諾言,但金算盤卻不是這種人,只要呂驚鴻不會死,他就認爲絕對沒有拼命更沒有將一切實力立刻暴露的理由。

他運足眼神查看呂驚鴻一下,便立刻乾脆痛快宣佈:“陶正直兄,你贏了,那兩個女人你隨便處置。”

陶正直道:“承讓,承讓。”他望向劉雙痕:“喂,劉雙痕,你人手比我多,所以那兩個女人現在已是你們的了。我等着瞧沈神通、巖島健這一場的戲,請原諒我不能分身,所以,我便把她們交給你們。”

沈神通將與擁有“悲魔之刀”的巖島健這場決鬥,當然是極其吸引刺激的大事。人人覺得陶正直大有沈神通之風,因爲他一開口往往就使得形勢大變,有時甚至會天下大亂,總之人人覺得他也具有改變或導演局勢的魔力就對了。

時間永遠是一秒一秒的走,既不會加快腳步,但你也休想它走得慢些。

跟時間牽扯在一起的無數事情,也必須隨同時間腳步而進行實現,然後,一切又變成過去。

那沈神通與巖島健的一戰是緊接而來的大事情,當然會隨同時間消逝而變爲事實。不過在此之前,金算盤必須決定一件事,那就是“大牧場”這宗公案如何了結?

目前的形勢已很顯明,在牧場方面處於劣勢,如果金算盤不肯放過他們,則有沒有人能逃得活命甚成疑問,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金算盤肯放過他們,但大牧場的人肯不肯就此罷休呢?

雖然大牧場方面處於劣勢,可是任何人想活不一定辦得到,但不想活卻幾乎一定可以辦到。如果大牧場的人都不想活,誰也無法制止這場兇殺慘劇發生。

“十萬兩銀子,我願意付。”金算盤望着一個人的面孔接着說道:“但凌波仙子的問題就很複雜了。”

他所望的人居然不是主角徐奔,而是沈神通。

沈神通頷首嘆口氣:“我明白,而我也認爲你們不可以原諒。”

他的話使得氣氛一時非常緊張沉重。

但沈神通果然就是沈神通,你永遠不知道他會有些什麼主意,而使得整個場面所有的人心情發生劇烈變化?

“不過,事到如今,我只好提出一些建議。”沈神通聲音很清朗,所以,沒有人會聽不見。也因此有些人本已象點燃導火索的火藥,卻忽然間被冰水弄溼而不能爆炸。

“既然大牧場已贏了這一仗,”沈神通很快說出他的分析和建議:“金雲橋,你自應該送上保證兌現的銀票,金額是十萬兩紋銀,關於凌波仙子這一節,徐奔兄你可不能不接受現實,這個現實就是以金雲橋目前目前的實力,大可以翻臉不認帳,等到殺個日月無光、天昏地暗之後,那時只怕徐奔兄你再也不會爭執這些問題?”

事實的確如此,假如徐奔等人全部喪生,那時叫誰斤斤計較這些問題?

沈神通又說:“徐奔兄,我的建議是你拿了銀票,還帶一個人質,馬上率隊離開!當然你還得先向金雲橋保證雙方過節從此一筆勾銷纔算公平。”

在徐奔方面,無論願不願意接受,卻顯而易見此是唯一能夠安然率隊離開的途徑。

金算盤聽了卻抗議道:“人質?什麼人質?”

陶正直插口解釋,一派輕描淡寫口氣:“人質就是把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放在徐奔手中,以保證他們撤退時不遭受伏擊。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事,古代戰國之時,連皇太子也常常作人質押在別的國家。”

他一面解釋一面望住呂夫人,顯然他還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不過他卻敢肯定,金算盤對這個條件,必定極頭痛,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纔好。

極少人知道現在正進行一場可怕的無形戰爭,表面上風平浪靜,人人都極斯斯文文地交談,其實大大不然。

例如沈神通若是算錯了一點,血肉橫飛的場面保證馬上出現了,也因而他下一回合對巖島鍵之時,將會少了一些勝算,這是因爲呂驚鴻,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若是在場,不知道局勢會發生什麼變化?

總之,若是能夠使大牧場之人安然撤退,而又暫時帶走呂驚鴻的話,沈神通就等於拔了頭籌,等於贏了等一局了。

金算盤沉吟了好一會,才道:“我沒有意見,如果呂夫人肯做人質,那就趕快走。”

他不叫徐奔快點滾已經算是很客氣了,事實上他已是被迫訂城下盟,如果他不是以“傳話人”身份出現,他一定不肯接受這種屈辱條件。

在徐奔這方面其實也沒有佔到便宜。大牧場十二鐵騎如今只剩下七個,雖然得回十萬兩銀的賠償,但凌波仙子卻也變成行方不明的人了。

徐奔心中再三計算過這筆賬,他本不肯接受,因爲他的確不怎樣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爲了六名手下着想,無論如何也只好含恨忍辱離開。

“好,我們走!”

氣氛頓時完全鬆弛,徐奔望住沈神通又道:“沈神通,你我雖然不是朋友,但你卻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神通既謙虛又瀟灑地微笑擺:“如果我活過今天,也許我有機會請你喝酒。”

徐奔嘆口氣,但左手卻快如閃電,橫伸抓住呂驚鴻右臂,他五指佈滿內力,重如山嶽,堅如鋼鐵,呂驚鴻就算全身武功猶在,也一定掙脫不了,現在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她只好放軟身子,並且完全死掉溜入石屋內的心。

徐奔雖然已掌握住人質,但仍然長長嘆口氣,話聲也黯然無力:“凌波仙子果然死了。”

崔憐花(或崔憐月,誰也弄不清楚哪個是花哪個是月)高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這答案甚至連金算盤也想聽聽,所以應該沒有人出聲作梗纔對,但偏偏有人插口:“廢話,都是廢話。”聲音居然很悅耳好聽,原來是呂驚鴻說的。

“徐奔你到底走不走?”她又說:“其實你可以再留一陣,等看完沈神通、巖島健這一場精彩決戰再走也不遲,你想不想留下?”

她的話馬上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到沈神通、巖島健的決戰上面,如果她用心果是如此,則顯然非常成功,因爲不但徐奔,連沈神通也立刻露出沉吟忖想的神情。

呂驚鴻身子微微顫抖,她乃是由於恐懼而顫抖,因爲她忽然極清楚地感到,自己竟然站在生與死的界線上,她從來沒有這種經驗,但使得別人站在生與死關頭之間,看人家驚悚汗下、股搖身顫的事卻常常有之。如果他知道凌波仙子纔是真正的呂驚鴻的話,我自然也死無葬身之地,她目光射向金算盤,她心中所想的“他”也就是金算盤。

天啊,呂驚鴻雖然已死,但我現在才知道殺不死她,因爲她仍然活在這些男人心中,但如果我死了,我會不會還活在他們心中?到底還有沒有男人象想念呂驚鴻一樣想念我呂素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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