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兒再一次來到安隆城, 那是她多年前所居住過的城,離開多年,有一種即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穿一身清麗的白裙, 梳兩個麻花長辯, 不曾改變七年前的妙齡年華。她走在安隆城的大街上, 街上的行人頻頻回頭, 想多看一眼這位具有天仙般容貌的不凡女子。
一個社會, 一座城,從來不會缺少爲非作膽的惡人,安隆城也不例外。夜幕悄悄降臨, 貞兒走在小巷中尋找着廉價的客棧。突然,在她眼前冒出三個惡人, 不懷好意地醜陋地笑着, “呵呵, 呵呵,小娘子好漂亮啊, 怎麼一個人啊?挺寂寞的吧,今晚我們哥們兒幾個陪陪你怎麼樣?”說着三隻惡狼便猛撲過來。
“救命啊,救命啊!”貞兒的拼命地喊,幽深的小巷中無人迴應,更無人搭救。
貞兒便被拖到了巷中的一間小黑屋中, 就這樣, 被三隻惡狼□□了一整夜。當她在噩夢中醒來, 她似乎像失去了整個世界般墮落。她微微睜開眼睛, 沒有整理自己破敗的衣衫和零亂的頭髮。她站起身來, 緩緩地走出小黑屋,整個人像是失去了心智的一樣, 沒有方向,沒有神情,恍恍惚惚間不知走向何處!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貞兒就這樣衣衫不整地整日在安隆街頭行走着,餓了,累了,就蹲在街頭,撿些人家扔棄的食物充飢。時間久了,安隆城的百姓們都以爲,她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瘋子。
住在安隆城郊外的蕭郎,時隔幾日便會來城裡採辦些日用品。轉眼寒冬已至,又到了大雪紛紛的季節。安隆城雖地處南方,卻也逃不到極寒的天氣。
在一個雨雪霏霏的傍晚,蕭郎因沒來得及趕回家而要投奔客棧。
天色漸漸暗下來,陰暗的天空撒下了細密的雪珠,慢慢地雪珠變成了雪花,輕飄飄地在空中漫舞。地上的積雪慢慢地厚了,街上空空蕩蕩,行人已散。萬家燈火亮起,家家戶戶點着碳爐,取着暖,和和美美地用着晚膳。
蕭郎走在雪地裡,想起那年,也是這樣雪的夜晚,他騎着馬,踏着雪,看到貞兒蜷縮在牆角邊,輕輕地爲她披上披風,然後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等待她舒醒。
走得倦了,冷了,餓了,他停下了腳步,看見街邊有一個客棧,便走上臺階,準備住店。透過客棧門口紅亮的燈光,蕭郎發現在不遠處的街邊坐着一個乞丐。“那麼冷的雪夜,她不覺得冷嗎?”蕭郎向迎門而出的小二問道。
“她呀,是個瘋子,坐在這裡快一個月了,客官,不要管她,您是住店吧?”小二問道。
蕭郎呆滯着沒有回答,情不自禁地向乞丐走去。她散亂的頭髮蓋住整個臉,看不出任何面目,衣衫凌亂,有扯破的痕跡。她懷裡抱着個包裹,小心翼翼地懷抱着,像是抱着她心愛的孩子。
蕭郎從包裹裡拿出一個乾糧,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站立片刻,蕭郎便轉身離去,“小寶寶,乖乖哦,小小的寶寶乖乖哦……”婦人把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披在了包裹上,還哼起了小曲兒,想要“寶寶”儘快入眠。
聞其聲,蕭郎兀然轉身,他用嘶啞的,滴血的聲音喊道,“貞兒,貞兒。”
蕭郎箭步奔到她身邊,雙手慌亂地撥開她的頭髮,一副白淨的臉頰顯露出來。“貞兒,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蕭郎摸着貞兒冰冷的臉,興奮地熱淚滿面。
“你是誰?你認識我嗎?我不認識你?你壓到我的孩子了。”貞兒的話冰冷而陌生,似乎真的他們是未曾相識。
“貞兒,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是蕭郎啊,我們回家吧!麟兒還在家裡等着我們呢!我們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蕭郎握着貞兒冰冷的手,握起她的手,心疼地貼在自己臉頰上。
蕭郎拉着貞兒的手,走進了客棧,客棧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看向他們,指指點點。貞兒沒有掙脫他緊握着的手,她雖然瘋了,雖然不認識他,但她還是乖乖地跟着他走,人是會失憶,但也許失去不了愛情的感覺。
蕭郎向小二交房錢,小二終於忍不住把所有人指指點點所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客官,她是個瘋子,您爲何要帶她住店呢?”
蕭郎理直氣壯地說,“她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我豈能不顧她?”
“那就奇怪了,聽說,她是孔有德將軍的寵妾,孔有德將軍獲罪之後,四個侍衛就遵將軍命令送她回孃家,但,哪知那些侍衛卻落井下石,輪流把她姦污了。唉,怪也只能怪她長得太傾國傾城了。”小二搖着頭嘆息。
客棧裡滿座的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無休無止。蕭郎聽着小二的滔滔不絕的話,怒火在心中燃燒起來,“畜生不如的東西,請問如今那四個侍衛在何處?”
“小的也是聽說的,這兒的人都知道這件事,至於侍衛的下落,孔將軍獲罪他們自然是爲求自保而逃離京城了吧!”小二甩了一下背上毛巾,作了一個遠走高飛的手勢。
貞兒還是抱着她的包裹哼着哄寶寶的入眠曲,頭髮蓬亂地遮蓋着臉,頭上的雪花開始融化,水珠從頭上滴落下來。蕭郎轉過頭來,無比憐惜地看着貞兒,又伸出雙手,用雙臂懷抱着她,拭去她頭上的水珠,又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雙眼滿盈盈地,蘊着淚水。滿座賓客還是議論不休,蕭郎沒有半點理會,“小二,房間準備好了嗎?”
“好,客官請隨我來。”小二見蕭郎心情激憤又痛楚,便不再喋喋不休,只好引着他們上樓去。蕭郎拉着貞兒的手,義無反顧地走在人聲鼎沸中。
來到客房,蕭郎給貞兒換上了新衣,輕輕地用梳子梳理她那凌亂的頭髮,貞兒不吵也不鬧,只是麻木地坐在那裡,無聲無息。梳好頭,洗好臉,白靜美麗的臉龐一如從前,呈現在蕭郎面前。“貞兒,你還是那麼美,你真美。”蕭郎用手輕輕地摸着貞兒細膩雪白的臉龐,“明天,我們就回家,我帶你回家,回霧山村,麟兒在家等我們,你知道嗎?”
“麟兒,不麟兒已經死了,爹爹也死了,蕭郎他沒有來,他說他會回來找我們的,他沒有回來。”貞兒驚惶失措地推開蕭郎的手,絕望地又抱緊了她的包裹。
“貞兒,你醒一醒,你看清楚,我就是蕭郎,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蕭郎拿起貞兒的雙手,讓她摸自己的臉頰。
“不,你不是,他不會回來的,他已經娶了別人了,我去找過他的,他已經娶了別人了,他已經不愛我了。”貞兒一把推開蕭郎,抓起自己的包裹,又重新緊緊抱住。
蕭郎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似乎絕望地無力起身。他從衣襟中摸出那塊沾滿血的手帕。“貞兒,你還記得嗎這塊手帕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送我的。但後來有一次我們在地裡幹活,你的手指被割破流了好多血,我用這塊手帕爲你包紮的。這麼多年了,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沒有一天開心過,想你的時候只是把它拿出來看看。細細地聞着它,聞着它,可以聞出你血液的味道,就像你在我身邊一樣。”
貞兒還是抱着她的包裹,似乎沒有聽見什麼,還是一直不停地哼着她的兒歌。
清晨,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把整個房間照射地明亮而溫暖。蕭郎一勺一勺地喂着貞兒吃粥,貞兒只是木納地張着嘴巴,很配合,但似乎沒有什麼味覺。“貞兒,我一會要出去一趟,來的時候馬丟了,我要去買頭馬,買個車,載你回家,好不好,你要乖乖地在房間裡,不要出去,知道了嗎?”
貞兒嘴巴里嚼着粥,沒有任何反應。蕭郎走出門去,輕輕地關上門,走到了客棧門口。忽然之間,又停下了腳步。又急匆匆地推門而入,看見貞兒在窗口發呆。“貞兒,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走,咱們走。”蕭郎拉着貞兒的手,拿着包裹,先退了房。
走在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了賣馬車的地方,可惜,那些馬車都是敞開式的。“老闆,有沒有封閉式的馬車,我們路途遙遠,我妻子體弱多病,敞開式馬車難免經受不住風吹雨打。”蕭郎急切地向賣馬車的老闆問道。
“客官,我們這裡沒有你說的封閉式的馬車,那種只有貴族或富人才用得起,我這裡的馬車是供給平民百姓拉貨用的。”賣馬車的老闆娓娓道來。
無奈之下,蕭郎只好買了一輛拉貨的馬車,小心翼翼地拉着貞兒坐上了車。“客官,可見您是非常疼愛您妻子的呀!”馬車老闆說。
“老闆,你不要這樣說,她爲我受的苦太多了,我要用下半輩子的時間來補償她。”蕭郎用充滿憐愛的眼神望着貞兒。
馬車啓動,風很大,凜冽,刺骨。貞兒坐在馬車裡,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風吹亂了她的頭髮,但她依舊唱着兒歌,不悲不喜,不驚不惱。她不知道蕭郎要把她拉往何處,她只是在車中隨意自在地或哼着歌兒,或把玩着路邊摘下的狗尾巴草。
蕭郎騎在馬上,風再大也阻擋不了他前行的動力,他頻頻回頭看向貞兒,時不時地會心微笑,發自內心的愉快笑容。是的,能夠找回貞兒,這是他最大的寬慰。即使她瘋了傻了又如何?只要這個心愛的人兒安好,此生再多再大的痛苦也已撫平。
駕着馬車,蕭郎把貞兒帶到了慈煥家中。“貞兒,我們到家了,你看到了嗎?我們先在慈煥家暫住些日子吧,等你好些了再回霧山村吧,快,麟兒就在屋裡等我們呢。”蕭郎下了馬,興奮地用雙手握着貞兒的雙臂。
貞兒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把玩着她的狗尾巴草。直到蕭郎用雙手搖動她的身體,她才擡起頭來,觀望着久別的霧山村,貞兒唱起了惜日的山歌。“山青青呀,水藍藍,美貌的阿妹來採摘呀,英俊的朗兒來挑擔,哎呦,哎哎呦,哎呦,哎哎呦……”
聽聞着歌聲,麟兒從屋內歡快地跑了出來,他急促的腳步在馬上前停了下來,站着良久才反應過來。“爹爹,這是孃親嗎?她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蕭郎低下頭沉默不語,又暗含着淚水說道,“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與你孃親失散了,我們一家人要好好地在一起,永不分離。”
麟兒認真地點點頭。
不知何時,慈煥與明珠已站在一旁,倆人激動地落着淚,“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終於團聚了。”
不久之後,蕭郎便駕着馬車,帶着貞兒與麟兒向着霧山村的方向行進,雖然貞兒已再也認不清誰是誰,再也不知道誰愛着誰!她只是好好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言不語,不喜不怒,木然地活下去。
在遙遠的東方,一輪紅日印着快速飛奔的車輪旋轉着,在霧山村,那等待着歸人的寂寞小屋從此再也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