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次李弘病倒之後來探望過一次之後,這是李治事獨來看望兒子。
不管是哪一朝哪一代,只要立太子的時候不是爲羣臣所逼,而是自覺自願,皇帝和太子之間的關係必定相當不錯,至少是最初相當不錯。而這一點,在被時人評價爲仁厚之君的李治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雖說他在某些兒女面前並不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但是,在他和武后生育的四兒一女面前,他這個父親非常稱職,或關心或照拂全都是無微不至。
作爲他親自一手扶持,一手教導起來的太子,李大帝自然是寄予了深深的厚望,所以甫一見面不但制止了李弘起身見禮,而且一再詢問了衆多細節,直到確定這個兒子的身體確實沒有大礙,他這才長長噓了一口氣。
“政務上的事情有你母后,政事堂還有各位宰相,你暫且先養好病再說。你是太子,是儲君,不可不慎。”如是囑咐了一番,他忽然頓了一頓,彷彿覺得難以啓齒一般,又添了一句話,“太醫說是那丹藥讓你高燒不醒,朕……”
他這話還沒說完,李弘就立刻搶着截斷道:“是兒臣秉性脆弱方纔有此病災,與父皇所賜之藥並無關係,想來太醫也不過是猜測,並無切實關係,父皇不必放在心上。”
雖說兒子暫時沒事了,但李治先前心中總有些自責,一聽到這話,他更覺得太子懂事知禮。當下欣慰地連連點頭。
皇帝老子面色緩解,李弘也放下了一樁心事,又緊跟着勸解道:“不過,父皇,在太醫驗看之前,還請不要服用這些丹藥,那長生不死藥也還是暫時擱置一下,免得服用之後傷了父皇的身體。聽說父皇之前對太醫多有責難。還請多寬慰他們幾句。畢竟。兒臣這次能夠這麼快恢復,這些太醫也頗有功勞。”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太醫,李大帝登時想起昨天秦鳴鶴來爲自己診治時地抱怨,不由笑了起來:“罷了,你既然病癒,那些太醫朕也不想再苛責他們。不過。與其說這回是多虧了他們,還不如說是你六弟盡心,聽說他找來了無數偏方,更把秦鳴鶴騷擾得頭暈目眩,最後總算是解決了你的高燒不退。”
想到那時候雞飛狗跳的情景,李弘也爲之黯然,連忙欠身道:“兒臣也知道這些天來忙壞了六弟,到時候一定要好好謝他!”
父子倆閒話了一會。李治忽然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方纔冷不丁嘆道:“朕這風眩已經成了頑疾,屢屢讓朕不得安寧,這朝政上是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本希望你多多熟悉國政。朕有朝一日能夠退位爲太上皇,好好享幾天清福……”
這話還沒說完,李弘立刻爲之大驚失色,剛剛還有些微微發涼的額頭上頓時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就差沒從牀上立刻蹦下來。饒是如此,他還是趕緊翻身伏在牀上,連道此事不可。於是,父子倆同時觸動了心中隱衷,一個悲嘆頑疾無救,一個心傷自己的孱弱,最後竟是相對垂淚,不語淚千行。
李賢冒冒失失闖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令人尷尬地一幕,結果,一向聰明機靈地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要背過身更不行,只能行禮之後低低垂下了頭數着地上地青磚。此時此刻,他唯有在心中埋怨,這皇帝來看太子,外頭至於連個把門的人都沒有麼?還有王福順,這位天子駕前第一大總管上哪裡去了?
太子早習慣了李賢這樣的不通報而直接闖入,李大帝卻是被嚇了一跳。等李弘解釋過之後,他這才略帶惱怒地瞪了李賢一眼,旋即擺手示意其上前來。一看清李賢懷裡抱着的東西,李治那臉色登時又變了。
“這……這是什麼?你五哥在病中,你帶這些凶煞之物來幹什麼?”
誰知道你皇帝老爹會忽然出現?李賢在心裡哀嘆了一聲,這腦筋急轉彎之後,趕緊答道:“父皇,這三把刀尚未見血,要說凶煞之氣那是絕對沒有的。我不過覺着,太子五哥秉性太弱,這用陽剛之物好好壓壓,興許還能派些用場。”
這話終於說得李治面色稍霽,至於李弘雖說知道這李賢多半是在信口開河,卻也不打算拆穿,只心裡覺得奇怪。不過,既然東西都帶來了,李治便起身拿過一把,拔刀出鞘細細一觀,面色登時一亮——別看他李大帝如今這七病八災的,當年可同樣也是騎馬射箭練刀,揮舞兩下子絕對沒有問題。
“倘若朕眼法不差,這應該是波斯的大
刀?”
李賢趕緊一記馬屁拍了上去:“父皇好眼力!”
是人都喜歡聽好話,李治自然不例外。摩挲着那刀上精美地紋路,他忍不住又侃侃而談了起來:“那一次,波斯王子卑路斯到大唐,敬獻了三把寶刀,朕賞賜給了長孫……等三個大臣,朕聽說這就是中原俗稱的~.說,這也就西市有胡商貨賣,價值千金。對了,你這三把莫不都是大馬士革刀?”
李賢趕緊點了點頭,忽然想到老爹剛剛提到了波斯王子,連忙追問道:“父皇剛剛說波斯王子獻寶刀,那他可帶來了波斯善於鑄造此刀的工匠?”
對於這個問題,李弘直接搶了過去:“人家是亡命,帶的都是親信隨從,怎麼可能帶工匠!”
對於這樣的回答,李賢卻很有些不以爲然。然而,這時候李治卻忽然陷入了沉思,不多時才笑道:“你不說朕倒是忘了,那時候倒是有一個波斯工匠進了長安治監,只不過那時候他就已經頭髮花白,眼下大約早就死了。”說到這裡,李大帝忽然古怪地瞥了李賢一眼。
自己的兒子是什麼性情,這當爹的當然清清楚楚,根據前後這麼一番話,若是還沒有什麼線索,李治這個皇帝就白當了。
於是,李治就順勢敲打起了李賢:“怎麼,你莫非是在打這鑄刀地主意?軍中兵器,鋒利耐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地是成本,鑄此刀的鋼材朕聽說大唐並沒有,與其千里迢迢地運過來,還不如在本土兵器上多多下功夫。大唐的騎兵早就勝過了突厥,而陌刀軍更是無往不利,何必求於外?”
這話說得並沒有錯,打仗雖說得靠將士,但歸根結底,後勤補給武器等等一樣都不能少,所以這打仗其實就是拼錢糧。無奈李賢興頭一起,怎麼可能這麼輕易被打壓下去?面上雖然唯唯諾諾地應了,可李治這話一說完,他立刻又搬出了另一種說辭。
“這從外頭運原料固然是不合算,但西域如今已經在我大唐控制下,而大食自滅波斯之後,一直在東征西討,若是有一天他們覬覦西域,難免還是要有衝突。大食得了波斯良匠,距天竺又近,倘若他們全軍配備上了這樣地刀,只怕……”
這話講究點到爲止,因此“只怕”兩個字後頭的話,他也就不用說了。然而,他不說不意味着李治就不會想——這時候,李大帝終於想起,似乎幾年之前,他派了波斯大臣亞伯拉罕出使,曾經有一度準備攻打大食。
雖說現在他沒這個打算,而且打仗打得太多也免不了遭到大臣勸諫,但他還是不得不考慮到李賢所說的這個問題。自己打出去會被人指摘不夠仁義,那麼,人家萬一打進來呢?
“運礦石不夠經濟,若是能從天竺直接運這成品刀劍回來,興許朕還能考慮考慮。”
李賢等待良久,卻從老爹的口中等來了這麼一個答案,要說他瞠目結舌還是輕的。可他老爹這隨口一說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他趕緊將李治攙扶着坐下,旋即又提出了建議——是否可以設法控制北天竺的某個小國,扶植一個傀儡政權?
“若是要如此,首先得撇清大唐的干係。”
這時節,天竺並沒有統一的政權,整個南亞大陸存在北天竺、南天竺、西天竺、東天竺和中天竺五個政權,而這五個政權也不是鐵板一塊,中間的小國不計其數。雖說李賢這個主意大大有悖於仁義道德,但李大帝喜好仁德的名聲不假,背地裡小動作也沒少做過。否則,他就應該義正詞嚴地拒絕,而不是提出要撇清大唐的干係。
這種說法李賢當然贊同,事實上,這要是流露出一丁點口風,到最後文臣必定羣起而攻之。這年頭作爲泱泱大國,講究的是決不能不教而誅,講究的是一定要師出有名,就比如泉獻誠如果不來大唐搬救兵,大唐就得另找藉口打高句麗。若是某些古板的大臣知道皇帝居然在密謀顛覆人家國家的政權,這漏子就捅得大發了。
父子倆商量得越來越起勁,到最後竟是把這裡的正主兒太子李弘給撇在了一邊。而斜倚在榻上的李弘瞅瞅李治,再看看李賢,最後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沒得說,李賢喜歡佔便宜的心理,指不定就是一脈相承自李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