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這一次笑出了聲,他隨即站了起來,拂去白玉錦袍上的草屑,擡起長腿往回走,低沉好聽的嗓音隨着夜風吹過來:“顧小姐,天冷,回去歇息吧。你不介意,可是本王介意。”
顧姳煙呆在原地,連楚離什麼時候走遠了都不知道。然而,她的脣邊泛起狠毒的笑意來,這天下間只要是我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楚離,你別逼我太狠,否則,你會後悔的。
剛剛還清晰可見的月亮被飄過來的雲朵遮掩,頓時變得朦朦朧朧,再也沒有那樣皎潔的月光了。
楚離一走,喬葉的生活卻並沒有因此閒下來,她在想怎麼給老狐狸賀壽,想得都有些頭疼了,依老狐狸那麼乖張的個性,真不知道他會怎麼挖苦她。
三天過去,卻依舊沒有七哥的消息,冬獵三天,他說了馬上就會回來的啊。天下無美里的達官貴人很多,因此喬葉得知原來是路上耽擱了,也就沒怎麼擔心。
第四天,當參加皇家狩獵的隊伍進了城,各人便分開各自回府了,楚離第一個去的地方濁離開府,而是“天下無美”。
“天下無美”金燦燦的招牌今天看起來竟比往日柔和了許多,進了門,賞心見了,笑意盈盈到:“爺回來了?小喬在裡面。”
楚離脣邊難得漾開一絲柔軟的笑,好一個玲瓏的賞心,很會察言觀色。
七號包間,玉簪花神。
這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全然已經成了楚然的專屬,從來不曾對其他人開放。楚離站在門口,往裡面望去,喬葉一身灰白公子服,正背對着他趴在桌子上寫着什麼,很是專注,連他進來了也不知道。
楚離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側,微微低頭看她。
菜式、甜點
在寫菜譜?可是,她的字真的不好看,一個一個歪歪斜斜地像是喝醉了酒。
楚離脣邊的笑容放大,無聲的笑了。他不去打擾她,耐心地等她發現
,僅僅是這樣站在她身邊而已,心卻一下子安靜下來,不驕不躁。
喬葉不習慣握毛筆,因此寫了一會兒手便有些酸,停下來看了看紙上的字,雖然確實不好看,可是比前幾天好太多了:“還不錯。”她滿心歡喜地點頭。
忽地頭頂上傳來地聲忍俊不禁的笑聲,喬葉驚愕擡頭,看到來人,一下子眉開眼笑起來:“七哥!”
楚離笑容綻放,紫瞳放射出奪目的光彩,他輕輕按住了喬葉要起來的身子,走到她的身後,俯身,大手握住了她拿筆的那隻小手:“小喬,我來教你寫字。”
誰會在寫出這樣喝了醉酒似的字時,仍舊滿意地對自己點頭呢?天上地上,獨她一人罷。
喬葉坐在石凳上,個頭本來就不高,楚離彎着腰十分辛苦,然而他的臉上卻顯出從未有過的神采,薄脣貼着她的耳邊輕問“”要寫些什麼?“聲音低沉而動聽,耐心地問。
喬葉有些赧然,她這麼醜的字,他剛剛是不是在笑話她?雖然對她來說,這了已經算不錯了,可是在他的眼裡必然醜得厲害吧。於是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握筆的手也有些汗涔涔的:“七哥,其實,我的字,嗯,很很難看不是不?”
楚離輕笑:“是不大好看,不過能勉強認得就已經很好。”
咳,這算是誇獎嗎?
喬葉的臉更紅了,連帶着白皙圓潤的小耳朵都充了血一般,她從來做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起初寫出的字墨跡混在一起,難以辨認,現在真的算是不錯了。可是,好丟臉,怎麼正好被他瞧見了呢?如果再練練,應該會好得多。
楚離的心神被她嬌俏的小女兒態所迷,情不自禁地低頭輕輕吻着她的耳際、臉頰、右手包着她握筆的小手,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直覺自己有些過於動情了,他呼吸略略粗重地鬆開了她軟綿綿的身子,握緊了她的手道:“來,寫字。”他的手心裡也有着黏黏的汗水。
喬葉滿臉通紅,點了點頭,心怦怦地亂跳,手上根本就使不出氣來,任由他的大手包裹着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着,她沒有說寫什麼,他會寫什麼呢?
等到他寫好一個字,喬葉的臉燒得更厲害了,等到兩個字都寫好了,喬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潔白的紙片上,蒼勁有力的兩個大字:“喬離。”
喬葉看着看着,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纔好,楚離輕笑,岔開了話題,問道:“小喬剛剛在寫什麼?菜譜?天下無美不是有很多夥計和賬房先生嗎,怎麼要你親自寫菜譜呢?”他放下筆,坐在她身邊的石凳上。再逗她,怕是太過了,這般我見猶憐的可愛與美麗,他實在不忍心繼續作弄。
喬葉有臉色稍稍恢復了一些,低着頭看着潔白的紙面,咳嗽了一聲:“哦,師父的壽辰快到了,我想給他準備一份特別的壽宴,所以就自己寫菜譜,先研究研究再讓廚房去準備。”
聽了這話,楚離的神色突然變了,剛剛的滿滿笑意瞬間消失
,眼神也越發黯淡,他的聲音僵硬,帶着刻意掩飾的笑意:“你師父的壽辰?”
“嗯,我聽神農扁鵲他們說的,這個月十五是師父的生日。不過師父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他的生辰,我就想在那天給他一個驚喜。”喬葉笑容滿意麪,帶着些竊喜。
楚離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別開頭去,他想說,不要準備了,小喬。他不會領情的。而且,他的生辰並不是在這個時候。
可是,她是這樣的歡喜,這樣雀躍,這樣用盡心思地準備,他如何說得出口?
走在迷霧裡的人太多太多,可是也許正是因爲迷霧環繞,裡面的人才看不清四周有什麼風險,因此才能活得更加快樂吧?倘若迷霧散盡,發現
周圍全是醜惡不堪的東西,那麼,還要怎樣勇敢地走下去?
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楚離憐惜地看着少女帶笑的面容,他寧願,她永遠都不知道,永遠都能夠活得開心。
如果有什麼日子值得外公如此惦念,那麼,無非是母親的生辰或者忌日。
兩人在七號包間研究了一個下午的菜譜,大部分時候是喬葉在說,他在聽,爾後,楚離告訴她,他帶回了很多新奇花花草草,讓她明日去離王府再看。喬葉點頭,送他出門。
才進了天下無美,走到假山後面,卻發現
賞心不見了。喬葉問了問丫頭們才知道,原來是那個人來了。
盼星星盼月亮似的,賞心終於又等到那個知音來看她了。喬葉一笑,滿心的輕鬆,沒有什麼事情值得煩惱了呢!除了那個遠走雲城的人。呵,草烏止痛
三樓的琴房,楚蕭一身紫色錦袍長身玉立,梅花三弄的曲調用笛子奏出來,別有一番味道,他站在紫藤架下,說不出的飄逸出塵。
一曲罷,楚蕭睜開眼睛,看向賞心,用眼神詢問,如何?
賞心偎在紫藤花前,笑了:“很好,比湘妃九章進步多了,把梅的神韻都奏了出來,只是曲中帶了些憂思,你有心事?”
楚蕭微徵,隨即笑開,知我者賞心。他走上前去,將鵝黃襦裙的女子擁進懷中,笑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事倒是沒有,只是近來事情繁雜,總不能來見你。”
冬獵一結束,才一回皇宮,他便趕不及地來了。
“那,等你忙完了再來也不遲。”賞心閉上眼睛偎進他懷裡,柔柔嘆道:“不論過多久,我都會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楚蕭有些怔忪,他是一國太子,依照母后的意思,此生的正妃絕對不可能是她。他該如何對賞心說清楚呢?不想隱瞞,不想欺騙,然而,也不能說真話。倘若她知道他是太子,還會和他來往嗎?
不是因我嫌你的身份卑微,卻只是怕你嫌我的身份招搖,一旦挑明,中間隔了太多阻礙,你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呢?
索性,不提身世也罷。
“好,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楚蕭閉上眼睛擁緊了懷中人,只要她這一句承諾就好,比什麼萬里江山都重要。只要得到了江山,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擁有她。
琴聲依依,笛聲悠揚,從三樓的琴房中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令人心馳神往。
十五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小狐狸如約來到“嚐盡百草”,看到喬葉也在,蹭地一下子撲了上去,嗚嗚咽咽地叫,抱着她就是不肯撒手,與以往的傲慢神態全然不同。
看到神農三人呆住的神色,喬葉尷尬地稍稍拉開小狐狸,乾笑道:“呵呵,三位大哥,別介意,狐狸師兄最近有點好動。”
將小狐狸抱起來,喬葉進了後堂,對它說道:“狐狸師兄,我知道的,我沒有忘記欠你的美酒和美人,今晚就一次補齊行不行?”
小狐狸的狐狸眼眯了眯,滿意地蹭了蹭喬葉的手,像是在說:“算你識相。”
呵,這小狐狸從來不肯吃虧,想賴它的賬還真不容易。平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能躺着絕不坐着,能坐着絕不站着,要賬的時候卻擺出吃錯了藥的殷勤外加搔首弄姿,難怪外間三個人會露出那般詭異的神色。
喬葉將小狐狸放下來,將事先寫好的信遞給它:“把這個帶給師父,告訴他不要一個人吃什麼長壽麪了,今晚去天下無美,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一頓好吃的。”
小狐狸狹長的眼睛眯了眯,它接過信,很快便竄了出去。
喬葉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上面的花紋是她自己繡的,可惜,她的刺繡功夫是跟孃親現學的,硬是把一隻精神奕奕的白鶴繡成了縮小版的醜小鴨,脖子還有點歪,旁邊的花花草草也蔫了吧唧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是不管怎麼說,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學着刺繡,師父他老人家應該不會嫌棄吧?
嫌棄也沒關係,她的心意到了就好。
不一會兒,小狐狸又回來了,它將一封信交給了喬葉,喬葉接過來,滿心歡喜地打開,可是上面去只有幾個字:“壽宴免了。”
華佗扁鵲神農他們三人緊張地看着喬葉問道:“怎麼樣?老爺子怎麼說?”
喬葉有些失望,笑容尷尬:“師父說,壽宴不去了。”那麼她精心準備的那些菜餚,不是都要浪費了嗎?
小狐狸也很失望,把扁鵲準備的長壽麪掛在脖子上就要走,喬葉拉住了它,將那個錦囊遞給它:“你把這個給師父吧,祝他老人家長命百歲,健健康康。”
小狐狸接過,手腳不大便利地出了門。
“神醫”三人組也失望了,華佗道:“老爺子怎麼會不去呢?喬兄弟,你信上說清楚了是我們哥兒仨還有你一起嗎?”
“嗯,說了。”喬葉點點頭,嘆了口氣:“興許師父他不喜歡有人陪着他吧?他的性子向來都有點乖張,三位大哥別介意。對了,今晚去天下無美的計劃沒有變,師父不在,我們也能給他慶祝啊!心意到了就好。”
三人重新開心起來,面上是憨憨的笑容。
喬葉於是也笑了,她其實不求什麼的,只要周圍熟悉的人都能夠開心,自己喜歡的人、在乎的人能夠活得幸福,其它的,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只是師父,最近有些奇怪,再也不常聯繫她了,彷彿有她沒她,都是一樣。或者,是他對自己太放心了?所以,撒手不管了嗎?
是夜,十五,月圓之夜,天下無美二樓的包間裡迎來了三位最樸實也最粗野的客人,喬葉陪着他們吃了一點東西,他們三個便划起了拳開始
拼酒。
站在二樓的走廊上,隱約聽見了三樓琴房裡傳出來的琴聲和笛聲,她雖然不懂音律,卻也覺得很好聽。
賞心的“良人”自從七哥冬獵回來後,來得很勤,每一次在賞心的臉上都能看到甜蜜的笑容,琴瑟和鳴,高山流水,多麼美妙的姻緣。
可是
喬葉蹙起了眉頭。七哥自從冬獵之後來得次數卻少了起來,有時候她來去離五府,他也不在。未名居里沒有人,她去了也沒意思,這樣一來二去的見不着,她便也不想去他府上了。他畢竟是一位親王,想來政務很繁忙吧?她不去打擾他。
來這裡兩個多月了,終於爲自己找到了一個家,找到了一份切切實實的存在感和歸屬感,她不是無家可歸的魂魄,她有很多親人和朋友。
孃親愛她,師父對她也很好,七哥喜歡她,賞心是她最好的朋友,神醫三人組也是她的朋友,小狐狸最愛搗蛋,但它也是她的親人。生活不愁什麼,親人也個個都平安無事,不受人欺負,不被人欺凌,這,就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過幾天等郊外的房子裝修好了,傢俱什麼的都置辦好,她就把孃親接出來,從此以後,讓凌喬葉這個名字見鬼去吧!讓凌相一家子見鬼去吧!等她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些人的面前,從此再也不用裝瘋賣傻,供京城裡的人們作爲茶餘飯後的笑柄與談資。
說起來,她現在能夠進出相府自如,似乎還要歸功於楚慕呢,若不是他,凌相一家人怎麼會停止騷擾她呢?
“華佗!你輸了!快點喝!”
“哈哈,喝就喝,好酒!”
“來來來,接着划拳!”
包間裡傳來爽朗開懷的笑聲,喬葉回頭看了一眼,彎起脣角也笑了。
碧淵寺的鐘聲在午夜總要敲響那麼一次,楚都的百姓都已經習慣了。月亮從來都是公平的,在哪裡看它都是一樣的皎潔明亮。
然而,碧淵寺後院的密室,是月光照不進的地方。
楚離進去的時候,一道黑影早就等在了那裡,牆上的油燈全亮着,他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人銀色的長髮。他與他朝夕相處了整整十年,又怎麼會認不出他來呢?就算他再精通易容之術,他也能夠一眼就看出他是誰。
許是今天這日子有些特別,讓老人的心裡起了一絲柔情,他居然沒有出口便是諷刺,聲音很平靜:“離兒,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
楚離環顧狹窄的密室,紫瞳深深,怎麼會不記得呢?他在這裡屈辱地活了整整十年,現在每月十五,都會來看一看。於是他點點頭,薄脣微抿:“記得。”
許多年不曾好好地說過話了,每次一見面就是爭吵,他累了,他也累了吧?
“我聽說,前幾日冬獵時,顧相家的孫女向你當面提起婚事了?”常百草回身看着他,他的眼瞳是褐色的,沒什麼尋常,可是如果用心去看,如果他不刻意隱藏,那麼便會發現
,他的眼睛,其實是碧色的。
碧色,是柔蘭王室高貴血統的象徵。
楚離:“嗯”了一聲,他不否認。
“爲什麼不答應?”
“”楚離不吭聲,政治聯姻,這個詞,他很小就懂了,裙帶關係,他也懂,而且從來沒有認爲有多麼恥辱。尊嚴這樣的東西,十年之間,要多少他就拋卻多少,有什麼好計較的。可是偏偏,他現在就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聯姻,哪怕顧姳煙是最佳人選。
“就算你掌握了大明軍的實際軍權又怎樣?朝中的勢力如果一邊倒向太子黨,你有什麼勝算?顧相是三朝元老,他的孫女是第一女將,裙帶關係上,拉攏了顧相便是拉攏了凌相,這樣,文武兼收,你的大事豈不是要容易得多嗎?在沒有絕對的把握克敵制勝之時,就輕易地讓唾手可得的東西溜掉,這是我教你的嗎?”
楚離靜默,他剛剛說的,自己何嘗沒有考慮過呢?如果這樣的婚事在兩個月前提出來,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不過是成親罷了,不過是讓一個女人住進他的屋子,有什麼大不了的呢?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他不敢輕易鬆開手,不敢輕易地放手一搏。
“是因爲那個小丫頭?”常百草一聲嗤笑,“放心,她的身份不足以成爲你的威脅,卻也更加不足以肋你人登位。簡單說,她現在是一丁點的利用價值都沒有了。你喜歡她什麼?日後你若成爲江山一統的主宰,要多少女人沒有?那時候,你要立她爲後,也不會有人攔阻。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志願嗎?怎麼還沒實現就先忘卻了呢?”他的聲音並沒有多少責備的激烈,卻一字一句戳到楚離的心裡去。楚離是他一手帶大的,他自然最瞭解他。
從小到大,楚離都記得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不論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處理得很有分寸,可是這一回,居然猶豫了這麼久。
常百草見他不做聲,無聲冷笑,踱步走到北面停放的巨大棺木之前,“轟”地一聲,一掌推開厚重的棺蓋,他轉身對楚離平靜地說道:“離兒,今日是你母親的忌日,爲什麼站得那麼遠呢?過來看看她吧。她肯定十分想念你。你不會忘記了吧?”
楚離原本靜立不動的身子開始
顫抖,拳頭緊握,骨節作響,紫瞳中難掩痛苦與掙扎。
母親
怎麼會忘記?怎麼能忘記?他就算忘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她——
他的母親,是柔蘭部落的碧璃公主,她的眼睛是碧色的,如同清澈的湖水,她最喜歡穿白色的衣衫,純淨到一塵不染,除卻天邊空靈的白雲,便只有柔蘭雪蓮的顏色才能夠與她匹配。
六歲以前,他的生活是快樂而無憂的,母親很受寵,時常能夠得到父皇的寵幸,人人都羨慕。
他那時候還小,幸福快樂的表情,都會掛在臉上,和母親一樣,半點心機都沒有。別人對他笑,他便以爲他們是高興的,別人哭了,他便十分地同情,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詞叫逢場作戲。
然而,總有人要教會他一些事情,總有人盼着他長大,總有人硬是把他不願意記住的東西統統讓他刻骨銘心地記住。
六歲那年,他的生活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天堂一下子跌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一天,也是同現在一樣寒冷的天氣,只是好像下了雪,院中的花朵都被白雪覆蓋,一片白茫茫。身穿鳳袍的高貴女子進了碧璃宮,語笑嫣然地拉起他的手說是奉旨帶他和母親去御花園賞梅。
母親沒有細想,他自然更不會想到有什麼玄機。可是,如果他當時能夠稍有一些心機,便會知道,去御花園賞梅,何須鳳座上的皇后親自來請呢?這該多大的面子,從前的從前,他甚至不曾見過皇后幾面。
記得,他沒有看到梅花,便不醒人事了,有人將他抱起來,又放了下來。
醒來時,只知道自己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他的眼睛不適應黑暗,然而,他知道母親就在他的身邊。他用手推了推,摸了摸,滿手沾滿了黏糊糊的液體。
屋子裡太暗了,他看不清母親的臉,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爲什麼不說話了?從前,她總喜歡抱着他、拉着他在園子裡追着蝴蝶跑,白色的衣帶翻飛,他覺得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子。
時間一點一點去,沒有人進來,沒有人爲他打開門,他們不是說帶他去見父皇、賞梅花嗎?爲什麼不守信用?
他小心地靠在母親的身邊,輕聲地喚她,她不應。他便安靜了下來,興許母親是累了,她在休息。他乖乖地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等着,不去打擾她。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他有些怕了,也有點冷,這樣安靜,這樣黑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結束?是有人在跟他玩捉迷藏嗎?可是,他在這裡,他們怎麼不來找他?
他試着叫了幾聲,然而除卻自己的回聲,沒有人應。
他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他也不明白爲什麼母親還是動也不動呢?彼時,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亡,不明白什麼是血腥。
可是,在那個幽閉的空間裡,他把這所有的一切都學會了。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靠在母親的懷裡,蜷縮着,腐爛的惡臭一點一點蔓延,氣味好難聞,是什麼東西呢?他是嬌生慣養的皇子,從前一點委屈都不曾受過,怎麼會知道是什麼東西。
好餓,好冷,好想睡下去
於是,他放任自己睡着了,夢中,還是好冷、好黑。
緊鎖的大門突然“吱嘵”一聲打開,他的眼睛眯着,已經睜不開,可是那樣刺目的日光照進來的時候,他卻本能想要睜眼看看。
走進來兩個宮女,看了他一眼,便繞過他走到母親身邊,一人捂着鼻子道:“皇后娘娘真不是一般的有手段,陛下寵愛璃妃,她就弄死璃妃。陛下喜歡璃妃的白色衣衫,她就一刀一刀地將衣衫劃破,白色都染成紅色了。陛下最愛璃妃的眼睛,她就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嘖嘖真可憐。”
“人都死了六天了,能不發臭嗎?難聞死了。”另一個宮女道:“別說了,再說下去,你的腦袋還想不想要了。這宮趕時髦,吃人都不吐骨頭,璃妃那樣沒心眼的人,怎麼鬥得過皇后?走吧,皇后說了,趁陛下回來之前把璃妃扔到御花園的池子裡去,神不知鬼不覺。”
“唉,走吧。”宮女擡起母親的屍體就往外走,他心裡一急,擡起手抓住了母親的手。
宮女一驚,停了下來。
“七皇子殿下他”膽小的宮女有些失語,看着另一個宮女。
“殿下年紀小,他知道什麼?快走快走,既然沒死,就帶他去見陛下吧。”
“嗯,好歹是一條人命。”
很大的拉力,將母親帶離他的身邊。他的小手沒有力氣,摸到了母親手指上的一個東西,就死死地扣住不放。然而,終於還是沒有抓住,母親不見了,消失
不見了,史剩下他掌心的那枚碧玉戒指,碧玉之上滿是血跡
宮女說得沒錯,他還小,他什麼都不知道。但那只是對於普通孩子來說的。
人從什麼時候開始
記事?無憂無慮的時候,什麼都記不住,只知道快樂是快樂。然而,當磨難與苦痛、血腥、仇恨一瞬間一齊向他涌來的時候,再也沒有什麼是記不住的了。
他記得那身華麗的百鳥朝鳳皇后袍,他記得整個皇宮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他記得陡然闖入的日光下母妃留着血淚的雙眼空空洞洞,他還記得瀰漫着血腥腐爛味道的黑暗,他記得宮女們說的話
他什麼都記得。
他這一記,就是十五年
黑暗的密室裡,楚離一步一步轉身走向打開的棺木,紫瞳幽深:“我沒有忘記。沒有一天忘記過。”
這個世界上,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比仇恨更重要。他要報仇,因此,什麼都可以放掉。如果不讓鳳座上的那人哭着求他,如果不能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不把她欠他的連本帶利十倍百倍千倍地討回來,他便不配十五年來行屍走肉地活着!
“很好。”常百草笑了,“這纔是碧璃的兒子。我的好外孫。以後有什麼事情就來找我,這個仇,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有家恨,我有國仇,其實都是一樣的。”
常百草說着轉頭深深向棺木中看了一眼,擡手慢慢將棺蓋推了起來,合上,碧色的眼瞳中殺意盡現。
“外公。”楚離突然出聲,聲音輕不可聞。
“嗯?”常百草回頭,楚離已經許久不曾這樣柔和地叫他了,自從五年前的爭執開始
,他們一直敵我難辨。
楚離似在掙扎,薄脣抿緊,忽然擡頭,紫瞳中滿是懇求與憐憫:“放過她。她什麼都不知道。”
常百草愣了愣,走上前去,正要開口,袖中的一隻錦囊突然滑了出來,錦囊並不精緻,上面繡了一隻十分難看的歪脖子白鶴,周圍不分佈着些許蔫了吧唧的花花草草,他碧色的瞳眸一閃,撿起錦囊,看了許久,忽地笑道:“誰會跟一個傻子計較?”
不知道是在嘲諷,或者純粹只是對楚離的回答。
楚離眼眸一黯,是啊,她是傻子。可是,他就只是想要一個傻子而已,這麼簡單的願望,居然會這麼難。
楚都皇宮,鳳棲宮。
“啓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回宮了。”一個暗衛單膝跪地,對鳳座上的女人道。
“太子去哪裡了?”傅琬瑩捧着暖手的小手爐,鳳目帶笑,“又是陛下叫走了他嗎?”
“回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了宮,去了一個叫‘天下無美’的地方,這幾日都是如此。”暗衛如實稟報。
“哦?”傅琬瑩笑了,嘲諷一笑:“太子的膽子是越來越大,連本宮的話也不肯聽了。說,他去見了什麼人?”
“是一位姑娘。”暗衛說得很隱晦,“他們夜夜一起彈琴譜曲,太子殿下只去見她一人。”
“哼,原來是隻野狐狸!”傅琬瑩哼了一聲,“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模樣的狐媚子招惹了我的皇兒,竟讓他這般樂不思蜀。你,明日去把那個女人給我帶過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是。”暗衛應道。
“記住,此事不要驚動太子,挑個合適的時間再動手。明白了嗎?”傅琬瑩細細吩咐道。
“奴才明白,請皇后娘娘放心。”
“來人哪,擺駕東宮。”傅琬瑩起身,繞過八面金牡丹的大屏風,直直朝外走去。不管明日審問那個野狐狸是個什麼結果,她現在得去確認一下,從她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皇兒,對她是不是有所隱瞞。
太子東宮。
楚蕭還沒來得急脫下外衫,便聽到鳳駕來了,他有些慌,今天在“天下無美”呆的時間長了些,因爲捨不得,連走的時候還想着和她溺一會兒。要不是賞心催促,他恐怕連回程都要忘記了。愛情,常常讓人遺忘了時間,遺忘了地點,甚至遺忘了自己。
正想着,傅琬瑩已經進了門,鳳目盯得他有些民虛,楚蕭低下頭去道:“母后,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不休息?”
“今天天冷,本宮放心不下皇兒,特意過來看看。你的那些側妃個個溫溫吞吞,辦事也不利索,本宮擔心她們不好你。不如改日重新爲你選立側妃?如何?”傅琬瑩在主座上坐下,接過貼身仕女遞過來的手爐。
“母后,立妃之事還是等等再說吧,兒臣還有正事要忙。”楚蕭蹙眉道。
傅琬瑩的鳳目一直放在他的臉上,這會兒聽他這麼說,反而笑了:“蕭兒,我聽說,顧家小姐在冬獵宴會上公然向你七弟求婚了,可有此事?”
楚蕭點頭,不易察覺地吐出一口氣:“確有其事。”當時,他十分震驚,卻隱隱又有幾分鬆口氣的感覺,心裡很複雜。
“你七弟他氣絕了顧家小姐”傅琬瑩又問道。
“是。”楚蕭眉頭蹙緊,楚離的拒絕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的。
“你知道你七弟打的是什麼主意嗎?”傅琬瑩也不由得皺眉,抱緊了懷中的暖爐,悠悠道,“明明是送上門的東西,他卻不肯要。他是瘋了,還是傻了?這樣一來得罪了顧相,他還可以憑什麼來和我對着幹?”
雖然楚離從來沒有從正面與她對抗過,她的要求他也從來都不會拒絕,可是他越是這樣,傅琬瑩心裡越是不安。
猛力憤起撲過來的狼崽子,與那靜立不動軟綿綿滑溜溜的蛇崽子相比,前者以動制靜,太過招搖,分明就是愚蠢。後者,卻讓人看不清它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是想慢慢地一點點蠶食,還是會出其不意地一口咬下去呢?
蠻夷妃子所生的賤種,果然讓人越看越不順眼。如果說璃妃曾經是她眼中非拔不可的一根刺,那麼楚離現在就是她心裡伏臥的一條毒蛇。要麼,就是他有足夠的本事咬死她。要麼,就是她把他的毒牙都拔光,再把他的肉身從七寸開始
,一點一點剁成肉醬。
除此之外,別無第三條路可走。
她做過的事情,自然會記在心上,唯一悔恨的,不過是十五年前不曾斬草除根罷了。
“蕭兒,既然楚離當面拒絕了顧家小姐,以顧小姐的驕傲,必然不會再同意他的婚事。明日,你就去顧相府造訪,探探風聲也好。如果把顧相說成了,你即刻便去提親。楚離不要這門親事,那是他傻,你可不要學他。”傅琬瑩鳳目中滿是高傲與榮光,絲毫畏懼都沒有:“本宮在這深宮中鬥了一輩子,什麼樣的風風雨雨沒有見過,他就算再修煉個十年、二十年,也不是本宮的對手!當初他母親是什麼下場,他必然也會是什麼下場!”
楚蕭蹙眉,緩緩應道:“是,母后。”
他從來不會違背母后的意思,不論她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只因爲她鬥了這麼久,無非是爲了他好。不論其他人如何說三道四,如何在背地裡罵她狠毒,可是她是他的母親——
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親卻是他一個人的母親。後宮險惡,誰真心爲了誰好,他雖然沒有大智慧,這個道理卻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