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出征,出任後隊主將的將領往往是最最鬱悶的。決定性的大功也同樣搶不到,運氣好還能夠撈到一點清理戰場的小功勳,運氣不好連小蝦米也撈不到。所以,這回西征只能呆在樹敦城的將士,私底下怨言自然少不了。
黑齒常之卻很坦然。他是百濟降將,能夠不窩在京畿邊上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刺史就已經很讓他滿意了。再說他對西北的情況尚不熟悉,貿貿然上去和同僚搶功,反倒會落下一個不好的印象,還不如策應的好。此番迎回了大軍,他從上至下安排得井井有條,不但李賢滿意,契苾何力更是對這種識大體的舉動很是讚賞。
然而,這一對主帥副帥現如今最讚賞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屈突申若和阿梨以三百對一千,沿路掃蕩居然斬首六百餘,最後一戰更是活捉了贊婆!
誰都知道,戰場上歷來是擊潰容易俘敵容易殺敵難,斬首八百級就是了不起的大勝,所以對於尋常士卒,斬首便是大功,由此也有將領以百姓充軍卒冒領斬首功勳的故事。
爲了及早安洛陽帝后之心,契苾何力在路上就爭分奪秒地和李賢一起寫好了奏摺,如今眼見又有這另外一樁喜事,他除了感慨機緣巧合之外,更是笑得滿面紅光:“我昔日隨侍太宗皇帝的時候,便聽說過平陽公主的娘子軍,想不到此番居然還能真正見識一回!兩位此番功勞莫大,可要羞煞男兒了!”
到了樹敦城,屈突申若和阿梨梳洗過後仍是換上了一身男裝。雖然略顯疲倦。但精神卻是很好。此時,聽到契苾何力這讚賞,屈突申若斜睨了阿梨一眼。便笑吟吟地道:“契苾將軍過獎了!若不是雍王殿下和契苾將軍能夠大敗吐蕃軍,我們又怎麼可能揀了個大便宜?真正說起來,若是我大唐沒有先前那場大勝,興許我一出廊州就得折返回去。”
這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契苾何力神采飛揚的同時,就連李賢也心中佩服。站在旁邊的他端詳着這兩個身着男裝卻仍顯得風姿綽約地女子。暗歎小薛豔福菲淺地同時,忍不住在大姊頭身上流連許久。雖說上次料到她離開涼州有陰謀,但他卻沒想到她膽子這麼大。
古往今來,哪一朝哪一代的女人比得上大唐女性的彪悍?
對於李賢瞥過來地目光,屈突申若感受得清清楚楚,此時便順勢眨眨眼睛一笑,旋即對着契苾何力話鋒一轉道:“契苾將軍出身鐵勒,我這位妹子卻正好也是鐵勒人。此番遇上不可不說是有緣。這一路上雖說有嚮導,但若不是她指點,只怕我們也不會那麼順利。”
契苾何力早年率部歸唐,之後便一直在長安爲官。當上將領之後南征北戰,見過的鐵勒族人也不在少數。但聽說此番居功至偉的阿梨居然也是鐵勒人,頓時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吾族有如是巾幗,我真是有與榮焉!”
阿梨還在發怔,屈突申若卻使勁用手肘撞了一下她,旋即在她耳邊吩咐了一陣。這時,阿梨才上得前去,用流利的鐵勒語說了幾句話,就只見契苾何力面色微變,又用同種語言答了一陣。這一來一回兩人就用族語敘起了舊,旁邊的李賢頓時一頭霧水摸不着頭腦。
這個時候打什麼啞謎呢!
他沒好氣地瞪了屈突申若一眼,待瞧見大姊頭笑嘻嘻走過來,他便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好好地,契苾將軍和阿梨怎麼敘起了家鄉情了?”
屈突申若輕輕扶了扶頭巾,忽然神秘兮兮地一笑,旋即湊近李賢耳邊,低聲說道:“小薛可是你的好兄弟,你就不替他的終生大事操心一下?就算薛將軍有心成全他們兩個,可阿梨畢竟早就沒了父母,孤身一人沒有後援,就算真的嫁過去難保將來小薛不欺負她!如果契苾何力將軍願意當她的孃家人,那麼……”
後頭的解釋李賢不用聽也明白了,心裡不禁暗歎大姊頭的心計。老薛如今正在使勁求上進的時候,結親家結到了如今風頭正勁地契苾何力頭上,自然是樂見其成,而別人也沒有話好說。可是,這事情屈突申若就能保證老契苾會樂意?
他正嘀咕的時候,卻只見阿梨忽然翻身拜了下去,而契苾何力則是哈哈大笑,一副極其暢快的模樣,待阿梨拜了三拜方纔扶起了她,旋即又親自解下腰間的匕首塞到了阿梨手中。看到這一幕,他瞠目結舌了一陣子,最後忍不住看了屈突申若一眼。
這還真是算無遺策!
“雍王殿下,剛纔我收了阿梨作爲我地義女!”契苾何力彷彿是剛剛纔記起李賢也在房間裡頭,立刻走上前來,臉上洋溢着一層紅光,“我雖然有兒有女
一次卻是當真的,殿下可得爲我作見證!小薛看上去到卻有這樣地好福分,嗯,回洛陽之後,我就派人去薛家提親,哈哈哈,想不到我嫁了兩個女兒,如今又要嫁第三個了!”
瞅瞅滿面喜色的阿梨,再看看笑眯眯的屈突申若,最後端詳了一會精神奕奕的契苾何力,李賢不得不承認,這似乎是雙贏乃至於全贏的決定。人家都當好人,他自然不會當惡人,當下便拍着胸脯攬下了承諾。
“小薛是我的好兄弟,這事情我一定從中出力,必定讓契苾將軍的千金能夠嫁得風光!小薛雖然木訥了些,卻是直心眼,要是他知道了這事,大約甭提多高興呢!”
一屋子四個人皆大歡喜,於是,這新鮮出爐的父女倆便出去溝通感情,留下了李賢和屈突申若。這時候,李賢方纔苦惱地攤開了奏本,暗地後悔這回進軍不好帶幕僚,再加上怕人管着拘束,他把人都留在涼州了,如今寫個奏摺也沒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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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算是老於的關門弟子,但學的都是實際學問,看的最多的就是史書,讓他真正做到文采奇高詞采華茂,下筆就是華麗的駢文,那還不如殺了他乾淨。再加上這回得詳細彙報屈突申若和阿梨如何擒得贊婆的經過,更是難爲煞了人。
“怎麼,赫赫有名的出口成章李六郎,居然還會爲奏摺而發愁?”
李賢正準備咬筆桿子的時候,卻感到肩上多了一雙手,頓時整個人一僵,旋即便頭也不回地笑道:“申若姐,這是給你們請功的奏疏,不如你說我寫?”
“我一個女人,要這些功勞做什麼?”屈突申若沒好氣地在李賢頭上輕輕敲了一記,隨即便搶過筆擱在硯臺上,靠着案桌反身面對着李賢,“不是我小看朝中那些大臣,當初平陽公主何等軍功,治喪的時候還有大臣說三道四,何況我們這樣微不足道的功勞?”
她刻意加重了微不足道這四個字,旋即又恢復了一貫了漫不經心:“要我說,這奏摺你就別把我和阿梨寫上,把我帶來的那三百多號人全都寫成賀蘭特意從各家借調的家將,把生擒贊婆的功勞都分攤到他們頭上,也好送他們一個莫大的軍功。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難道焱娘她們還好意思從你這裡把人要回來?你那親兵損失慘重,正好用他們補充。”
“至於真實情況,你不妨好好給皇后娘娘寫一道家書,搏她一粲也就完事了。阿梨本來就是爲了爭一口氣,如今契苾將軍願意做她的孃家人,她哪裡會看得上這點功勞?至於我……不過是在家裡閒極無聊罷了,沒來由再加一個戰場兇名,豈不是更嫁不出去?”
聽到末了嫁不出去四個字,李賢面色倏然一變,目光猛地和對面屈突申若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見她眼神中彷彿有些遊離,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衝動,乾脆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申若姐,既然你說嫁不出去,乾脆嫁給我好了!”
這聽上去不甚正經的一句話,配合着李賢嚴肅的臉色,自是顯得異常古怪。而雖說兩人之間從前有過不少曖昧的情景,卻不過是說說笑調調情,因此屈突申若也一時間愣了,隔了片刻,她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娶了我,你和賀蘭怎麼交待?”
“我先娶她,再娶你!”
把心裡頭憋了很久的話一下子說出來,李賢頓時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雖說眼前的大姊頭面色鎮定,但從他緊握的那隻手,他卻察覺到對方的脈搏加速,哪裡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信心更是平添三分。
“我承認已經有了賀蘭就不該得隴望蜀,但再這麼下去,只怕我還是會忍不住……”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又發覺仰視的角度實在太難受,乾脆站了起來。這時候,他終於發現,不知不覺間,他竟是已經比屈突申若高了小半個頭,“情之一物,最是難以琢磨,興許就在當初畫眉的時候就種下了因果,只是我那時不知道。如今既然知道了,我就不會再錯過機會了。”
屈突申若怔怔地看了李賢一會,不知怎地忽然噗嗤一笑:“人道是李六郎最最油嘴滑舌,這番話卻說得真誠動聽。不過,賀蘭一直當我是姐姐,若是她不答應……”見李賢一瞬間愣了一下,她忽然擠了擠眼睛,“我不在乎那些虛名,若是賀蘭不答應,大不了我就當你的小情人好了!”
李賢正失神的時候,猛然覺得臉上傳來一陣溫軟的感覺,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只見屋內已經沒人了,而窗外卻又傳來了佳人的一陣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