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暴席捲過後,整個不荒山地界都徹底的安靜了下來,就連風都沒有了那麼炙熱,這片荒山碎地迎來難得的清澈。
從紅崖回來之後,不荒山一連多日都在忙碌中。
不荒山上,尤葫蘆的雜物小屋裡被臨時拓寬了,一併連接着後頭的馬廄,這裡則是尤葫蘆研究械人構造的地方,只要他有需要,整個不荒山可以爲他所用。
葫蘆對機關武器多有造詣,但是對這種鋼鐵製成的“人”,則還是需要一些時間,而這當中祈禱最重要的作用,則是寇占星帶來的天官上下冊。
不得不說,寇天官真能人也!當初也不知道怎麼做到的,竟然將械人的構造極其原理,全部詳細地記載在天官上冊中。
而下冊,則更多的是地圖一樣的指引,這於尤葫蘆沒多大用處,他就說了,只要天官上冊和寇占星!
於是,玄機則又命人將後面的馬廄開闢了個小牢房,連接着葫蘆的房子那堵牆開了個小門,以便葫蘆隨時需要。
自制的玻璃鏡片掛在耳邊多日,葫蘆都不曾摘下來。
房屋裡面,就像是復刻了一個縮小版的紅崖鋼爐,爐火和風箱鼓譟出來風,能將鋼鐵燒得通紅,鍛成漿狀。旁邊,放置了許多從紅崖那邊搬過來的鋼材物料,大小不一……
設置在旁邊,都鋪開了一張偌大、可轉動的實驗臺,所用物質,無論是械人義體零件還是仿生硅膠用材,無論是有的還是沒有的,玄機都讓下面的人,想辦法從紅崖裡,能弄回來多少是多少。
只是紅崖已經被毀得七七八八,有些東西,還得靠葫蘆自己提煉。
窗外有紅霞照進,但屋內仍舊燭火微光,從一盞增加到無數盞,貼滿牆壁,就爲了鑷子在將零件收入耳膜裡那一刻的準確無誤。
葫蘆的手糙而穩,葫蘆瓜一樣的腦門上有細密的汗珠落下,似乎拿不準,葫蘆反覆拿起天官上冊看了又看,最後深吸一口氣,將鑷子上的零件放入。
側坐在旁,玄機安靜得出奇,少了那般尖銳和鋒芒,她此刻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模樣。
臉上的傷痕已經自主癒合了,但是一戰下來,身體裡的零件燒燬的燒燬,零落的零落,身體各個機能已經損耗嚴重。
而此刻,被她自己用殺戮者指刀割開的耳膜,尤葫蘆正在替她修復。
玄機從頸部連接到耳朵後面的仿生皮被切開,露出巴掌大的一塊金屬金屬骨骼面。骨骼裡面損壞的零件和耳膜,葫蘆用了好幾天才用鋼材重新將那些零件復刻鍛造出來。
這些東西,都是葫蘆過往三十多年光景都不曾接觸到的東西,簡直令他又驚又喜,大呼祖師爺在天有靈,終於給了他個機會將手藝發揚光大。
張開的仿生皮下,零件重新替換,重新擰落……
燈影下,饒是葫蘆對自己的手藝有着自信,但此刻安裝的時候,仍舊是帶着緊張與不確定。
兀自外頭,夕陽正茂朝着西落。
一場風暴過後,就連吹來的風都沒往日那般炙炎了。夕陽散開的橙黃光輝傾灑在前面大王旗下蹲着的兩個人。
白花花和曹猛!
兩人蹲着在旗墩下面,目光一直看向尤葫蘆那間房屋裡去,房屋的窗影上時不時地映出葫蘆那萵瓜似的身形,一會拿錘子,一會拿榔頭敲打的身影。
每敲打一下,白花花便緊咬着牙,跟着“呲”地倒吸一口涼氣。“呲”得多了,曹猛一把拍在她腦門上,“別呲了,呲得老子都牙疼了。”
白花花捂着後腦,“二哥,你說葫蘆那手藝,能行嗎?”
聞言,曹猛原本渾然的表情也忽然緊肅了起來,晃着頭認真說:“不好說,你看到那個鬼畜小女孩了沒,都被修成什麼樣了,這會扔馬廄裡動彈不得呢!”
白花花聽着,覺得二哥刺眼甚有道理,不禁對他們機姐又多了幾分擔憂。
馬廄裡,小小四肢凌亂,左邊腿圈着右邊腿,手又一邊大一邊小地搭在胸前,她這樣一動不動的樣子,讓她覺得還不如繼續被釘在懸崖上被風吹更好點呢!
唉!
王旗下兩人齊齊地嘆了口氣,用手拄着下巴繼續盯着。
崔探花從山下民舍走來,手裡抱着清點安置賬冊,走到王旗邊上的時候不知道兩人在那裡做什麼,於是也跟着蹲在他們身邊。
看了半天也沒個結果,探花不禁生氣,“紅崖的械人需要安置,寨裡的兄需要安撫,我已經忙得腳不貼地,你們倆居然在這裡這裡……乘涼!”
白花花和曹猛看了探花一眼,紛紛遞上個白眼。
“軍師能者多勞,回頭讓機姐記你一功!”白花花拍了拍探花的肩膀,敷衍地道。
崔探花抿了下脣,一時語噎,“葫蘆在修大當家,你們兩人在此地無用。”
“誰說無用?”曹猛一時較真了,猛地就抽出腰間的刀,咔咔在地上砍了兩下,“我們乃是大當家左右手,誰敢對大當家不利,先從我刀上過。”
白花花聞言,差點要將頭點落,“不錯,左右手。”
探花還想說什麼,但是迴應他的則是兩把刀同時落在地上,鋒芒將書生將要說出的話嚇退回去。“欺我書生,哼……”
探花終究不忿,左右觀望,找了個茬瞎指一通,“那他呢?”
“他爲什麼也在這裡?”
兩人朝着崔探花指去的方向看去,皆都一愣,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應答。
只見空地前方,躍過前面半山腰處,有一塊居高臨下的巨石,前大當家的命人在上面打磨光滑,成了一處便於隱藏,也便於觀望上下的地方。
而此刻,那裡側坐着的霍青魚,修長的腿一隻半蜷,一直則隨着巨石的弧度落下,一手緊捏成拳放在膝蓋上,一手則擁着雄獅而眠。
風吹過男子冠玉般的面頰,散落的碎髮撩過他眉目,濃眉如劍,平日裡那雙帶着不羈與張狂的眸子此刻卻緊閉着,迎着夕陽如碎金散落,更加襯映得他的側臉峰林俊俏,輪廓有致。
如此寂靜,他不出聲,旁人又不仔細看,的確很少人會發現他斜倚在的那裡。
看到霍青魚,白花花倒想起一事,“從紅崖回來之後,我總覺得機姐和這小白臉之間,不對勁。”
“何以見得?”探花問。
白花花分析起來,“直覺,我總是覺得他看大當家眼光,帶着,帶着……”她也說不上來,僅憑她身爲女子那點直覺,瞎攥了個詞,“帶着猥瑣!”
“媽的!”曹猛當下忍不住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掄起長刀搭在肩上,破罵了一聲,“把老子 想的事都幹了。”
忽然對上白花花和崔探花的目光,曹猛一時嘴拙,“咱機姐是什麼人物,就憑他也想當壓寨相公?好歹也得一表人才吧?”
一邊說着,曹猛一邊扒開衣襟,亮出自己的肱二頭肌。
“言之有理!”探花也應和聲出,“能配得上咱們大當家的,絕不可能是一般人物。怎麼着都得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再不濟也得中個榜眼探花什麼的,如此太過兒戲,兒戲!”
花花和曹猛再次給了書生一白眼。
花花拉住了兩人,看向霍青魚方向去,“此人不懷好意,看這模樣,看這身段,會不會是官府圍剿不下,設的美男計?”
被白花花如此一說,崔探花倒是思忖了起來,“如此說來,此子的確形跡可疑,從前我們山上從不和他們往來,怎的咱們剛換了大當家,霍家村立刻就送上門來,還是個俊俏後生?”
三人都覺得花花懷疑得有理。
於是軍師開始綢繆,拉着二人耳語了一番,讓花花曹猛兩人分頭散開,軍師依舊立於旗杆下。昂首挺胸上前兩步,高舉食指過頂。
“此處,向此處看來……”
霍青魚擁刀小憩中聽到崔探花的聲音,張眼向下望去,只見那書生豎立一指,拼命地朝着自己做着手勢。
只是,看向他手勢也不知道他所指,霍青魚心下疑惑,起身來正要開口問時,一左一右兩條繩索凌空套住他手腕,用力一扯,霍青魚呈大字型整個人被拽下去。
霍青魚一路被強行從山石上扯下來,下整個身體墜在山壁上,一手死死地抓住石縫,他左右看了一眼,花花和曹猛左右牽扯着自己。
來者不善哪!
“探花,射他!”曹猛猛吼。
霍青魚聞道,這可了不得,掛在山壁就像個活靶子。還沒等他反應,一支羽箭破風而來,正好插在霍青魚側邊的石縫中。
回首看去,崔探花那一手蹩腳的箭術大遭鄙視。
“百無一用。”
白花花一句嗤罵纔出,卻給了霍青魚回圜的餘地。他一手搭在山壁上,一手握着的長刀掄過頭頂,雄獅的刀鋒切刃如割紙,何況區區兩根繩索。
經歷紅崖一戰,冼雄獅親贈長刀,又有獅子臨終前揮刀蹤影,招式如用篆刀刻在霍青魚心頭。飛來身影落地間,但見長刀銀光的弧度交叉出兩道刀光,將左右掣肘的兩人分別拍翻在地。
白花花和曹猛落地,正當他們驚於霍青魚怎地身手進步如此神速的時候,霍青魚橫刀指直去,刀鋒所指,正是那前朝探花。
“你且說說,叫我看什麼?”
崔探花手中的弓還拿不穩呢,此刻直面刀鋒,嚇得他手一鬆,長弓掉在地上,探花則高舉雙臂,“看,看小生可玉樹臨風,倜儻……風流?”
呸!
不要臉!
白花花和曹猛皆暗自唾了一口。
“門外何事吵嚷?”屋裡傳來玄機的聲音,緊接着,看到窗影上葫蘆讓了一道,玄機束起墨發走出來的身影。
倩影將出,霍青魚怕露了狂,趕緊將長刀一收,抿脣而笑看走出來的玄機。
玄機出了屋子,看到眼前景象的時候愣了一愣。
花花和曹猛被打翻在地,崔探花則高舉雙臂,連書冊也落了一地,地上山壁上甚至還有過交手的痕跡……一看,立見高低。
白花花看到玄機出來,率先起身到玄機身後尋求庇護,“機姐,此人太過分了,居然打到咱地盤上來。”
玄機看了下霍青魚,“你教訓他們?”
“我……”
霍青魚還沒說話,玄機則是點了點頭,“是該教訓教訓,都趁我不便遊手好閒,惹是生非,想必缺打了。”
“機姐!”花花和曹猛的哀怨同時發出。
崔探花也叫苦不迭,“小生都說了,君子當智謀,刀槍勿用。”
玄機掃了三人一眼,慢悠悠地將目光轉到霍青魚身上,還沒開口,山下卻一陣鼓譟聲動。須臾,有手下從山下疾馳而來。
“大當家的,霍家村當家的帶人打過來了。”
“我娘?”霍青魚眉頭一皺,心道了聲麻煩,“她應該是來找我的。”
從紅崖一戰後,村民們需要安置,不荒山上的弟兄們和那些械人也需要安置,現在幾天過去了,霍青魚不放心玄機,一直留在這山上沒回過家,母親怕是擔心他被土匪扣留了。
霍翎寶刀未老,一翎短刀颯爽英姿,帶着村民們殺將上門,在閘門前兩將碰撞起來的時候,玄機也帶着人前來。
“住手。”
大當家久違的聲音從山門前傳來,混亂的場面登時停了下來。
不荒山山勢踞高,寨門在下,蜿蜒一條大道往山上走,此刻玄機帶着人居高臨下而站,和寨門前的霍翎遙相呼應。
霍翎短刀在手,目視前方,“紅崖之戰已過多日,速將青魚交還出來。”
霍翎此人風火併肩,旁人只知她是霍家村當家的,誰又知道她的另一層身份呢!紅崖的時候讓玄機震驚,此刻再看霍翎,尤然看不穿她。
玄機朝後看了一眼,只見霍青魚提刀上前,兀自站在玄機的身邊,對母親道:“娘,我在這邊無恙……”霍青魚張眼看去的時候,被宅門前村民們提着武器與農具的場景嚇到了,“你們不用這麼大動干戈的!”
他話沒說完,霍翎打斷了他,“並非怕他們對你如何,青魚,我們和她,不同路!”霍翎說着的時候,將目光放到他身邊的玄機身上。
這話沒挑明,人與械在霍翎看來是有一道無形界限的,她並不想霍青魚泥足深陷。
兩人相隔甚遠,可霍翎這冷意玄機是知道的,她低頭悠悠地笑,“霍大當家說得是。”說着,斜覷霍青魚,“霍青魚,你娘來接你了,還不回去?”
霍青魚看着玄機側首垂笑的模樣,實在摸不準她此刻的喜怒,“你現在怎麼樣,葫蘆將你的損傷修復得如何?”
連續幾日,霍青魚守在這裡也是放心不下玄機。她親手插毀自己的時候多麼的駭人,別人沒看到,霍青魚是親眼所見的,自毀燃燒的程序起來時,霍青魚也無計可施。
玄機將頭左右一動,手撫上自己修復好了的耳後,道:“葫蘆手藝不錯。”說着,她噙笑看着霍青魚,“我這裡可是土匪窩,你難不成還打算一輩子留在這裡?你願意,你娘都未必願意吧!”
看着霍翎氣勢洶洶的模樣,她對玄機不善霍青魚也看出幾分了。
可是,換做之前,霍青魚倒也是兩袖清風,可歷經此際,淺嘗情味,霍青魚總想等她將傷情修復好再說,卻沒想到就這麼輕飄飄地就打發他走。
總有那麼一絲躑躅於腳。
深吸了一口氣,霍青魚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對玄機道:“你等我,我向我娘交代清楚再回來找你。”
聞言,玄機眼神倒是沉着了幾分,她啓齒叫喚:“青魚!”
可話到嘴邊,玄機又吞了回去,她看向霍翎,兩人在紅崖最後那一次會面,讓玄機覺得霍青魚此行未必順利,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最後,玄機乾脆說:“你走吧!”這話,說得沉沉的,聽得霍青魚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霍青魚朝她一點頭,而後提刀往山下走去。
玄機看着他走去的背影,極目瞭望,她看到了等待霍青魚回去的村民們,看到了寨門隔開一道界限,這一刻似乎讓她有種自己和霍青魚是兩個世界的錯覺。
她似乎,開始打從心底,將自己當成械了。
開始將自己和人隔開來了嗎?
一瞬間的恍惚,她有些不忍看將他的背影,擡頭望天時,只見頂上蒼穹,白雲蒼狗,萬物渺渺,人與械……只不過是匍匐在蒼天腳下的螻蟻。
卻在此時,霍青魚走到母親身前的時候,從寨子裡一道驚天大叫聲起,“救命啊,把我也帶走吧!”
是寇占星!
寇占星雙手被綁在身後,因爲被丟在馬廄裡,身上衣衫皺褶一片,頭上也插了幾根乾草,一身狼藉凌亂。
寇占星在馬廄裡聽到外面的動靜,費了好大力氣才一路衝將出來。
玄機是邪,霍翎是人,寇占星總想着她們此行人多,帶走一個霍青魚是帶,帶他也是帶,於是拼死衝出。
“女俠,救救我吧!把我也帶走。”
寇占星朝着山寨不斷狂奔,順着霍青魚的背影跑去,不斷嚎叫。
“這傢伙怎麼逃出來了?”白花花驚訝。
只是,在越過玄機他們身側的時候,卻被曹猛抓了起來,朝着天空就是一踢,當寇占星落地的時候,長刀也架在他的脖子上。
“小子,想走,先問問老子手上的刀。”曹猛用力一壓,刀面壓得寇占星一邊臉頰都變形了。
寇占星跑不了,又打不過,唯獨剩下嗓子,他朝着寨門前的人大聲喊:“天子誅邪,他們都不是人的,這羣土匪手段殘忍,殺人不見血,他們要把我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救我呀!”
“閉嘴!”曹猛怒吼一聲,又給了他一腳。
霍翎聞言,原本要走的隊伍又停了下來,掉頭回來,“你是霍家村的?”
寇占星見霍翎肯回頭,聽她這話似乎有所觸動,旋即如遇救星,“霍家村?霍,霍家,我我……我寇占星,家父家父寇天官,寇天官啊!”
曹猛嫌他煩躁,乾脆將腳踩在他嘴上,“天官又如何,天帝也救不了你。”
然而,霍翎卻在聽到寇占星的話的時候,臉色一變,不禁往前走了一步。
霍青魚不明白母親爲何會如此,他知道玄機扣留寇占星是爲了審問,未必會對他做什麼,並非像他所說的那樣。
“娘,其實玄機將她……”
霍青魚正想要開口解釋的時候,霍翎卻自顧言語,打斷了霍青魚。
“二十年前,寇霍兩家同守龍脈。寇天官,幾十年來唯一走出不荒山地界的人!”
衆所周知,龍脈詛咒,不荒山地界上所生活的人,祖祖輩輩,皆都受詛咒所困,出界碑者死!
霍翎的眼裡盡是難以置信,兀自呢噥,“二十年前,寇天官已經出界碑了,二十年後,他的兒子爲何又去而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