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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單位放假,伍一就承擔起全部家務。媳婦要幫忙,他就擺出和她急的樣子,後來丁贊東也就不往廚房裡去了。看着井然有序一塵不染的屋子,她便歸置着桌上散落的紙張,當她把寫字檯收拾好的時候,突然想起丈夫的話,“桌上的東西不要亂動。”她瞅着堆在一起的紙張,馬上來到外屋並對丈夫說:“桌上的東西我給你放到一起了。”她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在等待大人的發落。
“啊,”伍一停頓一下,說:“好,放那兒吧。”
“壞蛋。”她笑着說。
她回到屋裡,用毛巾擦着組合衣櫃、茶几、沙發。這幾件兒傢俱是他們結婚時的大件。儘管有的人家,不止一次的更換傢俱。他們的傢俱不僅陪伴夫妻倆二十多年,而且仍然光亮如初。
“來了。”伍一把早飯端到桌上。自從二人以來,倆兒人吃的總是這麼安靜香甜。
“我們單位的小於子,媳婦要和他離婚。”
“他也是,快奔四十的人了,就不想着找點事做。”丁贊東埋怨的說。“孩子都那麼大了,不知道日子過。”她着急的說:“不要執迷不悟了,讓小於子找份工作。”
“他們倆沒別的事兒,”伍一解釋說:“小於子好玩兒,破罐子破摔。”
“那就不行了,不求上進這日子怎麼過?”她說:“可得好好勸勸,千萬不能讓家散嘍。”
丁贊東依然按時上班,看廠護院這幾年沒有白乾。因爲其它單位的廠長,早把這些礙手礙腳的人攆回家。而且沒有回家的職工也不給開支。職工問廠長,廠長倒打一耙:我還想問你呢,誰給我開支?因此,伍一私下裡對媳婦說:廠長還算守規矩有良心的人。可是丁贊東卻說:眼不見心不煩。伍一知道媳婦的心思,然而現在是糊塗廟兒、糊塗神兒的時候,不能說這些犯禁的話,又有誰出來主持公道?人人都在自保,只要開支就是好人。丁贊東不錯眼珠的看着丈夫,重重的點着頭。
媳婦上班,伍一洗好碗筷,收拾好廚房,泡了茶。他坐在桌前凝視着。幾年來,伍一沒事的時候,坐在桌前改改以前留下來的東西,然後發到網絡上。有人好奇的問起此事,他回答說:讀者是最好的先生。如今,他有了養家餬口的本事,也就知足了。
他喝着茶,一面給小於打電話,他先是數落小於子,然後是好言相勸。小於子很感謝伍哥的幫助,保證不再玩兒了,讓老婆孩子放心。“好好表現,讓媳婦高看你。”
伍一放下電話,沒等坐穩電話又響了。丁贊東在電話裡對伍一說:今天和單位(主管局)籤合同,解除勞動關係。還有,還有什麼?一次性買斷。老大,咱們正式下崗了,還叫什麼、下崗再就業。
伍一聽着媳婦顫抖並語無倫次的聲音,馬上安慰着媳婦。“媳婦別急啊,天塌有高個兒,過河有矬子,一切順其自然。”
無論有多麼堅強、多麼有主見的人,當遇到突發事情,對於一名整天爲工廠的前途、命運擔憂的她,顯然是手足無措,心裡慌得連話都說不連貫。於是,丈夫的話無疑是一支強心劑,頓時穩住她的情緒。
丁贊東放下電話,默默站在屋裡許久。一會,她開始裝着自己的東西,又四下瞅瞅工作多年的財務科。然後她坐下來,靜靜的呆一會兒。當心情穩定下來,她便起身把門鎖好,和留守人員一起辦手續。
作爲留守人員她如釋重負。自從社會上流行“窮廟富和尚”,丁贊東就十分討厭“留守”這兩個字。按照政府:單位必須把財務科長留下的指示,不然就是有再大的雨點兒,也不會落到她的頭上。論賬目一一財務、覈算、彙總、下賬、庫存筆筆精準無誤。她是局裡、市裡相當認可的財務科長。說她不“稱職”是因爲留守當初,午飯都在飯店安排,儘管白吃白喝,她仍不願意參加。每當叫她時,她總是以各種藉口搪塞、推脫,久而久之,留守的領導很爲難。伍一知道後對媳婦說:要順應潮流,要識時務。現在不是較真的時候,如果長此以往除非不幹了。非常時期要有非常的心態。於是,丁贊東轉變了觀念。
丁贊東和單位職工有說有笑的,走在去往局裡的路上。職工的不甘心是有道理的,當年廣交會上,全國有十種罐頭榮登出口產品,江城市罐頭廠就佔據半壁江山,並且連續幾年都獨佔鰲頭。就是這麼輝煌的企業,說沒活就沒活幹了。起初職工想:可下歇幾天,有的職工不思進取,坐吃山空,家庭矛盾突起,甚至個別家庭已經達到離婚的地步。面對艱難的生活,職工們開始動腦了。既然是再生產,恐怕機器設備都不給力了。因爲這些勞動工具已經多年沒人搭理了,它們也需要給養、呵護。於是,職工到局裡討說法。局領導抽着煙,喝着茶,翹着二郎腿,晃着腦袋,說:沒有政策,沒有文件,沒有精神……因此,留守的廠長膽子一天比一大,他們盯上廠裡的設備……所以,世上流行的窮廟富和尚,足以揭露這些人的真實面目。
每個職工的心裡 ,都有個小九九。儘管他們嫺熟精湛的技術無用武之地,但是他們的心,他們的思想,足可以凝聚到再次騰飛。
所以,當職工很神聖的(合同)簽上自己的名字時,也許他們先前那種複雜模糊不清的頭腦和許多想法,隨即變得清晰明朗起來。同時許多憧憬與未來的規劃不斷在人們的腦子裡閃現。
局機關的大廳裡 ,原先的吵嚷喧囂聲沒有了,只有一雙雙眼睛,望着走出去的人。這時,丁贊東來到單位一名老職工跟前。他說:自己再有一年就退休了。丁贊東馬上說:“叔叔這是好事兒,這一年該交的社保單位給你交了,你就等着退休享清福。”她一邊拿紙巾 給老人擦着眼淚。“也不知道咋的,反正心裡憋了巴屈的。”老人說。
聽到這兒,丁贊東跌宕起伏的心反倒平靜了。看來,某種事物的發生,都有它的必然性,不是某個人,某些人能左右了的。想到這兒,她把所有的想法都放下了。
大廳裡的職工還很多。看來,職工們都不急着辦手續。嘁嘁喳喳的聲音,始終在大廳裡迴響着。
丁贊東拿着簽好的合同走出機關大廳。於是,大廳裡的職工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伍一用新買的二手手機,和媳婦兒取得了聯繫,倆人互相關注後,約定到菜市場買菜。他已經通知到媽家一聚。
伍一來到菜市場,坐到他們曾經約定的椅子上,悠閒的瞅着過往的行人。忽然他像想起了什麼,於是,從兜裡掏出剛籤的合同。職工的前半生,通過這張紙畫上了句號。伍一、丁贊東都是知青返城。倆人同時進工廠,青春年華,他們憑藉自己的努力,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幹出一番事業。伍一進廠後,從學徒幹起,雖然他的年齡偏大,但他學徒的熱情並不比年齡小的人差。並且在兩年多的學徒中,不但基本功紮實,活幹得好,而且他還革新了機牀模具,改進車刀開槽技術,並獲得單位的兩項發明創造獎。出徒後,他又被單位評爲先進工作者。
老話有,袖裡囤金,不如手藝在身。他爲了學好手藝,愣是把兩家商定的婚期,推到了出徒後。所以,在雙胞胎兒、女出生時,伍一的一句戲言,倒成了催乳的良方。本來,孩子出生兩天了,丁贊東也沒有奶,吃了偏方也無濟於事。伍一很焦慮,沒辦法,他趴到兒子、女兒的小臉兒上,說:“都怪爸,耽誤了一代人。”兩個孩子像是聽懂了爸爸的話,頓時不哭了。
丁贊東躺在炕上,眼睛瞅着丈夫,當聽到丈夫不着邊際的話,“撲哧”笑出了聲,而後她重複丈夫那句順口溜兒,“一胎龍鳳幸,再現父母福。”就在一家四口沉浸在幸福快樂時,丁贊東奇蹟般的有奶了。兒子、女兒吃着,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媽媽。
每每想起,伍一感到信心十足,儘管人生不可預測,但是隻要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的規律便無怨無悔。
經過多年的沉浮、壓抑,每個人都應該警醒,並且加以釋放,每個人都可以從頭再來……
“想什麼呢?”丁贊東像鳳凰一樣,飛到伍一身邊,“這麼入神。”
“來啦。”伍一滿面笑容的站起來。
“今天我出菜譜。”丁贊東高興的說。
“好哇,”伍一笑着說:“很難得呀。”
倆人按照菜譜,很快就買好了。然後迎着陽光,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都自由了,到底什麼心情?”伍一問着挎着胳膊的媳婦。
“反正心裡不是滋味兒,”她一邊說一邊看着丈夫,“不過,一會兒就過去了。”
“是啊,也難怪。”伍一感慨萬千但並不低沉。“我們經歷了下鄉,又獲得了工作,一晃三十一年就這麼走過來了。”他語氣明快,“真就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是的,經歷過的就是經驗與財富。”丁贊東一面說,一面閃着明眸。
“這回該看我們自己的啦,你說,我們應該乾點啥?”
“夫唱婦隨。”她一邊等着丈夫的話。
“ 哦,”他開心的看着媳婦,“咱們開個飯店。”
“好哇。”她肯定的說。
“欸?你不想說點啥?”
“先生說幹什麼,學生一定照辦。”
“多咱學會奉承了。”
“人總要成長嘛,”她愉快、充滿信心的說:“這些日子,你說他大舅的飯店,又說他大舅手藝好。”
“好記性,應當刮目相看。”他讚賞道。
“跟鳳凰走是俊鳥,”她驕傲的說:“咱們開個夫妻店。”
“是的,夫妻店。”他又說:“哎,現在的會計很吃香。”他一本正經的說:“要不你當會計,我當夥計。”
丁贊東白皙的臉頰泛着紅暈,同時拳頭不停地敲在他的肩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