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堅韋韜從程宅出來,李賢原本還打算上至德觀探頭,還未上馬便聽得一陣馬蹄疾弛聲。緊接着,小巷中回程的世家公子哥絡繹不絕,人人都在高聲談笑着今晚的尋歡經歷。而遙遠的地方,一聲又一聲的沉悶鼓聲綿綿不絕地傳來,頓時把他滿腹念想衝得無影無蹤。
“他孃的,居然已經快到宵禁時刻了!”
即使是李賢,也不想貿貿然惹上一個犯夜的罪名,趕緊打馬飛奔,一溜煙地出了頒政坊。一行人快馬加鞭,堪堪衝進順義門,那閉門鼓便嘎然而止。一羣軍士徐徐閉門的時候,和李賢相熟的羽林軍校尉劉仲溫便高聲笑道:“沛王殿下回來得還真是及時,若是再晚一些個,某恐怕不得不謁見陛下才能放殿下進來!”
“老劉,我進進出出那麼多回,哪一回沒趕上時辰犯夜?”
李賢隨手解下腰中錢囊扔了過去,嘿嘿笑道:“大家守到這麼晚都辛苦了,少不得還要巡夜,這點小錢給大家明天買酒喝!”
言罷他飛身下馬,自有內侍上來將馬前去御苑馬廄餵養,他便在幾個內侍簇擁下疾步朝武德殿而去,心中哀嘆連連。要不是擔心趕不上時辰,他怎會走順義門。如今倒好,只能數着天上星辰慢慢走路了。如果這皇城中也能策馬疾馳,那該有多好。
在他身後,一幫軍士歡呼一聲,紛紛圍在了劉仲溫身邊,個個眼睛雪亮地盯着那個錢囊。而劉仲溫不負衆望,打開來瞅了一眼,立刻眉開眼笑地嚷嚷道:“沛王殿下果然大方。這些錢夠大家痛痛快快喝兩頓酒了!”
歡呼雷動的聲音自然而然傳到了李賢耳中,他卻只是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而留在那裡準備回值房的張堅韋韜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惟有盛允文面色微動。
次日一大早,李賢先是會了李弘李顯一同去蓬萊宮見了李治和武后。少不得被耳提面命一番。由於武后有孕在身,他便發現自己那位老爹明顯有些精神不振,說話的時候甚至有些懶洋洋的。這段不短地時間裡。只怕夫妻之間又有一場偷食和反偷食的較量了。
出了含涼殿,他正準備命人去通知張堅三人一同出宮,卻被李顯一把拉了個正着。他正愕然的時候。李弘卻上來笑呵呵地道:“六弟,父皇母后已經把七弟的宅邸安排在了你旁邊,如今似乎已經破土動工了。他心癢得很,所以想出去看看。他一向愛惹禍,一個人出去我不放心,你橫豎一天到晚在外頭,今天便捎帶上他吧!”
帶上這個最會惹事生非地主?李賢看了一眼李顯,見這個弟弟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一幅你不答應我就不鬆手的架勢,到了口邊的拒絕只得吞了下去。而李弘見他答應,當下便笑吟吟地自回東宮去了。
思來想去,李賢決定還是警告李顯一下,免得捅出漏子不好收場:“我今兒個還有其他事。要帶你去那邊得晚些時候了。你要是跟着我,我可得和你約法三章!第一。不許露出自己身份;第二,不許對人擺架子;第三,不許……”
“行了行了。六哥,總而言之你讓我往東不敢往西總成了吧?”
當下李賢無法,只得帶着他匆匆出了蓬萊宮,卻見張堅韋韜盛允文已經在丹鳳門帶着馬等候了,除此之外,旁邊還有另幾個面目陌生地護衛。不消說,今兒個李顯是早有預謀,否則這些人哪裡會到得那麼齊全。
李顯不比李賢的特殊待遇,雖說不是頭一次出宮,卻仍是新鮮好奇得緊,一路上東張西望,見什麼都是新奇有趣的,那問題更是沒有斷過。李賢起初還覺得麻煩,待到後來不覺微微有些歉意。要說關心,他怎麼都是偏向於更可能出危險地太子李弘,對於生性搗蛋的李顯確實是少了些關注。
“今後若是有空,我會去和父皇母后說說情,讓你常常出來走走。”
有了這句承諾,李顯頓時興奮得差點沒從馬背上翻下來,當下拍胸脯保證今兒個絕對不惹事。一進賀蘭別業,他跟在李賢身邊愣是一聲不吭,擺足了乖弟弟的架勢。
一夜好睡,無論是駱賓王還是王勃都是精神奕奕。而陸爲杜元中一看見李賢身旁的李顯,再一聽李賢的介紹,頓時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至於羅處機則是一上來便對李賢深深一揖,面上滿是歉然和感激之色。
“昨天我冒犯了李公子,雖說是酒醉,但仍是有錯在先。李公子如此大度,非但不計較,還把酒醉的我帶回了這裡,我實在無地自容!”
李賢只是覺着這人不是那種胡攪蠻纏之輩,這才順道幫一把,
實無可無不可,此時也就順勢扶了一把。誰知旁邊的嘆了一聲:“今早我才知道,這位羅兄竟是和我當年一屆應考,境況也差不多,同樣是落榜之人。酒醉難免出兩句狂言,明允還請原諒他此回。”
“不過小事而已,何足掛齒?”
駱賓王既然這麼說,李賢原本就火氣消得差不多了,自然就勢客氣了一番。過節揭開,賓主歡談了一陣,駱賓王忽然歉意地表示要回親戚家收拾一下,然後回鄉。誰知羅處機也提出要離長安遠遊,這頓時讓在座衆人大吃一驚。
“你不是還得應試科考麼?”
“科考?”
羅處機苦笑一聲,頗有幾分心灰意冷:“我自十八歲自貢舉來京城應考,至今足足有三次了。其實前次就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本州馮使君算得上是器量寬宏,換作別人,誰能在一個士子兩次失敗之後再舉薦三次?今次我只是試試來京城投遞墨卷,誰知買紙倒是花了不少錢,卻沒有一丁點消息。豪門深似海,我已經三十九歲了,這輩子是不奢望科舉這條路了。”
王勃年少,固然是不解此中辛苦;陸爲杜元中都是弘文館學生,更是世家大族,雖然不見得能考出進士科,但明經科卻自忖沒有問題;惟有駱賓王自己是走過這條路的,一次科舉不成便再無機會,此時也不禁爲之神傷。
連考三次!
須知大唐科舉和後世不同,能夠參加貢舉地只有兩條路子——一條是國子監和弘文館崇文館的學生,大多是親貴子弟居多;第二條則是由州府學院舉送來參加考試的,稱之爲鄉貢。後者每州每府不過一二人,名額相當寶貴。所以,國子監弘文館的學生固然可以一考再考,鄉貢卻是年年變換大王旗,能考三次,便說明此人絕對才學不凡。
略一思忖,李賢卻並未立刻表露留人之意,而是表示陪兩人回去取了行李,到時候回這裡再設宴相送。對於這種好意,駱賓王和羅處機當然不會拒絕,而王勃閒着沒事,乾脆也提出一同前去。於是,浩浩蕩蕩一羣人便從興道坊出發,先轉去羅處機投宿的西市豐達客棧。
西市地客棧很多可以說是多如牛毛。但是,入京赴考的士子一般都喜歡在坊間租賃一處環境清雅地房子,而不是住在喧鬧的客棧,因爲這裡住的最多地就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商人。而衆人一到豐達客棧門口,便被四周的鬧哄哄景象吵得腦袋發脹。
自打回長安之後,李賢幾乎就是西市的常客,繞是如此,他所到之處仍然只是西市的十分之一,像這裡就從來沒有來過。事實上,西市有熱鬧繁華貨賣貴重香料綢緞珠寶首飾的地方,也有像這樣賣不值錢東西的地方。
豐達客棧不過是一座灰撲撲的平房,兩旁有賣舊衣服鞋帽的,賣舊傢什的,賣鍋碗瓢盆的……總而言之,滿街都是平頭百姓,市井喧囂撲面而來。
駱賓王已經算年紀大的,但和羅處機站在一塊還是該拜下風,至少他沒有一考三次的機會。此時此刻,他嘆息了一聲便陪着羅處機一塊進豐達客棧收拾東西外加結帳。誰知,兩人沒進去多久,裡頭便傳來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羅兄,我們可是在這裡等了你好一會,你居然一來就要走?好歹也是三次貢舉上來的人,如今還不到科考的時候,不會這麼沒出息吧?”
“幸好馮使君這次沒把貢舉的機會再讓給你,否則豈不是又浪費了一個寶貴的名額?”
衆多冷嘲熱諷中,李賢只聽清楚了其中兩句,先是眉頭一皺,隨即不禁曬然一笑。自古文人相輕,尤其是爲了科舉這根獨木橋,不擇手段的事情多了,又何況是這麼兩句嘲諷。之前那個劉任達,不是爲了一個貢舉的名額,不惜和襄州刺史大了肚子的千金定下婚姻麼?
不多時,羅處機便和駱賓王同行而出,兩人俱是沉着臉一言不發。然而,兩人前腳剛剛跨出門檻,後面三五個人便跟着出來,觀其裝束皆是衣着尋常樸素,顯而易見家境都不過普通,但也比大街上的百姓稍稍體面些。而當頭的赫然是一個錦衣公子,手頭還拿着一把摺扇。
他忽地展開了摺扇,笑容可掬地道:“羅兄放心,此次既然馮使君推薦了我,我必定能夠折桂而歸,不會像你這樣陸續考了三次卻不中,讓幽州上下父老顏面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