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鐵城。
熙熙攘攘的大街,行人車馬,絡繹不絕。夜未央、勞桑心和霍春秋三人,聚在粥鋪外吃着早餐。
幾天前,身在白府的夜未央收到冉必之傳來的紙條,當下眉頭一鎖,便準備動身趕往此地。勞桑心不知冉必之傳來的是什麼消息,但見夜未央一個人離開,自是不放心,便和霍春秋一起跟隨着。
此前,這夫妻倆人在滄浪島受了重傷,回到糊塗堂後,江才情全力救治,已然好轉。夜未央勢要耗盡江才情的所有價值,愣是讓纔剛歇下來的他,專門指點農秋音武功,以備後續爲對付落花所用。於是,這兩人便留在了白府後山。
三人未曾知會江才情,便急匆匆地離開。勞桑心只當是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哪知到了鐵城後,夜未央卻帶着他們時時閒逛,一副悠閒的樣子,令人着實不解。
“吃完了你們倆回客棧去吧,別跟着了。”夜未央攪着碗裡的粥,漫不經心地對兩人道。
勞桑心擡頭看了夜未央一眼,心中更是奇怪:這次出來,她和春秋執意跟着,領主倒也沒說什麼。只不過這一路來,他一直未曾對自己說過此行的目的。
勞桑心有好幾次都想開口詢問,但見夜未央一副深沉的樣子,便將話忍在了嘴邊。這實在不像是領主往常的作風,事事都細說明說。出門以後,直奔鐵城,莫非這裡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又或者,領主有什麼私事?
勞桑心正想着,忽聽到對面傳來勺子落碗的聲音。夜未央放下空碗,瞧着它在桌子上滋溜溜地打了個轉,起身對還在吃着的兩人道:“我還有事有辦,不用跟着。”
說完,身影涌入人羣中。
霍春秋見妻子盯着人羣發呆,便問道:“不跟了嗎?”
勞桑心緩緩起身,眼神堅定,道:“跟。”並非是她有意窺探領主的隱私,着實是因爲如今沒有任何武力值的他,確實需要一兩個人保護。
夜未央穿過人羣,晃晃悠悠地朝熱鬧密集的長街走去,目光不停地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着什麼。不久後,遠處出現的一個人影,讓其心頭一喜。
映入他眼簾的人,身着一身白衣,頭上戴着帷帽,手中還握着一把被布層層包裹的武器。從遠處看去,根本就瞧不見她的容顏,但夜未央還是一眼便看出來了。此人,正是他一心尋找的商羽落。
商羽落一如先前那般,有些無精打采,身上毫無以往的強者氣息。她緩步來到一家打鐵鋪前,問正在打鐵的老人,“這把劍,能重鑄嗎?”
拆開包裹,亮出裡面的物事,赫然是那把被折斷的無比神劍。一截長,一截短,本爲一體,奈何命薄。這也正是她來到鐵城的目的——修復無比神劍。
洛陽鐵城乃當世最爲著名的鑄鐵之地,無論是江湖上的神兵利器,還是戰場上殺敵的長槍強盾,皆出於此地。無比神劍材質非凡,一般的鐵匠鋪根本聞所未聞,但在這匯聚天下奇材的鐵城,或可一試。
打鐵的老人擡眸瞧了一眼斷劍,眼睛驀然一亮,停下手中的活,湊了過來,激動地道:“這是誰鑄的?”
商羽落試探問道:“你認識這把劍?”
老人搖搖頭,自顧道:“此劍從劍身看來,並無光澤,甚至不及普通的劍耀眼,卻不知,待到奇招顯露,真氣逼近之時,自可光華奪目,可謂是隱蔽鋒芒。這劍,必然在鑄成之時,在天山泉水裡浸泡過七七四十九天。”說完,問商羽落,“這劍,只怕已有百年了吧?”
商羽落眉頭一挑,“你怎麼知道?”
“因爲,浸泡此劍的天山泉水,早已乾枯很久很久了。”老人撫摸着劍,彷彿是對待知心戀人一般,依依不捨,問道:“這劍,可有名字?”
商羽落猶豫了一下,回道:“沒有。”她自是不能如實說出,若是被江湖上的人得知她的佩劍無比神劍已毀,只怕會招惹很多的麻煩。
“可惜了,這麼好的劍,竟然沒有名字。”老人嘆息一聲,心中頗爲遺憾。
“你可知這是用什麼材質鑄成的?”商羽落又問。
老人卻是緩緩搖了搖頭,“這世間,恐無人可知。”
再次聽到這個答案,商羽落的心不由得一涼。來鐵城已有兩日,詢問了數十家鐵匠鋪,皆無人能解她心中之惑。難道,無比神劍真的無法重鑄?
“你若想重鑄此劍,老朽自是有法,但若想尋得與此劍一樣的材質,只怕是妄想了。整個鐵城,都找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商羽落拿回斷劍,輕笑一聲,“找不到相同的材質,就算重鑄,也不是原來的東西了。”無比神劍不是任何東西都可以替代的,它的存在是軒轅之魂。那是她的信仰,也是作爲軒轅之後,不可斷滅的一種傳承,她必須將其完完全全地還原,不能留下一絲遺憾。
將劍層層包裹起來,商羽落轉身離開,不放棄地尋找下一家。踏進街角之時,忽然瞥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末寧?她怎麼會在這裡?”商羽落瞧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向城外走去,不禁有些疑惑。
當初,她離開蘇州城的天香國色樓後,經歷了一些小小的波折,待到後來再回到那裡時,卻得知江末寧無故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她是何時離開的。清歡還在,紫蕭還在,唯不見夕顏,彷彿她從未在那裡出現過。
如今,失蹤了一年多的人,忽然現身,讓商羽落大感意外。沒有多想,匆忙跟了上去。
江末寧一路朝城外郊區走去,最後來到一片樹林中,猛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問道:“姐姐,是你嗎?”
商羽落緩緩現身,遠遠地看着她,未曾靠近。半晌後,開口道:“末寧,你知道我在跟着你。”
江末寧一身紅衣輕紗,長髮披肩,隨風飄揚,聞言悽笑一聲,“是啊,我早就看見你了,雖不敢靠近,卻還是忍不住。”
“不敢靠近……”商羽落有些迷惑,“爲何?”
江末寧挽着肩頭的髮絲,咬脣不語。
商羽落見此,緩緩搖頭,“末寧,我從未怪過你,你不必愧疚。”
江末寧卻是輕笑一聲,“姐姐,你想多了,我不敢靠近你,並不是因爲愧疚,而是因爲我不想下地獄。”她的眼神漸漸變得飄忽起來,“你知道嗎?在你離開不久後,有兩個男人來到了天香國色樓,他們讓我知道,什麼是人間,什麼是鬼域。若不是那人還存在着一點點憐憫之心,我只怕已死在陌陽刀下了。”
“陌陽刀?”商羽落問道:“是夜未央和冉必之?他們做了什麼?”
“沒什麼。”江末寧淡然一笑,“只是讓我永不得再出現你面前罷了。所以啊,這一年多來,我從不敢去找你。”
聽到這裡,商羽落總算是明白爲何天香國色樓的人對夕顏的離開,如此不在意了。原來這一切,竟是夜未央的化心忘本在作祟。只是,他爲何要這樣做?
瞧見江末寧一副委屈的神情,想要靠近她卻踟躕着不敢動步,商羽落不由得放下戒備之心,緩緩走到她的面前。
“末寧,飛花已不在了。當年那批姐妹,只剩你一人,我必不能再讓你受苦了。”無論這個妹妹曾經做過什麼,說到底,皆是因她而起。是她傷人太深,怨不得眼前人。
聽聞此言,江末寧的眼淚嘩地一下就流了下來,猛然上前抱住商羽落,嘴裡不停地念叨着:“姐姐……對不起……”
商羽落反手拍着江末寧的背,感覺她的身體瑟瑟發抖,有些心疼。不知是不是這一年多來受了太多的苦,此次再見,末寧比以往脆弱了許多,曾經的高傲竟一分也不曾得見。
“姐姐。”江末寧趴在商羽落肩頭,漸漸止住了哭腔,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了。”在這句話開口的同時,商羽落感受到了腹中傳來一陣劇痛,一把匕首自江末寧的手中而出,直中小腹。
商羽落一掌推開江末寧,匕首也隨之被拔出,瞧着對面女子手中握着的武器,黑色的血液還在上面緩緩流淌。一臉的不可置信,“你下毒了?”
江末寧擡起衣袖,慢慢擦掉匕首上的血液,同時道:“姐姐,你真是個奇特的人。有時候,冷血的讓人寒心,有時卻又溫暖的讓人感動。正是這樣,才讓人有機可乘啊!”
商羽落捂着傷口,強忍劇烈的疼痛,艱難地問道:“爲什麼要這樣?”
江末寧猛然一揮匕首,憤聲道:“你問我爲什麼?怎麼不問問自己?”
憎恨的眼神看着商羽落,彷彿要將她吞噬了一般。“我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不都是姐姐你害的嗎?當年,是你將我們從地獄拉倒了人間,那便讓我一直留在人間就好了,爲什麼又將我送進了地獄?”
“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嗎?”說着說着,她又哭了起來,“你開開心心地跟那個男人喝酒,卻將我拋在一邊,任人凌辱,失去了清白,那我報仇又有什麼錯?你憑什麼阻止我,還去維護那個糟老頭子?”
“既然狠心將我趕走,那就任我自生自滅好了,何必又出現在我面前,是想看我的笑話嗎?”
“在天香國色樓,我過得多麼瀟灑快活,你憑什麼插上一腳,引得那個男人來此,將我狠狠地踩在腳下,淪爲整個蘇州城的笑柄。”
“既然如此,我也要讓你嚐嚐這痛苦的滋味。”江末寧用匕首指着商羽落,瘋狂地笑着,“這種毒藥,不會立刻發作,只是會讓你渾身無力,任人宰割。我要讓你也嚐嚐被人凌辱卻無力反抗的滋味……”說完,她衝樹林深處喊道,“出來!”
隨着她的話落音,四五個穿着普通的男人走了出來,皆帶着一副地痞流氓相,諂媚地看着江末寧,“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江末寧冷聲道:“就是這個女人,你們隨便玩。”
男人們熾熱的眼神掃向商羽落,興奮不已。
“末寧,你怎麼能如此做……”商羽落心傷不已,瞧着五個男人已向她圍了過來,急忙後退。但此時,藥效已發作,發力越來越困難,腿腳一個不穩便倒在了地上。
江末寧瞧着她狼狽的模樣,只覺痛快,“你還有使命未完成,不會輕易尋死,是吧?你可能覺得失去清白並沒有什麼,只要能活下去,受這點凌辱算什麼?但是,我怎麼會讓你如此好過。”
“就算你苟活了下來,這毒藥也會一點一點地吞噬你的心脈,如受萬蟻撕咬般,讓你嚐盡痛楚而死。你就慢慢感受吧。哈哈哈……”
商羽落的五官漸感模糊,隱隱約約中,只瞧見了五個男人的大臉盤,以及他們身後紅色的身影瘋狂地笑着。
忽然,有什麼液體灑在了她的臉上,滾燙而又火辣。商羽落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五個男人倒在了地上,脖子上一條血印,甚是奪目。不久後,她的視線中多了一個身影。那人在江末寧身邊停了下來,似是在訓斥她。
商羽落只覺得那人有些眼熟,但來不及多想,趁此機會,拼盡全身力氣站了起來,向前逃去。說話的兩人不知是沒注意她,還是有意放她一馬,未曾追擊。
商羽落跌跌撞撞地尋找着離開的路,雙腳雖已不聽使喚,強烈的精神力還是支撐着她一步一步前進。尚有使命未完成,她絕不能倒在這荒無人跡的樹林中,必須離開這裡,去往有人的地方,才能獲得活命的機會。
突然,腳下一滑,商羽落整個人如一隻大雁,向深淵墜去。與此同時,一個身影緊隨其後,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領主!”勞桑心和霍春秋奔向懸崖邊時,已看不見夜未央的身影了。這兩人擔心他生氣,所以沒敢跟得太近,哪知竟發生這種事。夜未央跳下去的速度,遠快於這兩人的反應速度。
勞桑心急得直跺腳,當下想也不想,便也要跳下去。好在霍春秋一直關注着她,瞧見了她的舉動,趕忙將她按住。“冷靜點,這懸崖深不見底,你跳下去也未必能救他。”
勞桑心聽了霍春秋的話,漸漸冷靜下來,心底卻還冒着冷汗。就是深不見底,她才擔心領主啊,老天保佑,可千萬要活着。
“當務之急,便是想辦法救他。”此時的霍春秋,比勞桑心穩重多了,一邊在樹林中尋找着藤條,一邊道:“如果你跳下去了,我也會隨你跳下去的,我們皆會葬身於此,無人知曉。”
勞桑心望着霍春秋,眼中透起了一絲希望,“你在此等着,我去通知堂主。”如果這世間還有人可以從懸崖底下將人帶上來的話,那這個人必是江才情無疑。
樹林深處。
江末寧猛然摔倒在地,驚恐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
男人一身灰袍,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正是消失了很久的孟凡塵。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對江末寧道:“又壞我大事!”
江末寧艱難地爬起來,眼中透着一絲不服氣,“你爲什麼要救她?”
或許是因爲,她是邪陰派的掌門人,多少與自己有點淵源吧!不過,他並沒有如實告知,而是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樣未免過於殘忍。”
“殘忍?”江末寧驚奇地看着他,“不殘忍,何以行大事?不卑鄙,何以報仇雪恨?這不是你說的嗎?”
孟凡塵變了臉色,冷聲道:“我讓你接近那個女人,是要獲取信任,藉機騙取落花他們即將到手的四大神珠。你倒好,第一步路就走錯了,竟然要殺了商羽落?”
江末寧冷笑一聲,正視孟凡塵的眼睛,道:“是你讓我重獲新生,所以,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幫你。但是,讓我討好商羽落的話,就別想了吧。”一副咬牙切齒的神情,“我就是見不得她如此快活,恨不得讓她受盡折磨而死!”
孟凡塵聽到這裡,不怒反笑。這種心情,幾乎與當初的他,一模一樣。他同樣有這樣一個目標,深深地刻在腦海裡,不達到誓不罷休。
但是,他比以前聰明瞭許多。在蟄伏期間,竟有人比他更狠厲,將他的目標人物一步步逼上了絕路,那麼,他又何須做這出頭鳥?
只不過,鬧到最後,雙方竟然和解了。這讓孟凡塵怎麼能甘心,總要鬧出一些幺蛾子才行。
爲之耗盡了半生的精力,怎麼會輕易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