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伴虎?大約是天性使然,大約是沒心沒肺,反正說,和皇帝老子相處的時候並沒有那種凜凜然如對大賓的誠惶誠恐,這次也一樣,儘管李治說的話着實嚇着了他。
父子交心完畢的時候已經很不早,李治便叫來了王福順傳膳,卻是一件件地吩咐,到最後八樣菜餚點心擺上來的時候,精緻到在其次,難得的是俱是冒着騰騰熱氣,絕非平日帝王所用的那種溫火膳。李賢看着幾個內侍擺滿了一桌子,這才感到飢腸轆轆。
“朕沒胃口,倒是你生來耐不得飢,這都是給你準備的。”
老爹輕描淡寫一句話,李賢卻感到很有些詫異,見王福順帶人知情識趣地退出了門外,他便絕了推辭的心思,謝了一聲便開始往肚子裡填。饒是他往日再放得開的人,此時此刻也覺得味同嚼蠟食不下咽,勉強塞進去兩塊點心,又胡亂挾了兩筷子菜,他終於停了下來。
“兒臣吃不下了。”
“難得你這個豪氣李六郎也有吃不下東西的時候!”李治啞然失笑,見李賢尷尬中似乎還帶着幾許沮喪,剛剛的那一絲笑意頓時漸漸散去了,“總而言之,朕不過是白囑咐一番罷了。人都道你疏狂,朕看你就是疏懶,要不是有人犯到了你頭上,你是最不喜管事的!不過,朕既然不能理事,你母后和五哥又忙,你這點懶性就都收起來,明白麼?”
“兒臣明白。”
李賢這一聲很有些有氣無力,看到座上的老爹拿眼睛瞪他。他方纔趕緊正色朗聲再重複了一遍。接下來又是一通閒話囑咐之後。他方纔得以離開寢殿。走到門口,他方纔看到日頭竟是已經偏西,算算時辰。他這進宮前前後後,加上在這蓬萊殿盤桓的時間,少說也有三個時辰。
懶洋洋地一步步走下臺階,他眯縫着眼睛瞧着天邊地那一抹昏黃之色,旋即輕輕嘆了一口氣。待走下最後一級臺階地時候,他忽地看到前頭急匆匆衝過來一個小內侍。模樣面生得很,甚至在路過他的時候都沒怎麼留神,一溜煙朝前頭衝去。
“站住,你是做什麼的!”
“小人……小人有要事要見雍王殿下!”
聽到後方不遠處地地方傳來了如下對答,他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轉過身去的時候,只見王福順滿臉的哭笑不得,而旁邊的其他內侍也是個個使勁忍着笑。
能進這蓬萊宮的宦侍都經過訓練吧。怎麼他穿着這麼顯眼的衣服居然還有人沒認出來?李賢認命地嘆了一口氣,乾咳了一聲道:“你要見我有什麼事?”
那小宦侍猛地回過了身,見李賢滿臉不得勁地瞧着自己,這才醒悟到自己剛剛錯過了正主。臉上登時別提多懊惱了,趕緊跪下低聲回稟道:“剛剛有雍王府地人送信到建福門。說是殿下從西邊帶回來的那個人,叫……叫什麼米的惹了事,叫長安縣衙的人拿了。”
什麼米……似乎他李賢從西邊就只帶回了一個米哈伊爾吧?這紅毛猴子又惹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居然給人逮到了衙門去?
李賢頭上爆起了一根青筋,隨口喚那個宦侍起來,發覺其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似乎透着那麼一股迷糊勁。不過看這傢伙剛剛說話還知道壓低聲音,明顯還是有那麼一點機靈的。
一路來到建福門,見是薛丁山等在那裡,他頓時更覺詫異——他那些王府官雖說年輕,但還都是些有能耐的人,這種事情何必讓小薛眼巴巴來稟告他,隨便派上一個到長安縣衙去撈人,不是很簡便地事麼?
薛丁山的解釋倒是言簡意賅:“米哈伊爾這傢伙在西市酒樓喝酒,不合遇到有人搶酒肆掌櫃的妻子,他衝出來三兩下把人打跑了,結果倒被聞訊趕來的差役逮進去了。如今長安令和萬年令都換人了,裴長史覺得此事蹊蹺,打聽明白之後讓我和你先說一聲再去撈人。”
李賢這纔想起,想當年籠絡地那幾個縣令如今都已經升了,王漢超昨兒個剛剛升了諫議大夫,馮子房補了他給事中的位子,韓全成了起居郎,就連和他沒多大關係地萬年令吳琮,也已經是穩穩當當一箇中書舍人到手。
不過,這些都在其次,那個紅毛猴子跑到大唐長安城裡頭行俠仗義,倒還真是一個好惹是生非的!隱隱約約的,他甚至還生出一種古怪感覺,人家這脾氣似乎和某人有些類似……
“我是高貴的羅馬帝國公民,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
被關進大牢的時候,米哈伊
那裡大聲叫囂,然而,看到滿監房不懷好意的眼睛,住皺了皺眉。他沒有想到,自己引以爲豪的滿頭燦爛紅髮,放到這裡就成了衆人同仇敵愾的標誌。瞅了瞅外頭牆壁上的火炬,再看看逼上來的衆人,他忽然重重吐了一口氣,瞄了一眼自己的拳頭。
大唐是階級社會,不是法治社會,所以,連法治社會都禁絕不了綁架,這年頭權貴人家從百姓家裡搶上個把女人,着實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就比如說李賢,要是他看中了哪個小家碧玉,命人搶進家裡來藏着,保管從上到下都不會說半個字,縱使帝后也最多說一聲胡鬧罷了。不但如此,有朝一日他若是大發善心把人放出去,還能博得一個莫大的美名。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方,僅僅是一個比方。以李賢的個性,要是他碰上有人敢當街強搶民女,他唯一會採取的行動就是上去把人揍一個滿頭包。這和正義感完全沒有關係,完全是因爲他看不慣這樣的舉動而已。
所以,這時候他就在長安縣衙中,面對長安令範明中冷笑連連:“圍觀百姓那麼多,範大人的差役真是好煞氣,好威風,不拿那幾個光天化日意欲劫人妻的惡徒,居然抓了一個仗義相助的好漢?好,果然是好,這長安風氣果真肅然,範大人果真有功!”
這大唐能做官做到長安令的,大多是官場滾爬多年的老油子,範明中自不例外。不過,他原本是劉仁軌的門生,前頭左右相打擂臺的公案也曾聽說過,他便想設法殺殺李賢的銳氣,順便昭顯自己強項令的名聲,更能討好如今正當紅的老師。所以,在明明有僚屬提醒的情況下,他還是命人將抓來的人往關着重犯的牢房裡一扔。
此時此刻,面對李賢的咄咄逼人,他數次開口都被直接堵了回去,心中自是愈來愈慌,暗悔不該意氣用事,可到了這當口也只能強撐:“此人奇裝異服殊爲可疑,兼且並無身份,豈可冒犯朝中貴冑!下官也只是按照律法行事,並無錯處!下官是長安令,自當統管長安一縣之事,殿下如此諷刺,難道是認爲下官可欺麼?”
除了當初的李義府,李賢還從來沒遇見過誰敢這樣正面硬抗上來,當下不怒反笑:“你說自己是長安令,那我且問你,長安隸屬何地?長安隸屬雍州,而本王是父皇敕封的雍州牧!”
一瞬間,他的聲音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咆哮:“別說長安,就是萬年、涇陽、雲陽、富平……這雍州二十縣都在本王治下!你說那個米哈伊爾沒有身份?那本王告訴你,就在昨天,本王已經徵辟他爲雍王府典籤,誰說他是白身?範大人,這找人做法也得找對人,找本王做法,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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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這麼一通話,他也不羅嗦拔腿就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順便說一句,你所抓的那個所謂身份不明的傢伙,來自拂菻,是我大唐的友邦。我前一次向母后和太子提起時,他們還有意見見這傢伙。總而言之,他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就等着找地方數星星吧!”
等到李賢前腳一走,剛剛強裝鎮定的範明中便一下子癱坐了下來,說是面無人色還是輕的。他不是沒聽說過李賢不好對付,但琢磨着不管哪個親王在長安都得收斂,誰知道這位主兒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甚至還搬出了雍州牧這個身份死死壓下來,最後嶺南這兩個字更是赤裸裸的威脅。
怎麼辦,這瑣碎小事是他自作主張,他能去求誰?團團轉了一陣子,他忽然想起人還在大牢裡關着,頓時感到猶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來。那都是些搶劫殺人的重犯,若是那個奇奇怪怪的傢伙有什麼萬一,那位雍王跑到帝后面前一告狀……
他幾乎是連蹦帶跳地奔出了房間,叫上一個心腹的捕頭便匆忙下到了牢裡。可是,到了那間關押重犯的監房時,入眼的卻是格外令人愕然的一幕。
某個紅髮青年盤腿坐在乾乾淨淨的稻草地鋪上,滿臉悠然,地上則橫七豎八躺着幾個直哼哼的犯人,剩下的一排人則是靠牆而站,一幅大氣不敢出的模樣,面上俱是有些青腫。
看到這一幕,範明中只覺一股無名火直衝腦際,但一想到李賢的威脅,他轉眼間就泄了氣。與其和這隻紅毛猴子較勁,還不如想想怎麼平安度過這一關來得正經!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能收回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