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微服歸來的消息還未來得及傳開,就有兩個御史迫了奏本,一則是稱太子撇開護衛儀仗先行,是把自己置於險境,又置護衛儀仗於不忠之地,中心意思不外乎是倆字——找死;第二則是批評太子在回到洛陽之後不先到洛陽宮請安,而是先在城裡頭逛了一圈,是爲不孝。
倘若沒有李賢舌粲蓮花似說動上官儀,又把自己委託賀蘭周尋找的名醫秦鳴鶴拿出來當作李弘的功績,那麼,興許李治一怒之下,李弘至少逃不脫一頓申斥。但是現在,代爲執政的武后看到這奏摺之後,也不隱瞞,直接把兩份洋洋灑灑文采華麗的奏摺往袖子裡一塞,施施然來到貞觀殿,把奏摺直接交了,便坐在旁邊默不作聲。
當照例前來陪皇帝說話解悶的上官儀來了之後,看到這奏摺自然大爲憤怒。不說別的,太子回洛陽之後,陪着去找那位名醫秦鳴鶴的乃是他上官儀,如今卻有御史上書彈劾,而憑藉他對於文字的敏銳程度,甚至感到裡頭在影射他這個太傅失職。於是,繼皇帝皇后兩位至尊惱怒之後,上官儀這個宰相也開始火冒三丈。
中樞強於地方,這是任何中央集權的朝廷的普遍現象。刺史在外頭乃是一方之主,到了中樞也就是個平平常常的四品官,所以,有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就想往中書門下兩省鑽,而如今中書最重,中書省的那些定額位置早就被無數人盯上了。
正因爲如此,兩位至尊一位宰相對太子彈劾案的震怒直接導致了一大堆人倒黴——兩位倒黴的御史就不提了,不管是他們自個沒事找事還是有人在背後攛掇,直接打發去了嶺南那地方數星星;與此同時。正愁找不到機會動手的武后便把矛頭指向了中書省一羣成天和她作對地死硬派,大刀闊斧地直接黜落了十幾號人。
此事有李治默許,上官儀又保持沉默不願說情,於是,心傷同類的人便漸漸多了,一個個前赴後繼地上書硬挺。然而,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帶着無限的哀怨和憤怒,好些官員在洛陽城外演繹出了十里送行的場面。
這年頭,嶺南瘴氣毒霧最最出名。一去那塊寶地,將來就算能回來,指不定也會落下一身毛病。
朝中牛鬼蛇神大動,李賢卻巋然不動。事情都已經擺明了,他老媽捧着老爹給的尚方寶劍,唯一能夠對老爹施加強大影響的上官儀又裝聾作啞,這還能有其他結果麼?這年頭的人還真是認死理。抓着風就是雨,火坑是自己造的,同樣也是心甘情願跳的。
“阿嚏!”
正在那邊思量八月十五到了,是不是要做兩個月餅出來好好嚐嚐,他忽然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隨即似乎有心靈感應似的回頭一瞧。見是屈突申若一個人單獨笑吟吟地向這邊走來,他不禁有些奇怪,連忙站起身來。
“六郎,外頭天翻地覆。你倒是躲在這裡逍遙!”屈突申若彈彈衣角,旋即在石凳上一坐,見上面擺着一具古琴,眉頭立時一挑。“咦,六郎你什麼時候喜歡上這種風雅事了?”
大姊頭這種程度地調笑自是破不了李賢如今的臉皮防禦度,因此,他反倒裝模作樣地在那琴絃上勾挑了兩下,很有幾分文人雅士的派頭。緊接着,他便笑嘻嘻地道:“這玩意就是讓我練十年,也未必能通得了曲調,這是今兒個有人送來的禮物。”
“禮物,誰會不長眼睛送你古琴?”這下子屈突申若真正詫異了,“送你刀槍兵器。實在不行就是送書也行,既然送了古琴,何不送你一對白鶴?這樣一來。你這焚琴煮鶴也就全了!”
李賢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待要反脣相譏的時候,他猛地生出了一個念頭,忽然笑嘻嘻地把那古琴向屈突申若推了過去,然後滿臉狡黠地道:“送禮的人說這是一具名琴,還說什麼可以比擬焦尾之類的,我自是不懂,就借花獻佛送給申若姐如何?”
他平常只聽說屈突申若善於舞刀弄棒,詩詞歌賦文章似乎也不錯,就是沒聽說過這位大姊頭善於操琴。既然剛剛被笑話了一通,不找回場子怎麼行?
果然,屈突申若一驚過後,立刻露出了一絲惱怒之色。文武兼備那只是說說而已,琴乃雅器,她固然是會彈,但沒有心境配合,終是彈不出什麼好曲調。左思右想,她終於有了主意,狠狠瞪了李賢一眼之後,遂將那古琴抱了起來。
“既然你送給我,那東西就是我地了。前幾天嫣然正好提到,她那具珍藏多年的古琴忽然裂開了,正愁沒辦法彌補。既然你吹噓這是好東西,我就拿去送給她好了!”
她也不管李賢僵硬的臉色,抱上琴便起身離開,走了幾步之後卻忽然停下,回頭露出了一個動人的
“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上回你英雄救美,得及謝你,所以約你重陽登高之日出遊!”
見李賢張口要拒絕,她自是撲哧一笑,又加上了一句:“當然,人家不是約你花前月下,上回好歹也有我們大夥幫的忙,所以自是大家同去。你上回不是說什麼萬紅叢中一點綠麼,就好好當紅花中的綠葉吧!”
對於大姊頭動不動就撩人心絃的做派,即使李賢早就習慣,此時也不禁感到萬分頭大。直到人走了,他方纔回過了神,命人叫來了羅處機,細細問了這批禮物的情況。原來,這古琴只是此次衆多禮物中的一件,送禮地是某個商人,乃是通過胡天野輾轉找了上門,所有禮物的價值超過萬金,而所求的事情卻頗有古怪。
竟是有個西域胡商通過胡天野,請求他幫忙撈一批貨出來!不過這一次和曹王明那次倒黴的請託不同,不是什麼兵器,而是一批來自西域地香料,讓他很是覺得奇怪。
上回盛允文抓到的那兩個煽風點火的人,其中一個在證實確實什麼事都不知道之後,他就把人送去了洛陽縣,以當衆滋事的名義笞打了一頓板子就放了。至於另一個供出的某小酒肆,他則是藉助了馮老沙那批人的力量,幾乎把整座酒肆翻了個底朝天,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他原本想讓馮子房找個名義發個海捕文書找一下酒肆中的那幫掌櫃夥計,卻讓羅處機勸住了。這位新到任的沛王府典籤給出的原因很簡單——要是馮子房這海捕文書一出,必定會引起人家的注意,到頭來,馮子房就徹徹底底歸入沛王黨了。
要知道,李賢雖說交遊廣闊,但在平常人看來卻是一個私人也無。興許駱賓王王勃以及新加入地盧照鄰算是私人,但就李賢把人扔在於志寧那邊這種舉動,足以迷惑不少人的目光。沒有幾個人想到,王漢超和韓全這兩個真正的釘子早就已經插入中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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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出地問題就暫時擱在那裡,或是由專業人士去動腦筋,這便是李賢的處事哲學。於是,把這次送禮的事情完全扔給了羅處機,他便悠然自得地前去查看賀蘭敏之的狀況。要說這小子的運氣還真是不錯,要不是李弘突然蹦出來給了別人一個絕佳的藉口,這次的風波,便應該從這小子身上開始。這不,他手頭還有一份殿中侍御史韓全轉來的彈劾呢!
雖說每天早起都用單筒望遠鏡登高觀看訓練場的境況,但是,身臨其境的感覺還是大有不同。望着那兩隻跟在賀蘭敏之屁股後頭嗷嗷直叫的惡狗,以及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賀蘭敏之,李賢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賀蘭敏之卻沒有看見李賢,從來沒有嚐到過飢餓滋味的他昨兒個餓了整整一天,那種前胸貼後背的感覺讓他幾乎發瘋。更令他絕望的是,無論李賢還是賀蘭煙,抑或是最寵溺他的老外婆,完全沒有一個人露面,他連這種日子什麼時候到頭都不知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隻餓狗停了下來,賀蘭敏之終於雙腿一軟,忍不住跪倒在地,旋即大口大口地吸起了氣,嗓子火燒火燎,彷彿有一團火在胸中燃燒似的。然而,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那兩個僕人的聲音。
“參見殿下!”
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扭頭往後望去,見確實是李賢,頓時掙扎地爬了起來。如果目光能夠殺人,他眼下肯定已經將李賢殺了千次萬次。
對於這種反應,李賢自然毫不意外。他從來就沒打算將這小子培養成什麼大器,有些東西可以訓練,但是器量個性之類的東西,是絕對沒可能重塑的。當然,他更不打算把這小子留在洛陽長安這種地方禍害女性,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訓練出個人樣,然後遠遠打發出去,最好一輩子不要相見。
“你不用瞪着我,要不是看在已故的姨娘和煙兒份上,我才懶得管你!”
李賢隨手把衣袖中那份謄寫的奏摺丟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地道:“自己好好看看,你在上頭是個什麼貨色。父皇就算記情分,也不見得能夠一直容忍你下去。至於母后和外婆,誰會讓一個害羣之馬成天敗壞名聲?還是說你就樂意當一個廢物?”
賀蘭敏之死死盯着李賢,最後方纔不情願地翻開了那奏摺,一目十行看完便低吼一聲,撕了個粉碎。看着滿天碎紙,他狠狠一拳擂在地上,面上露出了無比的猙獰之色。
那個御史竟然以他一介白身侮辱司封主事裴炎爲由,要奪他的爵位,甚至於直指他胡作妄爲民憤極大,至少該當長流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