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頭的世家大族講究的是一個人丁興旺,枝繁葉茂,時候,彷彿只有那浩浩蕩蕩的人流方纔能顯得出這家族的規模。而自從重修氏族志之後,武家從碌碌無名一下子以後族的身份跳至榜首,這人丁其實還是很不少的。
然而,和如今大權在握的武后相比,這些人全都成了窮親戚。其實,這武后剛剛飛黃騰達的時候,看在都是一家人,也曾經給兩個哥哥和堂兄們安排了官職,奈何這些人不知道拿人家手軟,吃人家嘴短的道理,竟是仍舊眼睛長在頭頂上,武惟良甚至還大言不慚地說,能升職那是因爲自家是功臣子弟,和皇后無關,並不以爲榮。
正好那時候李賢年少氣盛在安康樓上和武三思幹了一架,榮國夫人再把這件事和武后一提,於是,剛剛新鮮出爐的武家外戚,一下子統統被趕到了天南地北數星星,反倒爲武后換來了好評一片——這皇后不爲自家兄弟謀福利的,自然是大公無私。
不過,這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若是再任由武家子弟在外頭顛沛流離,武后也要顧忌到人心問題。而榮國夫人楊氏年紀大了,心腸難得那麼一軟,也就順勢答應了女兒的要求——以她現在這年紀,生日過一個少一個,就讓那幾個傢伙回來算了。
於是,就在芙蓉園上上下下住的公卿們正在爲那五件婚事而忙前忙後的時候,武家地一衆子弟們。也終於進入了這芙蓉園。先前泰山封禪的時候,惟運惟良兄弟曾經和其他州的刺史一起覲見過,結果仍然沒資格留在長安,此次回來,一幫人已是大改昔日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脾氣,那模樣是卑微中陪着小心。
武后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武元慶已死,武元爽如今已經是頭髮斑白。模樣就和老頭子沒什麼兩樣;而武惟良和武惟運也好不到哪裡去。面上皺紋如同刀刻一般;武承嗣武三思等幾個年輕的也是竭力收縮自己的目光。避免讓人家能挑出毛病。
然而,他們走的畢竟是大道,大道上不可能沒人,所以,引路地內侍再小心,仍是不免迎頭遇上了一行人——無巧不巧地是,那恰恰是李賢和賀蘭煙。
在外人看來。亂點鴛鴦譜地是李大帝,和李賢沒有任何關係,但也有人不那麼想。所以,昨天的事情一過之後,李賢就立刻躲到了榮國夫人那裡,甭管是上官儀李敬玄還是郝處俊,誰都找不到他的人。此時他忖度風頭過去了,就準備拉着小丫頭出來逛逛。
“他們是誰?”
他雖說問得漫不經心。那內侍卻不敢怠慢。慌忙解釋了一下衆人的身份,這下子,甭說李賢那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微妙。就連賀蘭煙也驚詫了。這是武后的安排,榮國夫人的首肯,再加上和小一輩不相干,所以事先兩人竟是誰都不知道,而且也沒認出來。
見一羣武家人忙不迭地行禮,那態度是異常謹慎小心,李賢只得一一打了招呼,又輕輕推了小丫頭一把。於是,賀蘭煙雖說不情願,卻也只能對着幾個長輩叫了聲舅舅,隨後不由分說地就把李賢拉走了。
看到兩人俱是錦衣華服,金童玉女似的般配,武承嗣等幾個年紀差不多地都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羨慕,呆呆地望着那背影出神,而當初和李賢有過沖突的武三思則是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直到那個內侍不耐煩地連聲催促之後,一行人方纔趕緊跟上繼續走路。
而另一頭,賀蘭煙把李賢拉到了沒人的去處,忽然氣鼓鼓地迸出了一句話:“姨娘在想什麼,幹嗎把這些親戚招惹來?外婆也真是的,就不知道勸解一下!”
李賢落地的時候老媽雖說還是武昭儀,但已經在謀劃廢后的事,所以沒吃過什麼苦,賀蘭煙比他雖然略大一些,但兒時的事情早就記不清楚了。所以,對於武家那檔子煩心家務事,李賢是曾經隱約從書上看來地,賀蘭煙則是聽外婆說地。不過,當初兩人暴打武三思,這樑子雖說過了多年,可李賢固然是還記得,小丫頭也仍是懷恨在心。
“我看到那些傢伙就心煩,還要叫舅舅,呸,當初他們是怎麼對待外婆和我孃的!喂,你不是說斬草要除根的嘛,趕緊想辦法把這些傢伙除了!”
小丫頭嗔怒地時候李賢沒少見過,但發脾氣要宰人的情景這還是開天闢地第一回,李賢自然是滿腦門子燥汗。好容易三言兩語安撫住了,他不禁也在心裡嘀咕——他老媽那是出了名睚眥必報的性子,決不會一味寬仁,這一回忽然
發善心,可謂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對於目前的武后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四種人:親人、心腹、能利用的人和需要剷除的人。而就眼下的趨勢來看,前兩者完全被後兩者取代,大約還是遙遙無期的事。她是完美的六宮之主,溫柔的妻子和母親,手腕高明雷厲風行的執政皇后——這一系列角色若是壓在人家身上怕是早就趴下了,但她卻飾演得非常出色。
不過,溫柔嫵媚的模樣那是給個別人看的,眼下在母親的屋子中接見兄長堂兄和幾個侄兒,她並沒有擺出什麼好臉色。當初打壓這些武家子弟的人就是她本人,她不願意,也不屑於在這些人的面前擺出好臉色。不過,看到這些原本桀驁的人如今在他面前拿出恭順的態度,她還算滿意——只不過,真心恭順也好,假意逢迎也罷,她全然不在意。
這是隻屬於強者的自信。
三言兩語打發了這些武家的落魄親戚,又命人將他們帶到芙蓉園的某個犄角旮旯安置,她便一改剛剛正襟危坐的姿勢,懶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倦意。一旁的楊氏動了動口想要說些什麼,冷不丁看見那邊側門處有人探頭探腦的,不禁沒好氣地斥道:“鬼鬼樂祟的在那裡做什麼,趕緊出來!”
李賢本想來聽聽武后究竟對武家那些親戚們說什麼,結果那根本就和走過場似的,他來的時候人都走了。所以,這時候吃榮國夫人楊氏道破行蹤,他半點不尷尬地閃了出來,瞧見武后眼睛也不睜地坐在那裡,他便笑吟吟上去,就着那肩頭揉捏了起來。
太醫署也有按摩師,宮女中也有擅長這種技藝的,比起李賢這半吊子自然高明得多。不過,當母親的哪個不希望兒子能夠體貼一些,更何況這還是皇家?因此,兩三下之後,武后便睜開了眼睛,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這回又是什麼事情要勞動我?”
這話自從李賢某次說過一回之後,如今是成了武后的口頭禪,讓他心中鬱悶不已。話說在武后眼中,他就那麼沒能耐,什麼事情都要老媽善後?正思量着怎麼回答的時候,旁邊的榮國夫人楊氏忽然接上了話茬。
“媚娘,我嫁入武家那麼多年,他們的性子我自忖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先前你對他們施恩,他們卻不知好歹,如今在外頭掙扎了那麼多年,未必就一定能磨去棱角,只怕是藏匿着心思來對付你也未必可知。武家的男人固然沒用,可他們背後的那些媳婦卻個個都是精明透頂,你可千萬別被他們表面的恭順矇蔽了。”
“娘,你放心,這些我還會不知道麼?”武后此時終於轉頭看了李賢一眼,發現他正在那裡豎起耳朵傾聽,頓時微微一笑,“不說別人,當初賢兒賀蘭還和武三思那個沒用的傢伙打了一架,雖說是小孩子的氣盛,可人家未必會不記着。”
聽了武后這輕描淡寫的話,榮國夫人楊氏自然是說不出的滿意,而李賢也覺察到了一絲寒意。可想想他和人家非但沒有恩德,反而還有仇怨,他也就索性不管了。
而芙蓉池邊的另一處,屈突申若也正在林中空地和李焱娘比劍。六月的大熱天,兩人俱是一身清爽利落的胡服,渾然不在意這出一身大汗有什麼大不了的,劍若飛虹,人若游龍,那端的是廝殺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後,李焱娘小輸一招,從而讓屈突申若的全勝記錄增加到了十二場。
“真是,都要嫁人了還不肯放我一馬!”
沒好氣地飛了個白眼之後,李焱娘方纔懶洋洋地揀了塊乾淨的青石,隨手拿袖子拂去了上頭的灰塵,一屁股坐了上去。還不等她歇口氣,屈突申若竟是同時也在她身邊坐下,好奇地在她臉上直瞅。
“焱娘,這尉遲家又不曾規定你一定得守着,你膝下又沒有兒女,難不成就準備頂着尉遲夫人的名頭過一輩子?”
“你還好意思說我!想當初是誰說一輩子不嫁人的,有了六郎就把這些都扔腦後去了!見色忘友!”
李焱娘冷哼一聲,旋即露出了促狹的笑容:“我的事你少管,指不定哪天隨便找個人就改嫁了!有這功夫,你還不如去探探武家那幾個親戚,將來可都是你的長輩!”“他們?皇后娘娘是不會讓他們有當長輩那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