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鮮怒, 夏葉豐茂,秋風蕭瑟,冬雪如梅。
一日一日, 一月一月, 一年一年。
多少的意難平, 情難抑都恢復了平靜, 然而, 時間沉澱的卻是更加的堅定。
蕭墨的傷勢止住了,卻再也沒有醒來,樓無豔恢復昔日沉靜, 姬蘭櫻順利登上了王位,多年的磨劍, 一遭出鞘, 震懾四宇, 但蘭櫻並沒有如同當初的青龍國一般意圖一統四國,而依舊維持着共存之勢。
樓無豔多次想要辭去國師之職, 卻被蘭櫻再三挽留,實在推脫不開,也漸漸鮮少過問國政,慢慢退出朝堂。
陽光好時,抱了蕭墨在院中曬太陽, 雨時, 一張古琴, 七絃在手下躍動, 樂聲伴着雨絲飛舞, 常常讓青息驚歎,萬年冰山竟懂得音律。
日升, 他帶着蕭墨駕車到城外看日出,月升,一方小桌,一壺清酒,他抱着蕭墨在鞦韆上飄蕩,偶爾輕笑,也是將懷中人當鬧脾氣的孩子哄着。
“睡了這麼久,不怕變成小豬麼?”
“茱萸又長高了不少,快把榮靖的絕技都學了去。”
“王上來看你了,我知道你從沒有怪過他,可是你總不醒,他會誤會的,你睡着他沒辦法,可一個不高興了,他會罰我的。”
“無爲結束了青樓,四處雲遊,你瞧,又叫他手下之人運回了送你的珍寶,唷,原來是滄海明珠,不看看麼?”
“月昭公子今天又給你配了新藥,我嚐了嚐,真是苦,如果你不想喝,睜開眼就行了。”
……
一句句,一聲聲,夜雨霖鈴終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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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
熟悉的撒嬌聲在腳下響起,楚顏低頭看了一眼圍在自己腿邊打轉的長毛貓,蹲下身子,輕輕撫摸它的頭頂,“小魅,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裡,是玄武君重魅的衣冠冢。
自從蕭墨那天握着他的軟劍刺穿自己的胸膛後,自從醫神南宮月昭也無能爲力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人,日夜不停的趕回青龍國,調動手下所有力量,甚至動用國力,也要找出關於四君的一切。
古老的傳說,時間的沉澱,原來,那個紅鎏並不想讓他的朱雀醒來,因爲太過了解他,瞭解他單純的任性,瞭解他毀天滅地的瘋狂,瞭解他看似堅強的脆弱,所以,自己不在了,哪怕心疼,也想讓他永遠沉睡。
然而,封印總有解除的一天,無論多麼長久的沉睡,也有醒來的一天,將他的力量分散給四君,讓四君千百年血肉的相系,原來,只是爲這一天的到來做準備。
當看着那古老到字跡模糊不清的卷軸在自己手中展示千古的秘密時,楚顏笑了,笑的瘋狂,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原來,能救四君的,只有四君啊!
風雲變幻,歷史洪流,紅鎏,這個人不愧爲最偉大的聖君,難怪一度能統一天下,而最後卻又不得不將一統的天下分裂成四國,一切不過是爲了他那個迷糊的愛人。
紅鎏是人,註定了不能和所愛走到天荒地老。於是,寧願被後世子孫唾罵,寧願被皇族除名,也要將天下四分。
只爲,能讓他的小狐狸,安安靜靜的睡下去,也許偶爾好夢,能夢見他。
卷軸中並沒有提到若有一天朱雀醒過來,該如何。但四君已經死了一個,不是嗎?就算是楚顏,也不想再看到流血。
所以,不如試試歷史重演。
那一天,蕭墨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量才能剋制住小狐狸朱雀,楚顏不知道,但他相信,正是爲了剋制那股滅天滅地的瘋狂,蕭墨纔不能醒過來。
那麼,這個時候,不正是到了該他這個同伴盡一份力的時候了麼?
無論如何,重魅的希望,一定是希望同伴好好的,而這,也是自己的希望。
重魅……
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小魅,小魅……”
聽到熟悉的聲音,楚顏轉頭,不無意外的看到了離玉,把懷中小貓舉起來晃了晃,笑道,“在這裡呢!”
離玉見到楚顏似乎有些驚愕,愣了一下,“楚顏……你怎麼會來這裡?”
“怎麼,小玉不高興見到我麼?”楚顏故作傷心的皺眉。
離玉急忙擺手,“不是的,我以爲你……”,以爲你不會原諒我。
南宮月昭雖然救不醒蕭墨,卻竭盡所能,讓離玉慢慢恢復正常。這麼多年過去,是是非非也許離玉尚不能完全明白,但他仍是知道自己犯了許多錯誤。
重魅死了,是他殺的,不是因爲蕭墨不理他了,他才錯了,而是他知道自己真的錯了。
輕輕接過楚顏懷中的小貓,輕柔的撫摸,離玉秀氣的臉上浮出愧疚。
楚顏哪裡不知道他的心思,輕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過去的都過去了,我們始終是同伴。”
離玉仰頭,眼中已有淚水在打轉,雙脣不停顫動,“我……我……”
楚顏搖搖頭,把離玉抱到懷中,安慰的輕拍他的後背,許久之後緩緩道,“小玉,你想蕭墨麼?”
一聽到蕭墨的名字,楚顏感覺到懷中的身子明顯的僵硬了一下,立刻安撫的緊了緊手臂,“我想蕭墨了,我們去見他好不好。”
離玉沒有回答,反倒是懷中的小貓似乎被兩個人抱的太緊,不舒服地喵喵叫了幾聲。
楚顏又道,“我找到了辦法救醒蕭墨,可是要小玉幫忙,小玉願意嗎?”
離玉又是渾身一震,卻又極快地點了頭,“我願意,什麼辦法,你說。”
還是那個樣子,孩子般的急躁,楚顏看着這樣的離玉,忽然有一種感覺,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他們仍然是以前的他們,不由得習慣性地捏了捏離玉的鼻尖,道,“不要急,聽我慢慢說,不過,也許會失敗,你也願意嗎,又或者我們都會因此重傷甚至喪命,你也願意嗎?還有可能,沒救醒他反而害了他,你也願意嗎?”
離玉愣愣看着楚顏,忽然就笑了,“願意啊!”
怎會不願意?他當然願意,因爲——他們是同伴啊!
夏天的清風帶着花草香刮到兩人鼻端,深呼吸一次,似乎能感知,明日定是個豔陽天,楚顏和離玉對視笑笑,牽起手往另一個同伴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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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大人……”,炎炎夏日,若水原是打算給練功的茱萸送一碗冰鎮酸梅湯,卻沒想到在池塘邊碰到了樓無豔,一時失措,手中碗差點打翻,自從那一日後,國師再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樓無豔右手輕探,接住碗放回若水手中,“給茱萸的麼?”
若水受了驚嚇般一震,緩緩點頭,直直看着國師從她身邊走過,忍了又忍的一句話終於問出了口,“國師大人,你,爲何不殺我?”
做出那樣的事,死已是最好的結束,她只希望他若不能愛她,那麼便恨她,她希望他能記住她,然而,從那一天之後,他卻好似世界上已經沒有了她這個人,不看,不問,直到剛纔,纔是他這些年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若水”,樓無豔停下腳步,緩緩回身,像是一個教書先生,正面對自己讀不懂課本的學生,極輕地嘆息一聲,“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我還猜不到你如何想的麼?”
“啊……”,若水又是一驚,手中的碗看來是註定端不住,掉到了地上,碎成幾片。
樓無豔輕笑着搖頭,“是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了,居然不懂你……”
“不……不……”,若水拼命搖頭,連連後退,“是若水不好,是若水妄想!”
“若水,我不想對你說,你是個好姑娘,一定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只想對你說,如果你願意,國師府將永遠是你的家,好嗎?”樓無豔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去拉若水。
而因爲他那一番話驚呆的人,卻在他的手觸碰到自己那一刻,瘋了一般驚叫一聲,倉惶跑走。
樓無豔望着跑遠的身影,錯愕低喃,“我說錯什麼了麼?”
可是,他確實是如此想的啊!
難道,不該讓她留下嗎?喜歡一個人,不是無論對方是否喜歡自己,也想待在能看到他的地方嗎?
難道,他錯了嗎?
呆滯片刻,無奈搖頭,樓無豔看着腳下流了一地的酸梅湯,往廚房走去,輕聲道,“也讓他們給墨兒做一碗。”
“國師大人,國師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聽到茱萸的聲音,樓無豔有些無奈的回身,“你又闖什麼禍了,還是榮靖又罰你了?”
“不是,不是”,茱萸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氣,“是公子,是公子……”
茱萸話音未落,樓無豔已經往蕭墨房間飛去,白色衣袂在夏風中翻飛,如蝶如鳶。
身子還未落下,就感覺到了強大的內力,雙手交替擊出,木門在腳尖挨地之時豁然頓開。
原本要衝進去的身子,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什麼,黑亮柔順的髮絲披散在肩頭,火紅的衣服鬆鬆繫住,雙脣略顯蒼白,雙頰瘦削,只有那雙眼依舊又大又亮。
有一個人正朝着他緩緩走來,脣角的笑意越勾越濃,停到離他一步遠的地方,雙手背到身後,探着身子盯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見他半天沒有反應,伸出右手五指大張在他眼前晃動,見他仍是沒有反應,不高興地嘟起了嘴,“我還以爲你很高興見到我呢,算了,我還是回去繼續睡吧。”
輕嘆一聲,就要往回走,身子卻被猛地拉到一個懷中,微涼的脣緊接着壓下,熟悉的氣息由口入心,溫暖全身,禁不住伸手,緊緊抱住那個微微顫抖着的身子。
無豔,終於能再看到你,抱着你。
無豔,你可知道,無數個沉睡的日夜,因爲生死蠱,我知道我終沒有傷了你,我知道你還好好的,我好想看看你。
無豔,你在發抖嗎?你是在害怕麼?不要怕,我真的醒過來了,我真的在你懷裡,我真的抱着你,吻着你。
無豔……
“你跑這麼快乾什麼,追的我累死了,我是想告訴你,公子醒了……”,茱萸一路狂追過來,又是雙手撐到膝蓋上,大口喘氣,有些懊惱自己這是什麼命,總是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久久吻在一起的兩人,猛地分開,臉上都是浮起不自在的紅暈,牽在一起的手,卻沒有分開。
茱萸眼露狡黠,跑到兩人跟前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看到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忍不住嘆一口氣,長大了嘴,就要開始嘲笑,卻在見到自家公子將臉埋到國師懷中之時,驀地閉嘴,轉身朝房門口的兩人走去。
算了,這一次,就放過他們。
“喂,你們兩個怎麼突然這麼好心,跑來救醒了公子”,茱萸跑進屋內抓起水壺猛灌幾口,急不可耐地問。
門口兩人,一人淺綠衣服,一人寶藍長袍,正是白虎君離玉和青龍君楚顏。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緘口不語。
“喂,我問你們話呢!”茱萸衝到兩人之間,左看右看。
“茱萸,不得無禮!”
樓無豔出聲阻止,茱萸又跳到他面前,“你難道不好奇,他們爲什麼救公子,又是怎麼將公子救醒的麼?”
樓無豔愣了一下,看看懷中蕭墨,又看兩君,輕輕搖了搖頭,“只要墨兒醒了就好。”
茱萸氣的一挑眉,又問蕭墨,“公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我好不好?”
蕭墨輕輕一笑,朝離玉、楚顏眨了幾下眼,摸上茱萸的頭,“等你有一天把你師父的本事都學到手了,我就告訴你!”
把師父的本事都學到手?是醫術,還是武功?
不過,好像兩樣都很難啊!
茱萸耍賴地扯蕭墨衣袖,“公子,告訴我嘛,告訴我嘛!”
蕭墨被他晃的眼暈,虛弱的身子晃了晃,突然感覺到腰上一緊,人就飛到了空中,隨着那人飄飛在一片滄綠之上。
“公子……”
茱萸怒吼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
蕭墨緊緊環着樓無豔的腰,看着無數屋頂、綠樹在腳下飛過,嘴角漸漸綻放如花微笑。
有時候糾纏也是一種享受,同伴之情、共難之誼、摯愛之心,如藤蔓相繞,曲莖連天,又如同柔韌的樹枝,彼此交纏,過盡千帆,方能悠然坐看雲起。
只因爲,此情,此心,此誼,天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