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承德十八年先皇帝駕崩入陵之後,這位承德朝最大的宦官就離開了京城,悄然走進了這座昭陵,在京城裡再沒有了任何聲音。
其實以當時形勢,再加上承德天子留下來的那道傳位詔書只有陳矩和張渠兩個人知曉,這位大公公是可以留在宮裡繼續執掌內侍監最少五六年時間的。
這是可以稱之爲“內相”的權勢,是無數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權柄,也是如今內侍監那位少監蕭正拍馬也趕不上的地位,但是這個跟了承德天子幾十年的老人,毅然決然的離開了京城,接近三年時間,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李慎此時正在享殿門口,聞言他看了一眼陳矩,彎身把酒還有祭品放在腳下,嘆了一口氣之後,對着陳矩還禮道:“大公公安好。”
此時的大公公陳矩,褪去了從前在宮裡的那身大紅衣裳,也沒有再穿那身象徵了內侍監太監的紫衣,只是穿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表情平靜。
“老奴在這裡,替先帝等李侯爺等了快三年了。”
李慎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大公公等我做什麼。”
陳矩靜靜的看着李慎,開口道:“先帝臨終之前與老奴說了,說您欠他一個說法。”
李慎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他跟承德天子年紀相差不大,兩個人從小在京城裡就是玩伴,小時候一起頑皮搗蛋,可以說是正兒八經的發小,雖然長大之後,兩個人有些離心離德,彼此都有了各自的羈絆,但是平心而論,這位聖天子或許有打壓過平南侯府,但是卻沒有出手傷害過李慎。
甚至,他都沒有動過傷害李慎的念頭。
當初李信剛進京,寫下那個有些大逆不道的“大字報”的時候,也是承德天子看在了李慎的面子上,選擇視而不見。
而他,卻在年僅四十五歲的時候,死在了平南侯府手裡!
就按這一點來算,平南侯府無論如何也是對不起承德天子的。
李慎彎腰撿起那壇酒,還有那些紙錢祭品,有些步履艱難的走進了享殿。
“所以,我到這裡看他來了。”
陳矩點了點頭,轉身邁步走出享殿,揮了揮手,示意附近的守衛都離得遠一些。
他甚至把李信也喊出了享殿。
李信很配合的邁步走了出去,把李慎一個人單獨留在享殿。
陳矩引着李信,走到了旁邊一處普通的小木屋裡,這個曾經也算叱吒風雲的大公公,擡頭看了一眼李信,輕聲道:“小李大人如今是個什麼官職?”
李信持晚輩禮,回答道:“兵部尚書。”
這個頭髮斑白的老人愣了愣,隨即點頭道:“也算是子承父業,平南侯爺曾經也是兵部尚書。”
李信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說什麼。
陳矩已經不在朝堂,跟他計較沒有什麼意思。
“這兩年董承經常跑到昭陵來看望我。”
. ttκΛ n. c o
陳矩看了李信一眼,緩緩說道:“我問他了,他說是小李大人教他的。”
李信淡然道。
“董承是您的義子,他來看望您也是天經地義的。”
大太監笑了笑。
“我有十幾個義子,從搬到昭陵來之後,就只有董承這麼一個義子來過了。”
這個老太監淡然說道:“這些缺了種的人呀,也沒了人心。”
………………
另一邊的享殿裡,大門緊閉。
偌大的享殿裡,就只剩下一個人,享殿的香案上,承德天子的畫像正在靜靜的坐着,目視前方,目光彷彿炯炯有神。
平南侯李慎,沒有跪在地上,而是坐在那個香案前面,一片一片的往火盆裡填紙錢。
“是我對不住你。”
李慎緩緩低下頭,開口道:“你不應該死的,最起碼不應該死的這麼早。”
承德天子的身體一直還不錯,雖然皇帝這個職業一般都不高壽,但是承德天子的那種情況,再活十年問題是不大的。
可是因爲李延的一次刺殺,讓這位雄才偉略的聖天子,含恨而去。
他一直到死,都因爲這件事耿耿於懷,所以他纔跟陳矩說,李慎欠他一個說法。
平南候爺打開了帶過來的那壇烈酒,先是往地上撒了一些,然後仰頭自己悶了一大口。
“我未曾想過害你。”
李慎喃喃自語:“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
“很小的時候,咱們兩個算是朋友,那個時候我在京城爲質,沒有人敢跟我交朋友,也就只有你這個太子殿下,敢跑過來找我……”
承德天子,是武皇帝唯一的一個兒子,因此他做太子的時候,就是千頃地裡的一根獨苗,在京城裡可以說是肆無忌憚。
李慎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我也把你當成朋友的。”
“哪怕後來你做了皇帝,我不太敢把你當朋友了,但是閒暇的時候我還是會想,我還能不能是從前那個平南侯府裡的小侯爺,你還能不能是那個太子殿下。”
……
“李延做錯了事情,我很想把他殺了。”
“如果殺了他能讓你活下去,我會毫不猶豫的把他殺了……”
李慎一個人坐在地上,仰頭又喝了一口酒。
他把一大把紙錢塞進的火盆裡,然後擡頭看了一眼靈位上的聖天子畫像。
“你知道麼,其實我可以跑的。”
“我在西南待了十幾年,就算我贏不了,我也不會輸,我可以躲進大山裡,我可以繼續逍遙自在的過一輩子。”
“但是我想既然平南侯府沒了,咱們之間也就沒了什麼衝突,我不用守着父親留下來的那份家業,不用戰戰兢兢的替別人活着,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所以我就想來看看你。”
“方纔陳矩說,你死之前要我給你一個說法。”
曾經的柱國大將軍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他把剩下的半壇酒倒在地上,擡頭愣愣的看着那幅天子畫像。
良久之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最終用平輩之間的禮數,對着這幅畫像深深彎腰。
“姬滿,李慎對不住你。”
“這輩子你長我兩歲,如果有下輩子,你應該是長我三歲。”
“如果有下輩子,我給你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