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殿這個名字,李賢向來覺得很有意境,甚至覺得比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景象更符合自己的胃口。
紫宸殿是常朝的中心,在這裡,他站在親王的站班中可以無視後頭的大臣,比較適合於打瞌睡偷懶。然而,這一回他的站次提高到了武后下首的一個臺階,他須得開天闢地頭一回正面面對底下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面孔。
雖說沒有千夫所指,但千目所視的滋味同樣不是好受的,尤其是對於想打呵欠又必須憋住的他來說,這看似風光無限的位子還不如下頭那個角落舒服,畢竟他在那裡可以自由自在地動手動腳,別人看不到也不會去注意。
今兒個要討論的是關中大旱的問題。雖說大唐的商業已經有了一定基礎,但所謂士農工商,商在最後,農卻只在士的後頭。這年頭一旦歉收,那就是震動天下的大事,更何況關中乃是帝闕所在,倘若秋收不好,長安城的人就沒飯吃了。
WWW ¸тt kan ¸Сo 由於同樣是面對羣臣,李賢看不見老媽的表情,但從後頭偶爾傳來的一些聲音,他隱隱約約能品味出武后的心情似乎不怎麼好。在朝中兩個重要位子缺人的情況下,如今需要的是穩定而非激進,所以他乾脆堅持寧可緘默也不多說一個字的原則,直到武后認可了上官儀和郝處俊兩人的聯合方案,他這纔跟着說了幾句套話。
正當他以爲今天的朝會能夠太太平平度過的時候,忽然,剛剛一直表現得中規中矩的郝老頭又站了出來,出口就是石破天驚一番話:“如今陛下突發眼疾,太子又因身體不適不能理政,雖有天后和雍王執政,然民間已多有議論。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雍王雖爲天皇天后嫡子,然則也只是一介親王,和其他親王並無區別。輔政無據。臣請詔諭天下,仿太宗皇帝舊例,進雍王尚書令,以使其行有據!”
尚書令!
李賢懵了,雖說此時還是看不到武后臉色,但想必一定很驚愕,而底下的臣子更是一瞬間爆發出無數嗡嗡嗡的聲音。這年頭,權力集中於中書門下。尚書省雖然是六部,但主要是執行機關而不是決策機關,其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尚書省沒有最高長官。
由於李世民當初當過尚書令,之後尚書令就再也不許人。而尚書左右僕射也只是尊銜不管事,除了六部之外,尚書省就日漸變成了大臣養老的地方,沒了當初的風光。
“臣亦請天后進雍王尚書令。以安天下民心!”
“臣附議!”
隨着上官儀李敬玄的先後附和,整個紫宸殿中迴盪着一陣陣臣附議地聲音,讓李賢感到頭昏腦脹。眼看老媽一言不發,這場面似乎有些鎮壓不住。他雖然不情願也只能站出來義正詞嚴地打圓場。無非是說尚書令乃是先頭太宗皇帝擔任過,他的才能怎能和這位祖父相提並論,決計不能擔當此職務。如是云云。
和了好一會稀泥之後。他這才轉頭瞅了一眼老媽臉色。趕緊朝一邊執掌朝參的內侍打了個眼色,直到退朝二字響起。他方纔感到渾身燥熱難當——不消說,這六月天原本就熱,他這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整個人也好似從水裡撈上來一般。
這麼熱的天,這幫大臣就不能讓人省心一下子麼?這就算要他當勞什子尚書令,也得事先通個氣不是,怎麼能就這麼急吼吼提出來!
等到羣臣退出,他回頭一瞧,發覺自個老媽面沉如水,心道這些大臣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便上去在武后身側一站,隨口嘟囓道:“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看你打的什麼比方,若是郝老頭在這裡,非得被你氣死不可!”
武后這時才露出了一絲笑容,站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默立許久方纔轉過身來:“尚書令一職當初只有太宗皇帝當過,之後就一直虛置,若是進你此職,只怕是民間會有種種猜測,倒不是母后不願意給。不過他們說的也沒錯,名不正則言不順,我和你父皇再商議商議。”
對老媽忽然這麼鄭重其事地解釋,李賢倒有些準備不足:“咳,不就是一個好聽的名頭麼?母后你看着辦就好,反正只是暫時!對了,我先去東宮看看五哥!”
瞧見李賢一溜煙走得飛快,武后搖搖頭後,又忽然皺了皺眉,旋即招來身側地一個戶婢問道:“素節可去過掖庭宮?”
那戶婢低聲回稟道:“昨兒個進宮時,他悄悄找人打聽了兩位
情形,看那樣子似乎對兩位公主尚未嫁人的事心有芥
武后微微頷首,對這個並不算急務的問題她確實刻意地沒有去關心,現在這時候就更加懶得去注意了,又詢問了幾句別地,她方纔起身前往後殿,腦海中仍盤旋着剛剛羣臣羣策羣力的表演,心中總有幾分不確定。
由於皇帝和太子的病情都已經曝光,因此蓬萊殿和東宮的守衛比之前要寬鬆了些,但仍然比平常地時候要多兩倍人。而這一回進嘉德門時,李賢再次仔細觀察了那些衛士,發現仍是上回那些生面孔,往日熟悉的那些太子率府親衛都不見了蹤影。
“五哥!”
他一如既往地長驅直入,發現李弘沒有躺在牀上休息,而是怔怔地站在牆壁前端詳上頭的一幅畫,不禁大吃了一驚,疾步上前埋怨道:“你這病需要靜養,怎麼又起來了?”
“一直都是躺着,再這麼下去我就要生鏽了!”李弘抗不住李賢的大力,只得無可奈何地回到牀上,卻只肯靠着背後地枕頭半坐着。他打量了李賢一會,忽然疑惑地問道,“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幅閒散的模樣,父皇昨天不是說讓你和母后同領國政麼?”
李賢聞言頓時鬱悶了,他那皇帝老子說的哪裡是什麼同領國政,分明是他輔政,軍國大事悉由天后決斷!然而,他想扮沉默,李弘卻偏偏不放過他,施政心得一大堆滔滔不絕地說了出來,末了卻又指出,這樣名不正言不順不是辦法,應該設置一個名義。
這下,他終於忍不住了:“今日郝老頭已經提出了,說是最好讓我就任尚書令,緊跟着還羣臣附和。我事先一點都不知情,這就算提議也好歹和我通個氣吧?”
尚書令?李弘地眼睛猛地一亮,旋即又黯淡了下來,臉上甚至浮現出了自嘲地笑容:“看來,我比隱太子地運氣好。與其說是尚書令,不如我上書請辭太子之位,快刀斬亂麻,也不至於讓你不上不下的!”
李賢這兩天被人拿着太子這個儲君位子當魚餌,明示暗示不知道釣了多少次,心中早煩了。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地心思總是有的,這醉臥美人膝,醒掌殺人權的心思也同樣會有,他又怎麼會例外?
只不過紈絝當慣了忽然要轉變立場,他這心裡總有些彆扭,更何況他的太子兄長又不是死了只是病了,就給人當成了空氣,這將來他當了太子豈不是也一樣?再說了,之前他和老媽沒有直接矛盾衝突,這之前好得如膠似漆粘得猶如蜜糖似的,這要是當了太子就不可能沒有利益衝突,豈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五哥,這種話你以後就甭提了!總之只要你在,這太子你就當着……”
“你是不是擔心當了太子之後如何和母后相處?”
一直以來,李賢都基本上把李弘當作了需要時時刻刻注意關心的對象,此時卻沒想到對方能一針見血地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原本還想打個哈哈掩飾過去,不料李弘那眼睛牢牢鎖住了他,沒奈何之下,他只得懊惱地抓了抓頭髮。
“母后喜歡攬權,反正我對日日操勞國事實在沒什麼興趣,那就由得她好了!”
砰——
一聲突兀的聲音在房間中響起,卻是李弘狠狠一巴掌砸在牀邊,把個手拍得通紅。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在那裡狠狠瞪着李賢:“你難道連公器和私器都分不清楚麼?人是會變的,你敢擔保你一直不會變,母后一直不會變?我這個身子是絕對不中用了,倘若你不接過這個擔子,難道還要七弟勉爲其難?我……我現在就去寫奏摺,我現在就上書請廢太子,我看你還能躲到哪裡去!”
眼見一向溫和的李弘發飈了,李賢頓時有些慌神,趕緊從旁安撫,好容易才把兄長勸住。拍胸脯承諾一定不會偷懶,而且一定會好好管事,他這才得以狼狽逃出東宮,原本就脹得老大的頭更是有如炸裂開似的。
他不得不承認,李弘確實沒說錯,古今中外從來沒一個傀儡皇帝能有好下場,也從來沒有好攬權的母親能和兒子和平共處的。而歷史上的某人之所以下場悽慘,實在也是太笨太莽撞的緣故。至於那些寄希望於他的某些大臣,他不得不讓他們失望了。
母子針鋒相對?要是他現在就敢這麼幹,那就是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