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死了，那是真的死了。
比如洛特斯諾“奪舍”的了心和尚，說化爲灰燼，就化爲灰燼。
在這方世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一些影響。
有些人死了，他還活着。
比如林克，他只是藉着能清和尚的手，藉着佛門的願力，終結掉了凡和尚軀體的生命力，割捨掉林克本真與了凡和尚軀體的聯繫。
其實並沒有就此死去，離開這方世界。
通俗一些解釋，就是林克將自己的巫師“心”，與佛門的菩薩“力”，做了一次切割。
他寧願保持可能尚未突破到六級賢者的巫師“心”，也不要急速膨脹至接近佛門體系佛陀（九級大賢者）的菩薩“力”。
因爲一個是內心，一個是外力。
一個是自己修來的，唔……或許有很多巫師世界意志的幫助，與“既定的命運”的推動。
一個是發大願，匯聚了這方世界的衆生所願，“撿”來的。
林克，或者說披着了凡和尚皮的林克，看似是這股菩薩“力”的擁有者，其實連保管者都算不上。
只能算是竊用者！
因爲林克的內核並不是佛家文明殘餘的“土著”，而是一個外來者，入侵者！
是敵人！
佛家文明殘餘的阿賴耶識能夠給裡呢提供提供佛陀（九級大賢者）的外力，自然也能收回去，或者撤掉支撐，讓這個外力成爲無根之萍。
所以，林克從來沒有看重過發完大願以後急速膨脹的佛門武僧體系修爲。
平時甚至從不動用。
除此以外，林克這麼做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以白馬禪院了凡和尚的身份發下的大願，是“貧僧了凡，誓願救度一切罪苦衆生皆至菩提，始成正覺”。
問題來了，哪裡的衆生最爲罪苦？
在佛家文明殘餘的觀念裡，當然是地獄的衆生最爲罪苦。
因爲行了惡事、忤逆佛門是要下地獄的。
而地獄裡面有着諸多殘酷刑罰，用以懲治下了地獄的衆生。
林克不想下地獄，只想將此方世界乃至佛家文明殘餘的十二個宜居世界全部認定爲人間地獄。
並且將“人間地獄”的概念，宣揚出去且讓所有人都認可。
就算做不到所有人都認可，至少要讓大部分飽受佛門壓榨與剝削的底層百姓相信，讓對佛門不滿的人與勢力覺得這麼認定的話有利可圖。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需要方方面面的努力，也需要一個很有震撼力與龐大影響的起始。
就目前的局勢而言，還有什麼事情，能比掀起佛門內部“思辯”與“成佛”狂潮的白馬禪院了凡和尚，自願且毫不反抗地死在斥責其爲“邪魔外道”、“佛孽”的慈恩寺能清和尚手上，來得更加震撼，更有影響？
沒有！
連慈恩寺被人突襲，大雄寶殿失守，中央釋迦摩尼佛的佛像險些遭到污染，都比不上。
跑出數百里的茉莉按照林克的意志，很快聯繫上了自己暗中積蓄的勢力，將白馬禪院了凡和尚死在慈恩寺能清和尚之手的大新聞，以各種方式散播了出去。
“林克，這樣真的有用嗎？”
做完這些事，茉莉不確定地問道。
眼下以特殊靈體形式存在，跟在茉莉身邊的林克淡淡回道：“誰知道呢？有用最好，沒有就重新搞別的事嘛。大不了……”
“大不了什麼？”
茉莉被勾起興趣，好奇追問。
“大不了涅槃重生便是了。”
林克挑了挑眉，語氣略有些戲謔。
反正佛門許多經文都有涅槃重生與轉世重修的記載，這種事屢見不鮮。
和尚摸得，巫師就摸不得？
沒這個道理！
茉莉瞬間明瞭林克的意思，隨後找了個偏僻的角落，靜觀風起雲涌，等待復出時機。
這方世界已經徹底陷入動亂。
幾個主要大國，處處燃着烽火，處處都有揭竿而起的真·黔首蒼頭，也有一些打着渾水摸魚心思的勢力在搞事。
戰爭，廝殺，流血，犧牲，興奮，憤怒，怨恨……
時時發生，人人都有。
世俗層面的局勢，亂成了一鍋粥。
反應到佛門上，就是極大地短了供奉，堪稱腰斬。
畢竟佛門僧侶高高在上，不事生產，全靠世俗供養方能富裕修行。
正所謂，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佛門僧侶不是說離了世俗底層百姓的供養，就徹底活不下去。
畢竟生產資料是佛寺的，生產力也不缺，想要開荒種田、養殖畜牧，都可以。
而是離了世俗的底層百姓供養，讓佛門僧侶的吃穿用度變得拮据起來。
可是啊，高高在上的佛爺，怎麼能挽起褲腳，下田地與泥土糞污作伴，從地裡刨食呢？
就算是那些正在“思辨”，渴望“成佛”的佛門內部新勢力，也沒有多少僧侶，願意如此做。
思想與行動的割裂，再一次體現，進一步放大。
跟隨白馬禪院了凡和尚走過一段路的僧侶們倒沒有如此。
他們一邊“思”，一邊“辨”，一邊修力，一邊修心，從知與行兩個方面學習佛法，實踐佛法。
在學習中實踐，在實踐中學習。
如此優化，如此迭代，漸漸與佛門內部舊勢力和佛門內部新勢力都顯出不同來。
這部分僧侶以及被這部分僧侶影響着，帶動着的一部分和尚，也是如此。
他們的這種不同，體現在自己內心，體現在他人眼裡，就是他們真的在心與力兩個方面，都在向真正的“佛”，也就是正覺、正等正覺、無上正等正覺靠近。
菩薩乘佛法，就是康莊大道！
這個共識漸漸在這些僧侶以及看到這些僧侶轉變的人的心裡形成。
重提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這三乘佛法，且立下大願，踐行菩薩乘佛法的白馬禪院了凡和尚，被這部分僧侶當作了先覺者來看待。
地位直追頭頂三輪大日。
不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待角度。
有些人把了凡和尚看作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或轉世身，有些人則把了凡和尚看作是尚未成佛的“彌勒菩薩”的化身或轉世身。
是的，三乘佛法引發的佛門內部“思辨”與“成佛”風潮，讓很多故紙堆裡的信息，重新大白於天下。
橫三世佛與豎三世佛的說法，忽然間廣爲人知。
所謂橫三世佛，正是頭頂三輪並立的大日，東方藥師佛，中央釋迦摩尼佛，西方阿彌陀佛。
所謂豎三世佛，乃是過去的燃燈佛，現世的釋迦摩尼佛，未來的彌勒佛。
“地藏王菩薩”身具偉力，地位崇高，了凡和尚發願時結的也是地藏根本印，發的願也與地藏大願幾乎一模一樣。
故而，很多僧侶將先覺者了凡和尚看作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或轉世身。
有些更爲激進的僧侶，則將先覺者了凡和尚與未來世的佛祖，彌勒佛聯繫在一起。
認爲地藏根本印與地藏大願，只是彌勒降生之前的必由之路。這種說法，暗藏玄機。
即，現在世已經面臨崩解的風險，現在世的釋迦摩尼佛無法繼續護佑佛家文明殘餘長存！
面對第二種“砸開天花板”式的理念，還是第一種“只開個窗戶”式的理念更容易讓佛門僧侶們接受。
於是，白馬禪院了凡和尚極有可能是“地藏王菩薩”的化身或轉世身的說法，在佛門內部部分僧侶間，流傳開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宋國汴京慈恩寺將了凡和尚斥爲“邪魔外道”與“佛孽”的能清和尚，將了凡和尚殺死的消息，傳遍天下。
了凡和尚沒有反抗，沒有躲避，坦然赴死，且在死前宣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舉動，與這個消息一同傳開。
因爲“思辨”與“成佛”狂潮而有所撕裂的佛門內部，因爲此事，進一步動盪起來。
有些與能清和尚一樣，斥責了凡和尚爲“邪魔外道”與“佛孽”的僧侶，主張褒獎能清和尚，因爲能清和尚肅清了佛門內部的孽障。
有些篤信菩薩乘佛法，視了凡和尚爲地藏王菩薩的化身或轉世身的僧侶，主張將能清和尚關押起來，予以懲戒，然後或結伴，或獨往，去踐行地藏王菩薩化身或轉世身發下的大願：
度盡一切罪苦衆生。
有些更爲激進，視了凡和尚爲未來世佛祖彌勒佛化身或轉世身的僧侶，主張殺死能清和尚，然後改革佛門內部，喜迎彌勒降生！
這一番變化，看得茉莉很是驚奇。
或許是不在此山中，茉莉識得真面目，這方世界的佛門，從內到外，從世外到世俗，不僅劇烈動盪起來，而且割裂的趨勢隱隱有失控且不可挽回的跡象。
換言之，林克的一番操作，成功地動搖了這方世界的佛門根基。
“林克，你還有別的計劃嗎？”
然而看明白這一點，茉莉心裡並沒有太多的欣喜。
在她看來，單單動搖這方世界的佛門根基，並不能讓林克的任務徹底完成。
此次“劫難”過後，此方世界的佛門實力與底蘊肯定會大打折扣，甚至需要緩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恢復。
說一句大傷元氣，絕不爲過。
然而，這只是佛家文明殘餘十二方宜居世界中的一方，也沒有徹底摧毀佛門存續的可能！
作爲妻子，枕邊人，茉莉當然希望林克在正面走上“既定的命運”這條路以後，能夠走得穩，走得遠。
直到終點，達成自由！
所以，有些貪心不足的茉莉希冀着林克能有更進一步的計劃，能讓這次任務完成得更好。
特殊靈體形態下的林克微微一笑：“有的，只是還不到時候。”
剛說完這句話，林克表情忽地愣了一下。
“怎麼了？”
茉莉非常敏銳地發現這個變化，出聲詢問。
“有個意外發生了。”
林克如是回道。
“什麼意外？好事還是壞事？”
茉莉關心追問，眉眼間泛起了淡淡的憂慮。
林克臉上浮現出輕鬆的表情，語氣寬慰說道：“沒必要如此擔心，不是壞事，極大概率是好事，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能讓我原先的下一步計劃，開展得更好，更快，更穩。”
“這樣嗎？那我們現在就去？”
“嗯。”
達成共識，茉莉便隨着特殊靈體狀態的林克，離開藏身之處，向白馬禪院行去。
白馬禪院，知客院。
圓智和尚與了塵和尚面對面結跏趺坐。
前者吉祥坐，後者降魔坐，坐姿不同，心境更不同。
良久，了塵和尚結束禪定，睜開眼睛，沉聲說道：“師父，我悟了。”
圓智和尚緩緩睜開眼皮，應聲問道：“你悟了什麼？”
“我悟了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了塵和尚臉上的表情十分肅穆，說話的語氣更爲鄭重。
“該做什麼？”
圓智和尚同樣肅穆，同樣鄭重追問。
“下山。”
了塵和尚語氣堅定吐出兩個字。
“下山做什麼？”
圓智和尚瞬間明瞭其中意思，卻依然問了出來。
了塵和尚站起身，雙手合十，向圓智和尚恭敬行禮，一字一句說道：“下山，行道，度化自己，度化衆生，結束這腌臢亂世。”
圓智和尚臉上泛起淡淡的複雜情緒，輕輕吸了一口氣，嘆道：“既如此，你去吧。”
“師父保重。”
了塵和尚再行一禮，轉身離開，腳步極爲堅定。
此行下山，正是不想繼續拜佛，而是修佛。
以目前的複雜局勢，必定前路坎坷，充滿泥濘與劫難，極有可能一去不還。
若一去不還，就一去不還好了。
佛在心中，佛在腳下，佛在衆生。
佛在這一世，也在下一世。
圓智和尚看着了塵和尚的背影，心中微嘆：“宿命啊！”
所謂了塵，正是了卻紅塵，無須來生。
從始至終，圓智和尚都沒有真的認定了凡和尚是無生大師的轉世。
關於“彌勒下生，明王出世”之說，圓智和尚也沒有欺騙了塵和尚，只是沒有掰開來細講。
到底誰是彌勒，誰是明王。
“唉！”
圓智和尚嘆了口氣，又發出一聲感慨，“宿命啊！”
話音落下，圓智和尚的身影漸漸模糊虛化，不多時，便化作了朵朵由實入虛的蓮花虛影。
整座白馬禪院也在一瞬間，失去了某種偉力的加持，極速“老化”，無有人蹤，成爲廢墟。
唯有後山的滿湖白蓮盛開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