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園不是大唐一朝一代的御苑,作爲傳承數百年的帝裡不知道住過多少皇帝妃嬪,多少公卿貴戚,當然也不會沒死過人。然而,這帝王之家富有四海,驅鬼鎮壓的道人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不少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所以,這芙蓉園這幾百年來,還從來沒有鬧過鬼。
然而,這月上中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卻不知何時飄來了一層迷霧,天上地下朦朦朧朧的同時,也多了幾許潮溼的氣息。薄霧之中,巡邏的羽林軍衛士都不敢懈怠,四下裡嚴密清查的同時,也防止有外人矇混進入或是圖謀什麼刺殺。幾個低級軍官組成的監察小組也不時四處轉着,他們卻自由得多,不時還低聲交談幾句。
“剛纔太子和雍王他們去划船,鬧出的動靜真不小。”
“沒錯,這芙蓉池上對歌聲,還真是新鮮。”
“如果是太子和未來的太子妃,或是雍王殿下和那幾位絕色佳人就更完美了,可惜居然是程家那個愣小子。說起來,殷家那位千金似乎也不小了,正好到了嫁娶的年紀!”
這邊幾人邊走邊議論,其中一人還“盡職盡責”地四下裡查看一陣。忽然,他瞥見小徑盡頭的一抹白影,瞳孔頓時猛地收縮了一下,整個人也有些僵硬了起來。
“喂,你們看,那是什麼?”
幾個軍官聞聲轉頭。待看到那是一個輕飄飄地白衣人影,去的方向竟是芙蓉池,他們禁不住面面相覷了起來——這大晚上如果有人圖謀不軌也應當是穿黑衣裳,這一身女鬼似的裝扮究竟是怎麼回事?正當一羣人想要上前看個究竟弄個明白,忽然又見一個人影急匆匆奔了過來,待到近前。衆人方纔發現那赫然是一身高階女官的打扮。
“你們可曾看到皇后娘娘?”
皇后?幾人爲之大訝,其中一個機靈的立刻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剛剛看到一個白衣人朝芙蓉池的方向去了,只是遠遠地看不清楚。”
話音剛落,阿芊便生硬地點點頭,立刻反身追了上去。而幾個軍官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會,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更在路上把剩下兩撥衛士遣開了去。不管皇后這麼晚出來究竟是爲了什麼,他們還是謹慎些好。
此時早已過了丑時。芙蓉池上早就沒了起先的熱鬧,那些年輕愛玩鬧的男男女女,這個時候也早就睡覺去了。湖面上時不時有陣陣微風傳來,傳來了些許涼意。武后所住的水閣原本就在芙蓉池西北面,這一路白衣神秘莫測地來到這裡,也不知嚇倒了多少人——即便是有膽量上前盤問的,待知道是皇后,自然也被嚇了個半死。
“芙蓉池……上一次來這裡小住的時候,似乎還是永徽六年的事了,一晃竟是那麼多年了!”
佇立在湖邊。武后絲毫沒在意那拂面的涼風,目光只是直直地看着水面,彷彿要把那波紋粼粼地水面鑽出一個洞來,許久才露出了一個說不上是哭還是笑的表情。正在這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人輕輕在她肩上搭了一搭,頓時迅速地轉身疾退。待看清是阿芊,她方纔惱怒地皺了皺眉。
“不是吩咐過你不必跟來麼?”
“這雖然快要入夏,可外頭還涼,奴婢擔心娘娘穿着這一身會着涼,再說羽林軍那起子人也未必能認出娘娘……”
武后見阿芊還要再說,只得擺手制止了她的囉裡囉唆,又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過了許久方纔問道:“此次我撤了嬪妃改置贊德承旨等等。隨駕芙蓉園的又只有我一人,宮中可有議論?”
“徐婕妤……不,是徐贊德都不曾有話,誰敢議論?”阿芊這話說得極其霸道。話出口方纔覺察到口氣過傲,連忙又笑着恭維道,“陛下都說娘娘的措置極其得宜,再者贊德宣儀承等等無不昭顯女子賢德,誰能有話說?”
“宮中的事這樣整治一番,應該沒有人再敢胡說八道了。”武后頭也不回地吐出一句,旋即問道,“今晚聽說賢兒出的好主意,男男女女一大幫人去湖上泛舟了,都有些什麼人?”
一說起這事,阿芊心中就頗有些酸澀,要是她和阿蘿換一換,今晚這泛舟的人裡頭必然有她一份。一想到李賢身邊圍着的女人越來越多,她不免就萌生出一股惱意,可手一接觸到脖子上的那個錦囊,她那顆跳動不止地心方纔安靜了下來。
“雍王殿下那條船上,除了賀蘭小姐和申若小姐之外,尚有尉遲夫人、虞夫人、許小姐、
、阿蘿和哈蜜兒。太子殿下那條船上似乎就只有楊被人硬推上去的。”
武后輕笑了一聲,旋即微嗔道:“賢兒果真是用心良苦,生怕他的好哥哥婚後不諧。橫豎這是在芙蓉園沒人羅嗦,否則就只今天這一遭,他就得被彈劾淹死。不說這些胡鬧的傢伙了,我問你,長安那邊有消息沒有?”
“劉相公還在病着,政事堂如今是上官相公、郝相公、李相公三位理事,聽說各有各管的事,彼此之間也還算和睦,並沒鬧出什麼事情,只是這些天上劉相公那裡的人還是不少。對了,聽說許相公昨日心血來潮忽然出了家門上各家各府裡逛了一圈,讓不少人都嚇了一跳。”
武后聞言莞爾,許久方纔再次沉下了臉。當初在立後地事情上力挺她的官員一共有六人,如今是病死的病死氣死的氣死,碩果僅存的只有許敬宗一個。如今即便還有能夠爲她所用的人,卻再也比不上當初這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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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傢伙!他既然身體好精神好,你就去挑幾樣東西送過去,還有……”武后忽然頓了頓,“你親自去一趟告訴他,不必操心他那個孫女。這女孩不比那個小的,識大體又懂事,就算賢兒不要,我也會替她尋一門好親事。至於編國史的事,讓他收斂一些,別讓人家笑話他這個宰相。”
武后這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除了身後地阿芊正好聽到,林子中的某人也聽見了,差點沒忍住笑聲。
許敬宗的貪財是出了名的,當初把女兒嫁給夷狄來換取高額聘禮,後來又屢次收受錢財爲人說項,當然,最最讓人難以忍受地卻是許敬宗在編寫國史上的明碼標價,只要送的錢到位,這位就愣是敢把不是你的功勞給寫進史書裡頭,完完全全是鑽到錢眼裡去了。
阿芊竭力忍住發笑的衝動,恭恭敬敬彎腰應是,見武后背對着她擺了擺手,她雖說不情願,也只得躡手躡腳地退走。而直到她走後許久,武后方纔對着芙蓉池發出了一聲冷笑。
“內宮肅靜消停了,外朝也該好好理一理,如今是時候了!”
一句“是時候了”說得殺氣騰騰,一瞬間,昆蟲的鳴叫聲和風吹樹葉的搖動聲彷彿都在一瞬間消失了,只剩下了原地那個無限自信的女人。良久,她方纔轉身離開了湖邊那塊地,可走了不多遠卻又回頭望了一眼,彷彿對這芙蓉池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惦記。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直到除了鳴蟲之外再無其它聲響,一個人影方纔從某棵樹上躍了下來,望着芙蓉池發了一會子愣,許久才自言自語道:“這芙蓉池難不成有什麼秘密?”
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麼名堂,那人方纔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四下裡一瞧,也不走大路或小徑,直截了當地鑽進了林子。一路上左閃右躲避開無數樹枝雜草,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宿處,梳洗一新後把一身衣服全都丟在了箱子底下,煥然一新地坐在妝臺前,她方纔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誰知道今晚送了賀蘭回去跑到湖邊吹風,居然還會看到這麼一幕,還真是巧。”
“喲,在說什麼巧,難不成是申若你今晚和六郎成就好事了?”
不用回頭,屈突申若也知道敢這麼調笑自己的只有李焱娘一個人,遂沒好氣地站起身來,白了她一眼便前去掩上了房門,毫不避諱地把夜間的經歷說了一遍,最後便提醒道:“你和我毗鄰相居,倘若有人來問,你可千萬記住,就說我送了賀蘭回來就是和你一塊的。”
李焱娘雖說覺得屈突申若這一晚上的經歷實在是無巧不成書,卻很是不解她的小心謹慎:“不就是聽到了幾句含義不明的話,再加上看到了皇后娘娘,有必要那麼緊張麼?”
“皇后娘娘又不是普通人,別告訴我你看到她的眼神還能坐得住。”屈突申若上前硬是將李焱娘按在了錦上,旋即低聲說道,“我總覺得皇后娘娘今晚有些古怪,你說,這芙蓉池中會不會有什麼名堂?”
“皇后娘娘上次來芙蓉園大約是永徽六年的事了,那時候還是武昭儀。至於這芙蓉池,這麼一大池水,沒有名堂才奇怪。”李焱娘說着便忽然出手在屈突申若的額頭上彈了一記,沒好氣地嗔道,“什麼好奇,分明是爲了你的六郎,明說就是了,繞什麼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