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月光從繁茂的林葉間漏透而下, 爲深夜的樹林灑下細碎的光斑,蟲鳴蛙叫東一處、西一處,雖然聒噪不堪, 卻似乎更明晰了天地的孤寂。
蕭墨驀地睜開眼, 又大又亮的眼睛緩慢轉了幾圈, 坐起來。身旁, 樓無豔靜靜地睡着, 依舊如許久之前,鼻端呼吸輕弱的像是沒有。
雖然已經是盛夏,但樹林的夜晚還是涼意陣陣, 蕭墨拉過一條薄毯蓋到樓無豔身上,走下了馬車。
賀蘭死的那一天, 蕭墨知道那個黑衣人是四君之一, 儘管他竭力掩藏氣息, 但最後那一擊,用盡全力, 還是讓蕭墨感覺到了那是同伴。對於四君,蕭墨有太多的疑惑,也正是在賀蘭死的那一天,他腦中瘋狂地躥過一些破碎的記憶片段,那裡面沒有四君, 卻有着足以顛覆天地的強大執念, 有個一聲音, 千百年地嘶吼, 一直喊着一個名字, 愛、恨、怨、癡、嗔,似乎天地間所有的感情都包含在了那個聲音之中。而這些所有的感情就在那一瞬洶涌地灌入蕭墨腦中, 擁有這些感覺的那個人,很可憐、很執著,有癡、有怨,但更多的似乎是嗔,讓天地都感到恐懼的嗔。
蕭墨憑着感覺走入樹林深處,靴子在地面磨出嚓嚓的聲音。
剛纔,他是被同伴強烈的感應呼喚驚醒的。
樹林深處,參天大樹,遮住了漏夜月光。一個人躺在斜裡搶出的樹幹上,雙手枕在頭下,兩腿交疊晃晃悠悠,口中掉一根小草,隨着他的動作上下晃動。
蕭墨走到樹下,伸手拉住一根樹枝,稍一接力躍上樹幹,向那個躺着的人打招呼,“重魅!”
重魅吐掉小草坐起來,娃娃臉上堆滿不悅,“你睡的可真沉啊,要再不來,我就打算過去了。”
“有事麼?”蕭墨倚到樹幹上,面容困頓。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你已經到了玄武國境內,我自然是要盡地主之誼啊”,重魅驀地跳到蕭墨那根樹幹上,娃娃臉湊得極近,說的理所當然。
樹幹晃動,蕭墨穩住身子笑了笑,被他這麼一嚇,睡意去了一半,做誇張狀環顧四周,“地主之誼……”
重魅尷尬撓撓頭,傻笑。
“有事就說吧”,跟重魅接觸不深,但仍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忐忑。
重魅還是傻笑,偷看蕭墨一眼,又迅速低頭,如此反覆幾次,好像下定決心一樣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你知道那一天我們如何確定你是朱雀麼?”
蕭墨搖頭,當日他怎麼問,也沒人願意告訴他。
一陣風過,層層疊疊的樹葉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一縷月光照到重魅臉上,分明是一張娃娃臉,眼中的情緒卻是完全不相符的淡淡哀傷,重魅伸出左手,右手食指從手腕劃過,先是出現一道月白的痕跡,很快就有血珠滲出,然後,他同樣地劃開了蕭墨的手腕。手腕靠到一起,奇蹟發生了,重魅的血像是有生命一樣往蕭墨流去,而蕭墨手腕上原本滲出的血,竟然慢慢縮回,重魅的血像是受到牽引,不停地鑽入蕭墨腕內。
蕭墨完全被這奇異的景象驚呆了,許久纔回過神,一把捂住傷口,“這是怎麼回事?”
重魅笑笑,隨手扯下頭上一根髮帶扎到腕上,“我也不知道,天地間只有四君的血能相溶,但像這樣的還是第一次。”
“關於四君,你究竟知道多少?”
重魅撓撓頭,有些虛弱地倚到樹幹上,“太久了,再深的記憶也所剩無幾,我只知道,這片土地原本只有一個國家,那個時侯沒有四君,只有一個輔政王輔助君上,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片土地由一個國家變成了四個,然後有了四君……”
重魅說到此停了下來,直直地看着蕭墨。
蕭墨愣了愣,驀地睜大眼睛,“四君就是……”
幾乎是不可能,完全違逆生命的規律,可那樣的話不正是這個意思。
重魅點點頭,“四君沒有父母,四君流的是同樣的血,完全一樣的血,四君只是在延續那一個人的執念,也許到了這一代,再也忍不住了。”
蕭墨垂下眼睫,將一切情緒掩飾在瞭如小扇子的長睫下,過了許久,很輕地問,“紅鎏是誰?”
賀蘭死的那一天,腦海中那個聲音一直在嘶喊的只是一個名字——紅鎏。
“紅鎏?不知道,爲什麼問這個?”
蕭墨搖搖頭,“重魅,朱雀皇宮的關於四君的典籍已經被我翻遍,不知道玄武國內是否有相關記載”,停了停,“你今天找我究竟何事?”
道出四君之間千年割不斷的血脈,必有緣由。
果然,重魅點了點頭,“良風死了。”
“啊?怎麼會?是誰殺的?”
“良風武功高強,除了那個人,誰能將他一招斃命。”
“爲什麼,究竟是爲什麼?”蕭墨有些激動。人一旦陌生,難道就再也看不清,小玉怎麼下得了手。
重魅抓住蕭墨肩膀,語帶哀求,“良風把你丟到了海里,可他全是爲了小玉,楚顏……楚顏他也是爲了大家,小墨,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能不能放過小玉,他受了太多苦……受了太多苦……”
“那一天……原來你們誰都知道……誰都知道……”,欲哭無淚,一直以爲只有自己受着煎熬,卻原來,誰都比他更苦,這該死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樣的執念,非要弄得同血相殘。
又或許,他們,四君,只是來自那一個人。
“還有一件事,翔天也死了”,過了許久,重魅輕聲說。
“什麼?”蕭墨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模樣,拼命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他說過,只要把昊王子送回朱雀,就讓他回到原來的時空,如今他做到了,他怎麼能死,怎麼能死?
“小墨,小墨”,重魅感覺到整棵大樹在顫動,擔憂地搖晃蕭墨雙肩,“冷靜,冷靜,冷靜下來。”
蕭墨擡頭,雙眼發紅,重魅一見他這樣,當機立斷,灌注內力點上他的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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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怎麼樣?”重魅頗爲擔憂地問南宮月昭。
蕭墨平躺在馬車中,渾身插滿銀針,額心一塊模糊的紅跡,樓無豔不停爲他擦汗,紅跡越來越明顯。
誰都看得出,一隻飛鳥的形狀,就要成型,然而,誰也不說。
南宮月昭扶蕭墨坐起來,果然,背上朱雀樣的紋身圖案變得模糊不清,神鳥眼中閃爍嗔狂,彷彿在嘲笑妄圖阻止命運的人。嗔狂中略帶瘋狂,彷彿有一場無比華美的盛宴,正等待主人令下開宴。瘋狂中還有幾分癲狂,拋棄所有隻爲了一分沁入骨血的執念。
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國師撥了撥蕭墨鬢邊亂髮,“玄武君是否方便讓我們停留數日。”
重魅點頭,毫不遲疑,騎到馬上,待衆人坐好,揚鞭抽下,朝玄武城駛去。
玄武城臨海,重魅的府邸藍瓊宮正在海邊。
常年海風吹拂,藍瓊宮內的空氣帶着淡淡的鹹腥味,一行人到達之後,重魅立刻命人準備了房間,讓南宮月昭爲蕭墨施針。
樓無豔、重魅等在門外,無爲趴在石桌上迷迷糊糊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那扇門卻一直緊閉。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下人送來吃的,三人食之無味,等待的時間越是長,越是焦急。
終於,兩天兩夜之後,南宮月昭萎靡不堪走出來,剛開門便萎頓地往地上倒,樓無豔掠步上前,穩穩接住了他。
南宮月昭虛弱地微笑,一直搖頭,藥黃色的手摸上樓無豔胸口心臟的位置,“你跟我回藥香谷,我把它取出來,師父留下一枚九靈還魂丹,你一定不會有事。”
樓無豔臉上有着薄薄的倦意,晶亮的鳳目緩緩睜大,略微回頭,“玄武君,麻煩你照顧一下月昭公子。”
不等迴應,衝進了房間。
房門在眼前關上,南宮月昭苦笑,眼底掠過一絲疲倦。
他爲了他而生,也只會爲了他而死,誰也插不了手,取出生死蠱又如何,九靈還魂丹再靈,也分不開相隨的心。
心血相連的愛,一個人離開,另一個隨之萎謝。
罷了,罷了,他只認那人,他要無雙,他就成全他的無雙。
窗戶緊閉,窗紗間透出清晨的陽光,朦朦朧朧地撒了滿地,樓無豔輕輕走到窗前,微涼的手指撫上蕭墨臉頰,感覺到火一般的熾燙。
蕭墨長睫無規律地顫動,額間,小小的朱雀圖騰越來越明顯,光潔的胸膛緩緩起伏。
樓無豔扯過薄被給他蓋上,俯下身子輕吻他的臉頰,“墨兒,我會陪着你,我會陪着你……”
最關情,漏聲正永。
暗斷腸,花影偷移。
蕭墨輕輕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有些迷惘地看着正吻着自己的樓無豔,心中涌過潺潺溫流,把手從被中掙出,環上他的腰,“無豔——”
樓無豔雙手撐到蕭墨兩側,脣邊的漸起的笑在看到蕭墨血紅的眼珠時僵了僵,“墨兒餓了嗎?我們在玄武君的藍瓊宮,玄武國海鮮唯美天下,墨兒有口福了。”
樓無豔點了點蕭墨鼻尖,把他扶起來,動手爲他穿衣服。
蕭墨像個生病的娃娃,呆呆的目光在房內緩緩遊動,一點點記起昏睡前的事,眼底哀痛越來越深,“無豔,我回不去了。”
眼眶內聚滿水汽,蕭墨靠到樓無豔胸口,緊緊攥住衣角,“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樓無豔痛苦地閉了一下眼,圈住蕭墨的腰,那些事他已經聽重魅說了,“墨兒怎麼這麼狠心,墨兒回去了,我該怎麼辦?”
蕭墨渾身一震,輕笑中帶着苦澀,冰冷的國師,拙劣的溫柔,不是不眷戀,可是留下來,會害了其他人,所以,不是不能選,而是沒得選。
南華、錦繡、良風、翔離,還有那些不知名的人,多少條生命因爲他而消逝,他怎麼能安然活着,原本還以爲昊王子已經回了朱雀,登基大典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時空,雖然以後的日子只能望月而思,思念遙隔時空的戀人,可是隻要大家都好好的,一切便值得。
然而,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他回不去了。
命運究竟要把他帶向何處,那個人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不是聽不出,千年的嘶喊中永不滅的愛,可是,難道毀了一切,就能換回他的紅鎏嗎?
人事飄蓬,風吹浪卷,千年繁華流過,回首處,那份愛是否還如舊。
怨深恨切,早已磨滅了愛的面目。
然而,無論如何,他一定會阻止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