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上陶朱”範汾陽果然不愧爲中原大賈,單隻“晉城”一地,便開得有三處買賣,而且那生意還都不小。
範汾陽笑道:“若論小弟這三處買賣,最大的雖要算‘汾記’錢莊,但地方最舒服的,卻是‘迎陽酒樓’。”
沈浪笑道:“我只問最近的是哪裡?”
範汾陽道:“最近的卻是‘汾記布莊’了,但那地方……”
沈浪笑道:“那地方有牀麼?”
範汾陽道:“自然有的。”
沈浪笑道:“有牀就好。”
熊貓兒道:“那地方有酒麼?”
範汾陽笑道:“自然有的。”
熊貓兒大笑道:“有酒就好。”
三個人轉過條街,便瞧見“汾記布莊”的金字招牌,在朝陽下閃閃發着光,但走到近前,卻發現大門竟是緊緊關着的。
範汾陽皺眉喃喃道:“愈來愈懶了……可恨。”
舉手拍門,直將門打得山響,門裡竟還是寂然無聲。
範汾陽怒道:“這些奴才莫非死光了不成?”
飛起一足,將門踢得裂了條縫——但這扇門卻當真是堅固異常,他這一足力道雖大,還是踢不開門。
但範汾陽、熊貓兒卻已可從這條裂縫中瞧見裡面的情況,只見裡面非但無一人影,就是櫃檯、布架上,也是空空的,連一匹布都瞧不見。
熊貓兒失笑道:“這裡非但沒有酒,竟連布都沒有,範兄你做的買空賣空的生意,這就難怪會發財了。”
範汾陽卻已面色大變,強笑道:“這其中必有緣故……必有緣故……”
只見隔壁一家店鋪中,早已探出個頭來,盯着範汾陽瞧了半晌,逡巡走了過來,賠笑道:“三位找誰?”
熊貓兒笑道:“他找誰?他就是這家店的老闆,你不認得?”
那人笑道:“原來是範大爺……範大爺生意太多了,三年也不來一次,在下怎會認得,在下張朝貴,就是範大爺的鄰居……”
範汾陽早已不耐,終於截口道:“張老闆可知敝店發生了什麼事?”
那張朝貴道:“在下也正在奇怪,昨天半夜裡,突然來了幾輛大車,將貴號裡的存貨全搬空了,貴號夥計想必是趕着辦貨,所以……”
他話未說完,範汾陽等三人早已匆匆而去,範汾陽眉皺得更緊,熊貓兒卻在一旁笑道:“這麼好的生意,連存貨都賣光了,範汾陽你本該高興纔是。”
範汾陽沉聲道:“若是普通買賣,焉有在半夜裡交易之理?我看這其中必有蹊蹺。”
沈浪亦是雙眉微皺,喃喃道:“昨日半夜……半夜……”
三個人又轉過兩條街,“汾記錢莊”的招牌已然在目。
範汾陽大步當先,趕了過去,只見這平日生意極是興隆的錢莊,大門竟也是緊緊關着的,門裡靜無人聲。
山西的錢莊,聲望卓著,只要有汾記的錢莊所開的錢票在手,走遍天下,都可十足通用。
只因汾記的錢票永遠是十足兌現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個時辰,只要將錢票拿到本莊,立刻便可兌現,而此刻,這“汾記錢莊”竟關起門了,竟似已不能兌現,這非但顯見事態嚴重,而且也是從所未見的事。
到此刻,熊貓兒面上也失去了笑容,範汾陽更是神情慘變,一步衝到門前,放聲高呼道:“守成,開門來。”
門終於開了,開門的是個衣衫樸素、修飾整齊的中年人,瞧見範汾陽,謹慎的面容上,立刻露出驚喜之色。
這人正是範汾陽的得力臂助,也是他的堂兄範守成。
範汾陽還未等門戶大開,便已衝了進去,暴跳如雷,大喝道:“守成,你怎地也糊塗了,這扇門是死也不能關的,你難道忘了,你難道要汾記這招牌毀在你手上?”
範守成垂手而立,低頭道:“我知道,只是……”
範汾陽道:“銀錢縱有不便,但憑咱們的信譽,也可向人調動,何況,我知道店裡至少還有幾萬兩存着,咱們今年開出的錢票,也不過如此。”
範守成垂首道:“我知道,但……唉!這次非但咱們店裡存的四萬兩全都被人取走,就連城裡可以調動之處,我也全部調動過了。”
範汾陽變色道:“咱們店裡哪有這麼大的戶頭?除非是有人存心拆臺,將咱們開出去的錢票,全都蒐集來兌現,但我也想不出誰會這樣做。”
範守成道:“倒沒有外人來拆咱們的臺。”
範汾陽道:“既無外人,卻又是怎麼回事?”
範守成苦笑道:“來提銀子的乃是七姑娘。”
範汾陽愣了一愣,倒退三步,“噗”地坐到椅上,喃喃道:“她……又是她。”
範守成道:“這位姑娘來提銀子,我敢不給麼……她非但將銀子提走,連布店的綢布,也全被她搬空了,我剛一問她,她將眼睛一瞪,要揍人。”
範汾陽跌足道:“這位姑奶奶,當真害殺人了。”
熊貓兒、沈浪在一旁也不禁爲之動容。
沈浪忍不住問道:“她可是親自來的?”
範守成道:“她若不親自來,我也沒這麼容易……”
熊貓兒道:“她一個人來的?”
範守成瞧了瞧他那種模樣,雖不願回答,又不敢不回答,愛理不理地點了點頭,懶洋洋道:“嗯,一個人。”
熊貓兒道:“她一個人搬得動?”
範守成冷冷道:“有銀子,還愁僱不着馬車?”
範汾陽不住嘆息,不住跌足道:“這丫頭,我早知她是個闖禍精,如今她弄得這許多銀子,再加上個王憐花,唉!可更不知道要闖出什麼禍來了。”
範守成苦着臉道:“要銀子還有可說,但她拿去那些布……唉,可真不知道她是要幹什麼了,她一天縱然要換八十件衣服,可也用不着那許多布呀。”
熊貓兒苦笑道:“王憐花的行事雖是人所難測,這位姑娘的行事卻更叫人莫測高深,我熊貓兒倒當真佩服得很。”
範守成突然大叫道:“原來你就是熊貓兒!”
熊貓兒又吃了一驚,道:“不錯,我就是熊貓兒,你……你怎樣?”
範守成吐了一口氣,賠笑道:“沒有怎樣,只是……只是七姑娘留下封書信,要我交給一位熊貓兒熊大俠,我想不到便是閣下。”
熊貓兒笑道:“你自然想不到,我本來就沒有大俠的模樣。”
範守成不敢再多話,自懷中摸出封書信,道:“七姑娘再三叮嚀,這封信只能交給熊大俠一個人,只能讓熊大俠一個人看,否則……她就要對我不客氣。”
熊貓兒道:“你竟如此怕她。”
範守成臉紅了,訥訥道:“我……我……”
熊貓兒大笑道:“你也莫要不好意思,告訴你,非但你怕她,我也怕她,這裡的人,簡直沒有一個不怕她的。”接過書信,瞧了瞧,面色立刻變了,再也笑不出來。
範汾陽忍不住問道:“信上寫的是什麼?”
熊貓兒瞧了瞧沈浪,摸了摸頭,道:“這……”
沈浪笑道:“莫非信上有話罵我,你不便讓我瞧?”
熊貓兒苦笑道:“咳……這……咳咳……”
沈浪道:“你究竟是個老實人,她明知你會將信拿給我看的,所以在信上罵我,爲的正是要讓我瞧見。”
熊貓兒嘆道:“這封信除了罵你之外,還有更驚人的消息。”
那封信上寫的是:
大哥:小妹自王憐花口中探出,快活王已然入關,行蹤似在太行山左近,大哥千萬留意。
沈浪刻薄寡情,假仁假義,大哥不可與之交友,否則終有一日被他所棄,這消息也切莫告訴他,讓他上當吃苦去,小妹最是開心。
小妹 七七斂衽拜上
範汾陽瞧完了信,苦笑道:“我若不認得她的字,當真要以爲這封信是個野男人寫的,唉!這哪裡像是閨閣少女的詞句。”
熊貓兒笑道:“但詞句倒也通順,就和她說話似的。”突然想起她種種可惡之處,立刻失去笑容,大聲道:“她平日說話本就不似少女,倒和強盜差不多。”
沈浪面色凝重,沉聲道:“無論她寫的詞句如何,這消息總是驚人得很,‘快活王’竟驟然入關,你我委實不可不分外留意。”
熊貓兒拍案道:“他入關最好,咱們不是本來就想找他麼。如今他既然已送上門來,豈非省了咱們許多麻煩。”
沈浪嘆道:“但事情哪有如此容易?”
熊貓兒道:“有什麼不容易,咱們既已知道他行蹤……”
沈浪截口道:“你我縱然已知他行蹤,但王憐花下落不明,朱七七心意未測……”
熊貓兒大聲道:“這些事都可暫時放在一邊的。”
沈浪苦笑道:“這些事縱可暫時放在一邊,單就憑你我三人,是否能勝得了他?何況他門下客也無一不是絕頂好手,你我豈能輕視?”
範汾陽立刻接道:“正是,久聞‘快活王’手下,非但四大使者武功驚人,隨行三十六騎,亦無一弱者……”
熊貓兒大叫道:“原來你們都怕了他,好!好……他未來之前,人人都要找他,他真的來了,大家卻唯恐逃得不快。”
沈浪微笑道:“誰說要逃了?”
熊貓兒道:“既然不逃,咱們就到太行山去。”
沈浪沉吟半晌,緩緩道:“太行之行,固然已是勢在必行,但你卻要答應我一件事。”
熊貓兒喜道:“我幾時不答應你的事了。”
沈浪道:“好,到了太行,縱然見着‘快活王’一行人衆,但未得我同意,你切切不可輕舉妄動,胡亂出手。”
熊貓兒拍掌道:“好,就一言爲定。”
範汾陽道:“小弟也……”
沈浪道:“範兄還是不去的好。”
範汾陽微微一笑,道:“小弟雖然膽小卻非畏事之徒……”
沈浪道:“小弟怎敢將範兄當作膽小畏事之徒,只是‘快活王’此番挾雷霆之勢而來,小弟與貓兄此去不過只是聊充探卒,決勝之事,絕無如此輕易,範兄若能留守此間籌謀調度,小弟便可免去後顧之憂。何況,朱七七與王憐花的行蹤消息,也有待範兄在此留意探詢,否則小弟又怎能放心得下?”
範汾陽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小弟只得遵命。”
熊貓兒摩拳擦掌,仰天笑道:“快活王呀快活王,我熊貓兒終算能見着你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否生得有三頭六臂,究竟有什麼驚人的手段。”
太行山,古來便是豪強出沒之地,那雄偉險峻的山巒中,也不知造就了多少個叱吒江湖的英雄人物。
熊貓兒腰畔葫蘆裡裝滿了甘美的山西汾酒,與沈浪在太行山麓走了兩日,卻仍未見着“快活王”的行蹤。
他葫蘆裡的酒早已喝乾了,着急道:“這裡簡直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哪有什麼‘快活王’,咱們此來莫要又被那鬼丫頭騙了。”
沈浪吟道:“太行山勢連綿,山區博大,何止千里,山區中隱僻之處,更不知有多少,豈是短短數日間所能走完的。”
熊貓兒道:“但‘快活王’一行既有那麼多人,總不會躲到石頭縫裡、山犄角里,咱們怎會連影子都瞧不到。”
沈浪微笑道:“他一行人馬越衆,行動自然便愈是謹慎,你我需得沉住氣,就算當作遊山玩水又有何妨?”
熊貓兒嘆道:“和你遊山玩水雖不錯,但……”拍了拍腰畔葫蘆,長嘆一聲,在石頭上坐下,苦笑道,“沒有酒,我簡直走不動了。”
沈浪道:“但你哪可知道,酒雖可令人忘卻許多事,但世上卻也有許多事是要打起精神去做的。”
熊貓兒道:“什麼事?”
沈浪道:“你且隨我來。”
兩人走了半晌,走到一處山坳,沈浪仰視白雲縹緲中那險峻的山峰,出神半晌,緩緩道:“你可瞧見這山峰了?”
熊貓兒
失笑道:“我酒癮雖發,眼睛可還是瞧得見的。”
沈浪道:“這山峰之上,便是昔日‘太行三十六柄快刀’嘯聚之地,這三十六位豪傑昔日成名時,當真可說是威風八面。”
熊貓兒道:“太行快刀的名聲,我也聽說過。聞得這三十六人抽刀可斬飛蠅,刀法最慢的一個,有一次在洛陽與人打賭,那人將七枚銅錢拋在地上,他竟能在銅錢墜地之前將七枚銅錢俱都砍爲兩半。”
沈浪笑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刀法最快之人,究竟快到什麼程度?”
熊貓兒搖頭道:“不知道,你且說來聽聽。”
沈浪道:“我也不知道……我簡直想也想不出。”
熊貓兒忍不住大笑起來。
兩人相與大笑半晌,熊貓兒又道:“聞得這三十六柄快刀,刀法雖然快如閃電,但卻全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強盜,這三十六人除了每年兩次的聚會外,其餘時間都在四處作案,據說他們搶得的銀子,已比太行山還高了。”
沈浪道:“所以這才驚動了一位絕代英雄,發誓定要將三十六人除去……喏,那邊有塊石頭,你瞧見了麼?”
熊貓兒隨着望去,只見那邊山麓下,果然有方青石。
這方青石平滑光亮,宛如精銅,但中間卻有條裂縫,由上至下,筆直到底,似是被人一刀砍開的。
沈浪道:“那位絕代英雄,算準他三十六人聚會之期,孤身孤劍,到了太行,便在這青石上向他三十六人挑戰。”
熊貓兒動容道:“好漢子,好膽氣。”
沈浪道:“三十六柄快刀自然不甘示弱,下山迎戰,那位絕代英雄也不多話,抽出長劍,往這青石一劍砍下。”
熊貓兒失聲道:“他一劍竟將這巨石砍成兩半了麼?”
沈浪道:“不錯,這青石便是他一劍揚威處,太行羣刀自然驚服,俱都飲血爲誓,從此收手,那位絕代英雄本也有憐才之意,便放過了他們,這三十六人也不愧爲英雄漢子,果然終生未再出太行山一步。”
熊貓兒撫掌大笑道:“痛快,痛快,能聽得如此快事,果然比喝酒還要痛快得多……還有什麼你快說來聽聽。”
沈浪笑道:“中原多豪俠,太行出英雄……只要你想聽,這種事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快打起精神隨我來吧。”
兩人一路行去,這太行山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方怪石,甚至每一株奇特的樹木,似乎都有着一段傳奇故事。
熊貓兒出神地聽着,有時開懷大笑,有時唏噓長嘆,有時勃然大怒,有時悲憤填膺……
這些多姿多彩的英雄傳說,這些多姿多彩的英雄人物,在沈浪口中說出來,宛如又活生生回到他眼前。
兩日來,熊貓兒不但忘卻了酒,甚至連“快活王”都忘卻了,不知不覺間,兩人已將太行山繞了半圈。
這一日正午時,兩人就着夾帶碎冰的山泉,胡亂嚥下一頓乾糧,雖有陽光,但山陰中寒風仍凜冽如刀。
熊貓兒衣襟卻仍是敞開着的,只因他胸中的熱血,比火還熱,他敞開衣襟,迎風而立,大笑道:“今日你我在說昔日那些英雄的豪情勝舉,百十年後,不知可有人來說你沈浪與我熊貓兒的事蹟。”
沈浪微笑道:“縱有人說,你我也聽不到的。”
熊貓兒道:“聽得到的,此時此刻太行山的英靈雄鬼們,說不定正在一旁聽着你我的說話,只恨我卻沒有酒來敬他們一杯。”
沈浪笑道:“你又想起酒了……喏喏,快看看那邊一片突崖……”
熊貓兒道:“那裡又有何故事?”
沈浪道:“那裡便是‘太行三雁’的自盡之處。”
熊貓兒皺眉道:“自盡乃是女兒家的行徑,男子漢大丈夫,縱然遇着什麼化解不開之事,也不該將大好生命輕易拋棄……這‘太行三雁’竟不敢挺身而鬥,反倒學女子輕生,想來也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
沈浪道:“別人若是輕生自盡,自非英雄所爲,但這‘太行三雁’之自盡,卻當真可驚天地而泣鬼神。”
熊貓兒道:“哦?”
沈浪道:“這‘太行三雁’本是結義兄弟,但三人各自流浪,平日也難得聚首,這一日雪雁突然攜來數罈美酒,同時也將銀雁、鐵雁全都找來這裡……這一片危崖,昔日本是他們三人的結義之地,銀雁、鐵雁見他突然將自己約來此處,這其中必有緣故,自然免不得要向他問個清楚。”
熊貓兒道:“那雪雁說了什麼?”
沈浪道:“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打開酒罈,與他的兄弟痛飲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三夜半夜時,他竟突然跪下。”
熊貓兒奇道:“這又是爲了什麼?”
沈浪道:“原來他少年時曾妄殺了一個人,而此人卻待他義薄雲天,他終生爲此事歉疚難安,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將此人的後代,培養成人……”
熊貓兒嘆道:“這雪雁也算得是有良心的了。”
沈浪道:“他爲的本是贖罪,是以雖然費心盡力,卻不使那人的後代得知,誰知那少年長大後,竟向他尋仇,一心要取他性命。”
熊貓兒嘆道:“父仇不共戴天,這也怪不得那少年……只是,這雪雁既已痛悔求恕,那少年也該放過他了。”
沈浪苦笑道:“雖然如此,但他知道仇重如山,已絕非言語所能解釋,何況,他也絕不是挾恩自重的小人。”
熊貓兒動容道:“於是他便怎樣?”
沈浪道:“他竟約了那少年,到此與他見面。”
熊貓兒道:“他生怕事情解釋不開,所以便將他兄弟也一起約來,甚至不惜下跪求助……哼,這又算什麼英雄好漢。”
沈浪長嘆道:“你錯了,他向他的兄弟下跪,只是求他兄弟到時切莫出手相助,求他兄弟眼見這段恩怨了結後,再將詳情說出,他要他兄弟告訴天下人,他乃是公平比鬥,不敵而死,他非但要教少年揚名天下,還要別人莫爲他尋仇。”
熊貓兒道:“呀,原來如此,他兄弟可答應了?”
沈浪道:“他兄弟也都是義烈男兒,雖然心中愀然,但卻都一口答應了,天色微明時,那少年便已趕來。”
熊貓兒道:“他可曾出手?”
沈浪嘆道:“他話也不說,便自出手,那雪雁本已抱決死之心,雖也回招,但卻不過是裝樣子的而已,不出三十招,他便中了那少年一招殺手。”
熊貓兒失聲道:“他兄弟呢?”
沈浪道:“他兄弟一諾千金,竟真的在一旁袖手旁觀,絕不相助,眼睜睜瞧着他死在那少年手下,那少年得意狂笑,自道血債已了,正待揚長而去,那鐵雁最是性烈,終於,忍不住將此中隱情說了出來。”
熊貓兒動容道:“那……那少年又如何?”
沈浪道:“那少年自然聽得怔住,只見銀雁、鐵雁兩人,說完了話,突然抽出刀來,同時自刎,竟真的踐了他們不願同日同時生,但願同日同時死的誓言。那少年站在他三人屍身前,整整三天三夜,不言不動。那時正值嚴冬,冰雪俱已在他身上凝結,漸漸凍住了他的眼睛、鼻子,也漸漸凍住了他的嘴,他還是不動……唉,這少年終於也被活生生凍死了。”
熊貓兒也早已聽得呆住,身子不住地發抖,過了半晌,突然狂吼一聲,跳了起來,嘶聲道:“他們的英靈不散,想必遠在那危崖上,我得上去瞧瞧。”
沈浪竟未拉住他,熊貓兒已筆直躥了上去。
危崖上積雪仍未落,寒氣已將凝結成霧。
熊貓兒木立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彷彿也有如昔日那少年一般,呆呆地木立着,動也不動。
沈浪微笑道:“昔日恩怨,都已如夢,昔日豪傑,俱化塵土。人世間恩恩怨怨,也不過如此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熊貓兒茫然道:“我……唉……”
沈浪目光凝注着他,緩緩道:“這故事莫非觸及了你什麼隱痛?”
熊貓兒突然道:“你可知道我也有個結義兄弟麼?”
沈浪道:“哦……”
熊貓兒緩緩道:“別人對他的結義兄弟,如此體諒,如此義氣,那雪雁無論做出了什麼,他兄弟都可體諒他的苦衷,而我……”
沈浪道:“你難道會對不起你那結義弟兄?”
熊貓兒悠然長嘆道:“我那結義弟兄,只不過因爲對不起我,我便恨他入骨,其實,他本也自有苦衷,我也本該諒解於他……”
沈浪默然半晌,微微笑道:“你那結義弟兄只怕是女的。”
熊貓兒悚然動容,道:“你……你怎會知道?”
沈浪道:“你雖然沒有告訴我,但我卻早已猜到,朱七七既然已稱你爲兄,否則……你也不致輕易被她點了穴道。”
熊貓兒垂首嘆道:“我早知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我本該當時就告訴你的,只是我……”
沈浪一笑道:“這又有何妨?人……無論是誰,本該有一些不必被別人知道的秘密,縱然親如夫妻、兄弟,亦是如此。”
熊貓兒霍然回首,凝注沈浪,道:“你也有一些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麼?”
沈浪緩緩道:“自然有的。”
熊貓兒望着面前這驚世絕才、丰神如玉、武功深不可測、義氣直幹雲霄的男兒,呆望了半晌,喃喃道:“沈浪,你的確是個謎一般的人物。”
沈浪微笑道:“不錯!我的秘密本就比誰都多。”
熊貓兒道:“當今天下,可有人知道你的身世來歷?”
沈浪道:“只怕……絕無僅有。”
熊貓兒長嘆道:“若是換了別人,身世如此隱秘,還有誰敢和他結交爲友?你卻……但你好像和別人不同。”
沈浪笑道:“有什麼不同?”
熊貓兒道:“無論如何,我總覺得你縱然不肯將家世說出,但你所隱瞞的也必不是罪惡,你……你彷彿有種特別能令人信任之處。”
沈浪笑道:“多謝。”
熊貓兒又道:“但你的笑,卻太令人難以捉摸,有時你雖然笑得甚是開朗,但我卻覺得這笑容中似乎含有痛苦,你爲何不肯將痛苦說出……”
沈浪微微一笑,迴轉頭去,再不說話。
熊貓兒亦默然,山崖上寒氣似乎更重了。
突然沈浪輕呼一聲,道:“你瞧,這是什麼?”
熊貓兒湊首望去,只見寒霧已被陽光撕裂一線,他目光自寒霧中穿出去,下面乃是一片山窪。
山窪中亦有積雪未落,積雪上斑痕零亂,不但有車轍馬跡,看來還彷彿有一些特異之物。
只是熊貓兒的目力,也瞧不出那究竟是些什麼。
沈浪道:“咱們下去瞧瞧。”
他竟自危崖上凌空一躍而下,衣袂飄飛,宛如神仙。
熊貓兒大笑道:“好輕功,我也來試試。”
他咬了咬牙,竟也一躍而下,但覺腳下似有什麼向下拉着,一口真氣,再也難提得起。
他想變換身形,但下面拉着的力道,卻似愈來愈重,說時遲那時快,終於“砰”地,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沈浪趕過來,道:“怎樣了?”
熊貓兒笑道:“幸好我熊貓兒是鐵打的身子,否則早已摔散了……但……奇怪,我屁股上怎會像是被人刺了一刀。”
他掙扎着站起來,便發覺屁股上果然刺入了一根像是錐子般的東西,拔出來一看,卻是塊雞腿骨。
那雞骨被冰雪一凍,當真是鋒利如刀。
熊貓兒皺着眉頭道:“倒黴……這裡居然會有雞骨頭。”
沈浪低聲道:“非但有雞骨頭,只怕還有別的。”
兩人一前一後,在這片積雪的山窪中,轉了一圈。
只見這山窪雪地上,果然不但是馬跡零亂,車轍縱橫,還有一堆堆的餘燼,一些破碎的瓷片。
熊貓兒拾起瓷片,瞧了瞧,道:“這是酒杯的碎片。”
沈浪道:“瞧這瓷質,這酒杯極是名貴,縱是富室大戶,也未必會
輕易將這種酒杯拿出來待客喝酒。”
熊貓兒道:“但此人卻用它在山野中喝酒,而且還摔破了。”
兩人對望一眼,再往前走。
沈浪突然自地上拾起樣東西,道:“你瞧!”
熊貓兒已瞧見他拾起的乃是隻珠環,那珍珠竟有龍眼核一般大小,光澤柔和,鏤工精緻。
沈浪嘆道:“就只這一隻耳環的價值,已夠普通人家一年生活之用……”
熊貓兒道:“但此人卻根本未將它瞧在眼裡,縱然丟了,也毫不在意。”兩人再次對望一眼,前行腳步更快。
雪地向陽處,地上竟有數十個海碗大小的深洞,每排六個,深達數尺,每排間隔,至少也在一丈開外。
熊貓兒皺眉道:“這又是什麼?”
沈浪沉吟道:“看來這必定是他們紮營打樁時留下的。”
熊貓兒動容道:“這麼大這麼深的洞,那木樁豈非要有普通人家的樑柱般大小,木樁已有這麼大,那帳幕豈非更是駭人?”
沈浪沉聲道:“縱是蒙古王侯所居,也不過如此了。”
熊貓兒道:“但此人,露宿一夜,便要如此大費周章。”
兩人對望一眼,俱都停下了腳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雖然不再說話,但心裡俱都早已有數。
快活王!
如此豪闊,如此鋪張,除了快活王還有誰。
熊貓兒喃喃道:“朱七七果然未曾騙我,他果然已來了。”
沈浪道:“瞧這情況,他不但有三十六騎隨行,而且還隨身帶有姬妾,他此番大舉而來,莫非已不想再回去了麼?”
熊貓兒咬牙道:“他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沈浪遙注天畔的一朵白雲,默然半晌,悠悠道:“卻不知金無望來了沒有?”
“快活王”果然神通廣大,也不知用什麼方法,也不知走的是什麼秘路,熊貓兒與沈浪追着雪地上的車轍馬蹄,方自追出那片山窪,那車轍馬蹄竟突然奇蹟般完全消失不見了。
那雪地上竟然瞧不出有掃過的痕跡。
熊貓兒恨聲道:“這廝果然是隻老狐狸,他實力既如此強,居然還怕有人追蹤,甚至在這種鬼地方也怕人追蹤。”
沈浪嘆道:“此等梟雄人物,行事自然不肯有一步落空,他縱然不怕別人追蹤,但卻也是非這麼做不可的。”
熊貓兒道:“爲什麼?他撞見鬼不成?”
沈浪道:“這種人無論走到哪裡,無論要做什麼,總是極力要在自己四周,佈下重重神秘,重重迷霧,好教任何人都捉摸不透。”
熊貓兒恨得牙癢癢的,道:“難怪我常聽人說,愈是這種所謂‘梟雄’人物,愈是這種大壞蛋,疑心病就愈重,甚至對自己身畔最親近的人,也要弄些手段。”
沈浪嘆息道:“正是如此。”
熊貓兒低着頭在雪地上走了兩圈,突又擡頭道:“但這雪地上既不似被人掃過,在此等情況下,他們勢必也不會是倒退回去的……”
沈浪頷首道:“人可以倒退回去,如此多車馬,便不可能了。”
熊貓兒道:“那麼這車轍馬蹄又怎會突然不見了?”
沈浪緩緩道:“這種情況我曾遇過一次,是在墓外,那是他們踏着原來腳印退回去的……”
熊貓兒道:“第二次可是在那山上?”
沈浪道:“不錯,那是他突然走入地道。”
熊貓兒道:“是呀!所以這才叫奇怪,車馬既不能倒退着回去,這裡又絕沒有什麼地道,他們莫非是飛上天去了不成?”
沈浪目光凝注着那一片雪地,只見深深的日色,照在雪地上,宛如一片瑩白髮光的鏡子似的。
熊貓兒忍不住道:“這裡什麼古怪也沒有了,莫非你還能瞧出什麼?”
沈浪默然半晌,緩緩道:“我正是已瞧出了。”
熊貓兒大奇道:“你瞧出的是什麼?”
沈浪道:“你說這片雪地上什麼古怪也沒有,不錯,就因爲這片雪地上並沒有古怪了,所以纔有古怪。”
熊貓兒皺眉頭,苦笑道:“老天爺,你說的這話可真教人難懂。”
沈浪道:“難道你還瞧不出這雪地有什麼特別之處?”
熊貓兒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還是瞧不出這雪地特別在哪裡——這雪地上簡直一點印子都沒有。
他只好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這雪地上若真有特別之處,想來就是我眼睛瞎了。”
沈浪嘆了口氣,道:“你瞧這片雪地是否乾淨整齊得很?”
熊貓兒道:“嗯!太乾淨了。”
沈浪道:“但雪霽已有兩三天,所以這片積雪也有兩三天了,此地縱是深山,但過了兩三天,這雪地怎會還如此乾淨?”
熊貓兒道:“嗯……嗯,不錯。”
沈浪道:“何況普通積雪,也不可能有如此平整……這片雪地簡直就像是畫上去的,簡直可以當鏡子了。”
熊貓兒不住點頭,道:“嗯!有道理……”
沈浪道:“所以你就該懂了。”
熊貓兒苦笑道:“我還是不懂,這……這究竟……不過……唉,還是你快說出來吧。”
沈浪微微笑道:“只因這片雪地本是人工鋪上去的。”
熊貓兒失聲道:“人工鋪上去的!”
沈浪道:“不錯,他們將地上的車轍馬蹄先掃過一遍,然後,再從別的地方運來新雪,用人工鋪在上面。”
熊貓兒嘆道:“好小子,居然肯花這麼多力氣。”
沈浪笑道:“反正出氣力的又不是他自己。”
熊貓兒道:“如今我總算知道有三種法子可消滅雪地的足印痕跡,躲去追蹤,只可惜……我這一輩子是萬萬不會用上的。”
晝短,眨眼便是黃昏。
沈浪與熊貓兒又追過三處山坳。
熊貓兒兩隻眼睛,當真有如貓似的,睜得滾圓,絕不肯放過一絲線索,但他卻連一絲線索也沒有發現。
於是星羣漸升,夜色漸濃。
熊貓兒長長嘆了口氣,頹然道:“又是一天過去了……白白地過去了。”
沈浪道:“這一天還未過去。”
熊貓兒道:“但天已黑了。”
沈浪微微一笑,道:“天黑了有何不好?”
熊貓兒嘆道:“咱們白天都找不着線索,天黑了豈非……”
沈浪截口笑道:“白天找不着,天黑了反有希望。”
熊貓兒直着眼睛,笑道:“你莫要真將我當成貓,要到天黑時才瞧得清楚。”
沈浪道:“快活王雖然巧計百出,但到了天黑時,難道會不點燈麼?”
熊貓兒怔了怔,撫掌大笑道:“不錯!果然是天黑時反而容易找,只要他點燈,無論多遠,咱們都可瞧得見……他本事再大,要想在這黑黝黝的深山裡藏住燈光,可也不容易。”
兩人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風輕嘯,星光淡,廣大的山區中,靜寂如死。
熊貓兒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外,什麼也聽不到。
他又憋不住了,喃喃道:“咱們莫非追錯了方向?”
直過了盞茶時分,又走出百餘丈開外,沈浪卻未答話,但突然間,他竟展顏一笑,道:“你瞧,那是什麼?”
燈光!無邊的黑暗中,赫然有了一點燈光。
熊貓兒不等他再說第二句話,早已撲了過去,沈浪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後,沉聲道:“對付此人,切切不可大意。”
黑暗中的燈光總是難辨遠近,有時那燈光明明瞧着很近,卻偏偏很遠;有時瞧着很遠,卻又偏偏很近。
沈浪一句話說完,熊貓兒還未答話,那燈光已赫然到了眼前——只見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擺着盞孤燈。
燈光有如鬼火般閃爍不定,青石上的殘雪,也不知被誰打掃得乾乾淨淨,但四下卻連鬼影也瞧不見一個。
雖然沒有人,熊貓兒還是不禁心跳了起來——他雖然心跳了起來,還是一步步走了過去。
燈,金光閃閃,竟是黃金所鑄。
熊貓兒咬牙道:“好小子,連燈也是金子做的。卻不知他留下這樣一盞燈,在這裡又是在耍什麼花樣。”
沈浪面色凝重,緩緩道:“他這盞燈是留給咱們的。”
熊貓兒突地駐足,道:“留給咱們的,莫非是誘人的陷阱?”
沈浪道:“他若以爲這小小的陷阱也能害得到咱們,他便不是‘快活王’了。”
熊貓兒皺眉道:“這話我又不太懂。”
沈浪道:“像他這樣的梟雄人物,絕不會輕易低估對方的實力。”
熊貓兒拍掌笑道:“不錯,尤其對方是沈浪,他縱未見過沈浪,也該聽說過沈浪的名字,他若以爲略施小計便可害得到沈浪,他就是呆子了。”
沈浪微微笑道:“正是此理。”
熊貓兒忽又皺眉道:“但……但話又說回來了,他又怎會知道是沈浪在找他?”
沈浪沉聲道:“瞧他的行事,說不定早已在此山中遍佈暗哨,說不定……”
熊貓兒道:“無論怎樣,待我先去瞧瞧。”
他謹慎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原來的脾氣,不等沈浪再說話,一個箭步,就躥了過去。
金燈下,竟壓着張紙,上面寫着:“沈浪!你要找我麼?好,沿着這條路來吧。”
這簡簡單單十幾個字旁邊,竟畫着幅詳詳細細的地圖,說明了這條路通向哪裡,路是如何走法。
也註明了他的駐紮之地。
熊貓兒苦笑道:“好小子,居然還怕咱們找不着他,居然連地圖都畫出來了。”
沈浪嘆道:“此人行事,當真是人所難測。”
熊貓兒道:“但……這幅地圖會不會是假的?”
沈浪沉吟道:“極有可能,他故意留下這地圖,要你我上當,我等若是真的按圖而行,說不定非但永遠找不着他,反而離他愈來愈遠。”
熊貓兒道:“但他並不怕咱們,又何必如此?”
沈浪嘆道:“所以此圖也極有可能是真的。”
熊貓沉吟着道:“這地圖若是真的,咱們若是照着圖走,他便可從從容容等在那裡,從從容容佈下各種陷阱……這樣,咱們豈非等於自己送上門去?”
沈浪道:“正是如此。”
熊貓兒道:“但咱們雖然明知如此,不照這張圖走也不行呀……若不照着這張圖走,卻叫咱們走哪條路?”
沈浪長嘆道:“這正是此人的厲害之處,他正要令我們左右爲難,舉棋難定,單隻這一點,他便已佔了上風。”
熊貓兒道:“這可真是叫人頭疼……照着圖走既不行,不照着圖走也不行,我看見這紙條時,本以爲是件很簡單的事,哪知卻愈想愈複雜,愈想愈想不通,早知如此,不去想它反而好了。”
沈浪說道:“世上有些事正是如此,愈想得多,顧慮愈多,於是就做不成了;若是不想就做,反而說不定能做得通,世上有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正是不想就做而做出來的,若是仔細想過,便不會做了。”
他這簡簡單單幾句話中,正包含着許多極高深的哲理,熊貓兒聽得連連點頭,撫掌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真想不到你也會說出這種話來,只是……只是咱們此刻偏偏已想過了,那又當如何是好?”
沈浪微笑道:“縱然想過,咱們也可當作根本未曾想過的。”
熊貓兒大喜道:“既是如此,咱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照着圖走吧,我本已從你那裡學會,無論遇着什麼事,都先動腦筋想一想,如今我卻又從你那裡學會,若遇着無可奈何之事,便是不去想的好。”
沈浪笑道:“但你卻也要等到想過之後,纔會知道什麼是無可奈何之事,是麼?”
熊貓兒凝思良久,終於拍掌道:“不錯,這道理我總算想通了。”
這道理驟聽似是完全矛盾,其實卻完全統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