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務院最深處的老院子裡,唐一元坐在荷塘邊,耳邊幽幽弱弱的迴響着‘影子’的彙報,全是從唐知白回到軍務院到造訪荊棘崖的反常表現。
唐一元幽幽一嘆,奇怪又傷懷。
“知白不是個衝動的人,不應該有這些表現的,還真是怪了。”
“雖說唐笑長老被殺,涉及到了軍務院的顏面問題,但知白這些年以來……一直帶着恨……恨着我,恨着滄親王。”
“唉,當年他在祖祠里長跪痛哭的樣子……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啊……”
“知白很少管理軍務院事務,除了楓葉那老傢伙,他幾乎不再跟其他人有過多聯繫,最多去前線防區轉轉。
軍務院在他的心裡的分量,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重。他真正在乎的是妖靈族,不是軍務院。”
“如果不是知白這些年的情緒很消沉,楓葉早就交出第一長老的職位,安穩當他的院長,退居幕後調控指揮了。”
唐一元默默唸叨着,倒不介意唐知白強行趕走了軍務院的隊伍,也從不在意這些小事,而是思慮着唐知白在裡面的種種怪異表象。
“你剛剛有說道知白回來後直接拜訪了安華,期間揮退了所有人?再然後直奔荊棘崖過去,又來回轉了很多圈?
他應該從安華那裡得到了什麼,想透了什麼。
他在荊棘崖轉了又轉,是在清場,是在確定沒有人能聽到看到他跟那個武聖之間的談話。能讓他這麼小心翼翼,看來不是個簡單的事情。”
唐一元雙手無意識的攥握着柺杖,緩緩起身:“當年慘案發生之後,知白心已死,五十年了,再沒有見過他主動的忙碌一件事情,這一次……究竟什麼刺激了他?”
“我應該留在荊棘崖的。”黑暗裡傳出沙啞的聲音,飄飄忽忽,空空洞洞,令人無法琢磨。
“不不,不賴你,知白不喜歡被監督,以他的智慧,惹惱了他,後果很可怕,就算是滄親王也沒有給他任何壓力。”唐一元露出份笑容,似是在說笑着,可眉宇間的凝重越聚越重。
這人到底什麼身份?
能讓唐知白‘復活’的人?
“看來我得再活動活動,出去轉轉了。”唐一元拄着柺杖起身。
“唐知白一直不希望見到你。”黑影裡再次傳出了聲音。
“不見也得見,有些事情,挑開吧。你留在這裡,不用陪着我了。”唐一元再次走出了老院子,刻意盯住貼身守衛留下。
唐知白剛剛回到軍務院的時候,老院長唐一元正好走到軍務院的殿羣正門處:“知白啊,好久不見了。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老院長。”唐知白稍稍行了一禮,表面並沒有什麼反常和不敬:“有了些眉目,還需要深入調查,不管怎樣,他殺了唐笑長老,最終的歸宿只能是化靈池。
我這些散碎的調查不過是給軍務院一個交代,給族裡的人們一個解釋,不能讓唐笑長老死的不明不白。”
唐一元細細的看了會兒唐知白,微笑着點了點頭:“你放手去查,我們族務院就不干涉了。對了,西疆那邊情況怎麼樣?我看你這次回來精神狀態還算不錯,比以前好多了。”
似是寬慰似是關心的一句話,暗裡的意思讓唐知白暗暗挑眉,表面如常,淡然道:“承蒙老院長掛念,忙起來了,就不會想那麼多了。”
“那就好。很久沒看到你當年的狀態了,希望你更好的恢復。等你找回當年的感覺了,楓葉就可以退居幕後了。”
“不敢當,知白何德何能。”
“你當不了,誰還能當?那個位置本來就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的。”唐一元輕笑一語,竟然拄着柺杖,走進了軍務院的正殿大門。
唐知白在門外站了許久,心裡確實不怎麼想跟唐一元相處,不過馬上要離開了,沒必要再留下矛盾,罷了,陪他走走吧。
唐一元沒有走向機密的軍務區,而是走向了軍務院的偏殿區,那裡靜謐清幽,是長老們靜心養神的地方,也是會客的特殊地方。
唐知白落後了半步,跟在了唐一元身後。
“知白啊,當年的事情過去很久了,現在談起來沒什麼意義。但唐笑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不該提的事情全被翻出來了。我呢,一把老骨頭了,很少過問族裡的事情,但族裡混亂的氣氛令人擔憂,我也就出來再調和調和。”
唐一元漫步在林間小路,附近的族人和護衛遠遠看到他們,知趣的全部離開,遠遠的消失,留給唐一元和唐知白這兩位大佬獨處的空間。
唐知白默默地跟着,沒有急着接話。老院長很多年不曾出面,這次不僅參與軍務院事件,還突然來找自己,又有意私下獨談,顯然是有什麼特殊的事情。
以唐知白的智慧,隱隱能猜的出來,老院長……恐怕預感到了什麼。
“有句話,我很久前就想問你,今天的這次談話,很多年前我也想過,可你是個聰明的人,你有自己的決定,外人給不了你指導,給不了你寬慰。
我,也不行。
有些事情,牽扯太大,我更不能給你完全的解釋。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你也堅守了五十年,我覺着差不多是時候了,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秘密,給你一個你期待了五十年的答案。”
唐一元緩慢的走着,輕輕的說着,茂密蔥翠的林地裡,清靈的迴盪着噠噠的柺杖聲,很慢,很輕。
唐知白卻停在了林地間,擡起眼簾,看着前面唐一元蒼老的身影。
唐一元繼續的走着,輕輕的說着:“知白啊,你被先皇寄予了厚望,你沒有讓他失望。五十年前,你做的很好,用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全族的認可,正是你的出色表現,讓皇祀可以放心安眠。
慘案發生後的五十年裡,你從頹廢到堅強,一如既往的守護着妖靈族,同樣做的很好。
按照我當年想的,你會在當年慘案後離開,甚至謀反,各種不好的事情我都想過,但你沒有,你沉默過,卻不曾抗議,你自己癒合了自己,用你的方式扛住了你夢想破滅的傷痛,我,爲你感到驕傲。”
說着,唐一元無聲的笑了笑:“我說的話有文縐縐了,不說了不說了,再說下去就成嘮叨了。我今天來找你,問你個問題,你如何看待滄親王?如果看待現在的妖靈族?
我這個問題,你可能期待了五十年了,我,今天跟你坦誠一談。”
唐知白沒有回答,而是垂眉而語:“你是想問他是誰?”
“不問了,你想說,自然會說。現在是我想問的和我想說的。”
“我否認唐笑對先皇不敬,但他言論裡的那句‘時代毀滅了妖靈皇’,我……認可……”唐知白借用了唐笑的言論。
“是啊,時代毀滅了妖靈族的皇,先皇爲妖靈族奉獻了所有,爲一統大業付出了太多,也達到了自己的極限,可惜,時代帶給了他太多的桎梏,天道壓制了他最後的拼搏。
那最後一搏,傾注了他的所有,包括心血,包括生命,可惜,
他沒挺過去,死在了戰場,死在了時代。”
唐知白稍稍留意了唐一元最後這句話,裡面……好像有些什麼深意。“滄親王的晉皇,是妖靈族歷史上的奇蹟,帶有天道的眷顧。
正是他的誕生,促發了先皇之死,造成了妖靈族歷史上最大的慘案。
對於當年的事情,我不會原諒滄親王,我更不會原諒你。但我認可滄親王在後期統治妖靈族的平和策略,認可你在穩定妖靈族內務上的那些措施。”
唐一元沒有聽到唐知白直接的評價,但能聽到他開口談論這些事情,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很多人都恨滄親王,全族上下,包括軍方,七成以上的人都在恨着他,把他當成了恥辱,當成了奸雄。
直到現在,全族之所以接受他的引領,原因只有一個,皇。
他是妖靈族的皇,是妖靈族存在的最根本支柱,僅此而已。
族人們內心的傷痛很深很重,被怨恨矇蔽着眼睛,不管他做出什麼努力,都不會得到真誠的擁護,他也看到了這些,所以他沒有插手族務,沒有任何人員調整,他所做的只有對軍方控制,只有對外族的抵禦。”
唐知白沉默以待,不對唐一元的憂傷做做憑置。對於真實的現狀、族民的情緒,他都看的清楚,對於滄親王的表現,滄親王的做派,他也看的清楚,有着自己公正的評判,只不過有些話,不想多說。
唐一元慢慢轉身看着唐知白:“我能看得出來那個人的身份很特殊,特殊到從來做事滴水不漏的你亂了分寸,你不想說,我也不再亂猜了。我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又有了什麼感觸,我今天想告訴你的是……”
唐知白等了很一個會兒,卻沒有聽到唐一元的聲音,不由得慢慢擡起了眼簾,看着面前的老人。
唐一元幽幽一嘆:“再等等吧,你在等化靈池的死刑,我也期待一次,等到了那一天,我給你個最終的答案。我現在能告訴你的是,我爲你這些年受的苦表示愧疚,但比你苦的人……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