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曾經最赫赫有名的活神仙,袁天罡越老越低調,此盤桓的最後時日,更是少有人知道。他不服藥,也不就醫,每日便在徐家特意安排的道觀中散心。這裡春有桃林,夏有荷花池,秋有桂花香,冬有梅花紅,雖說不是城郊卻少人打擾,最是清幽之地。
然而,活神仙的壽數也有盡頭,在一日踏雪看梅之後感染風寒之後,袁天罡便臥病不起,即使在這個時刻,他卻依舊不肯服藥,讓徐嫣然爲之一籌莫展。
“李績高官顯爵,生病了尚且不肯芶延壽數,我這個檻外人倘若爲了勉強延年益壽去吃那些藥汁子,豈不是惹人笑話?”雖說已經重病,但袁天罡的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沉穩,“我這一生斷人壽數前途無數,自己卻還活了那麼久,已經什麼可遺憾的了。”
徐嫣然跟隨袁天罡這一年多來,精習道家典籍無數,儘管名分上不是師徒,但情分上早就將老人視爲了師長。此時,聽他說得豁達,她卻依舊心中不忍,可之前勸說無數也是白搭,她便尋思着另外找突破口。
“那真人可還有什麼牽掛的事,或是未完的心願?”
說到心願,袁天罡頓時一怔,緊跟着便露出了微笑:“我這一生孑然而來孑然而去,哪裡有那麼多心願。這死之前還有嫣然你這麼一個佳人相伴,只怕是世人都要殷羨我這老傢伙的福氣了!只可惜……”
輕輕吐出最後三個字,他便掐斷了話頭。眯着眼睛看着屋頂地樑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而徐嫣然怔忡了一會,忽然想起了袁天罡曾經提過的事,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一出門,她便看到楚遙滿臉焦躁地在外頭等着,手中還提着一包東西,許是因爲太冷,還不時輕輕跺着腳。
“阿遙,你怎麼來了?”
楚遙一看見自家小姐出來。趕緊三兩步奔上前去,正要嚷嚷卻接到了徐嫣然一個警告的眼神,趕緊吐了吐舌頭,隨即低聲道:“剛剛雍王忽然上我那個酒肆去了。說是聽說了袁真人染了重病,託我前來看看,還送了這麼一包東西。”
李賢的消息竟然這麼靈通!
徐嫣然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旋即便接過了楚遙手中的那包東西。可當她問起裡頭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楚遙卻一問三不知,大搖其頭。
“這雍王殿下千叮嚀萬囑咐,說是不許我拆開。我尋思他神通廣大,說不定真的和袁真人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所以就只能強壓好奇心先送到這裡來!”話雖如此,她卻緊趕着攛掇徐嫣然道,“小姐。雍王可不曾說不許你拆開。你就拆了給我瞧瞧解解饞吧!”
徐嫣然掂量了一下東西的分量。又用手捏了捏外包裝,發覺既不是自己想象地藥材。也不像是什麼珠玉,反而像是一本書的光景。猶豫了一會,她還是打消了先睹爲快瞧一個究竟的念頭——不論是家教還是一貫爲人的秉性,她都做不出這樣失禮地事。
“我把東西送給袁真人,你且在這裡等着!”
見徐嫣然不容置疑地轉身回房,楚遙不禁大爲失望。她原本盤算着待會從自家小姐那裡問個明白,可誰知道不一會兒,徐嫣然竟是空着雙手又迴轉了來。而她所聽到的解釋,更是讓她大失所望——那個牛鼻子老道居然神神秘秘不許別人在旁邊。
事實上,袁天罡撫摸着那個藍布包裹,心中就隱隱約約有了些計較,這纔會讓徐嫣然迴避。當他解開包袱看到裡頭的一本線裝書的時候,饒是心有準備,也不禁呆了一呆。封皮上地三個字他都認識,可結合在一起,他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推背圖,這是什麼意思?
信手翻了幾頁,他最初是驚愕,旋即莞爾,最後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與其說這是讖緯之學,不如說這是仿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的文體,神怪之處暫不必說,最重要的是其中用詞詼諧有趣,他袁天罡竟是變得更加玄奇,彷彿真的成了陸地遊仙一類地人物。
他幾乎是手不釋卷足足看了一個時辰,到最後方纔重新合上書,把目光落在了封皮上,見落款赫然是無名居士四個字,頓時更是忍俊不禁。緊跟着,他方纔想到此書和以往看到的新書有些不同,忍不住又顛來倒去翻看了一下字跡印刷,心中漸漸明白了李賢的意思。
雖說書中大多是他袁天罡地傳說故事,但在幾件大事上卻大費筆墨。其一是他曾經給武后看相,其二則是子虛烏有地斷李治李弘父子命數,其三則是大唐之後一百年。當然,這最後一條基本上是盡往好處寫,任何君龍顏大悅。
這連將死之人都不放過,還真是李賢處事的風格!
將那本書塞在了枕頭底下,他方纔輕輕拿起小槌敲了一下牀邊地銅鐘。當看到推門進來的不是日常服侍自己的小童,而是徐嫣然和楚遙時,他不禁搖了搖頭,啞然失笑。至於那異常有趣的故事是否給別人分享,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事實上,這本所謂的《推背圖》是李賢策劃已久的大製作之一。之所以沒有隨便把超越時代的印刷術早早拿出來,就是因爲他看中了批量印刷的巨大前景,之前縱有印書那也只是小打小鬧,而且也只是用的雕版。雖說如今這推背圖的主角少了一個李淳風,但料想那位年前去世沒多久的太史令,也不會希望自己變成神怪誌異小說的主角。
雖說對袁天罡很有好感,但這種節骨眼上,要是讓人知道他去探望了老袁,那麼以訛傳訛之下,指不定說出什麼難聽的,所以他乾脆就出此下策。然而,對於另一樁郭行真失蹤的麻煩事,他就沒有這麼輕鬆了。
兩個小道童一問三不知,八個雜役面色茫然,最最誇張的是,門窗緊閉的丹房之內打開來之後竟是空空蕩蕩,裡頭從丹爐到架子到其它煉丹原料和設備全都無影無蹤。換句話說,這不但是密室人失蹤事件,而且還是物件失蹤案件。這還不算,某個小道童在看見空空蕩蕩的丹房之後,忽然一嗓子吼出了一句話。
“東嶽先生肯定是飛昇成仙了!”
靠,人家只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郭行真就算真的白日飛昇,也沒道理把丹爐這些東西統統帶到天上去吧!李賢心中嘀咕那個小道童沒見識,卻不想其它幾個聞訊趕來的官員卻在那裡大大點頭,臉上的殷羨表情藏都藏不住。
大唐既然把道教祖師老子奉作祖先,這對黃老之術和道家方技之學自然也是推崇備至,從皇帝到百官到黎民百姓,幾乎沒人不想長生。如今一想到某個活生生的人居然從密封的丹房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除了成仙,還有第二種解釋麼?
這年頭看熱鬧的人不在少數,李賢趕到的時候這丹廬中已經來了好幾個官員,只不過都是五六品的官。但一個時辰之內,好些曾經拜託郭行真煉丹的高官竟是紛至沓來,把原本寬敞的地方擠得水泄不通,這其中王公貴族都是一把把的。
“只怕這不是什麼成仙,而是畏罪潛逃吧?”
這種說法也忽然冒了出來,而這正是和李賢最擔心的事不謀而合。雖說說這話的人只是他一個遠房的不能再遠房的堂兄,但這同時也說出了不少人的疑惑。然而,當那個小道童一口咬定眼看着郭行真進了丹房,結果送到門口的飯菜都沒用過,最後還是直接從長安縣叫來差役,而且門窗都是在他們的監督之下打開的,這種說法才稍稍被壓了下去。
若是說明面上和郭行真的交情,李賢絕對算不上最最起眼的那一個,這不,此時此刻正有好幾位他爺爺輩的親王正在裡頭捶胸頓足,痛悔自己的救命丹藥沒有了,那模樣絕對可以算得上如喪考妣。同時,也有在旁邊端着雲淡風清笑容看熱鬧的,比如說紀王李慎和越王李貞。
李賢如同泥鰍一般擠了過去,笑嘻嘻地問道:“八伯和十叔難不成也委託郭行真煉丹了?”
李慎一看到李賢便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搶在前頭聳聳肩道:“我是讀書人,這讀書人怎麼會相信這種方術末技?”這話一說完,他便瞥見了李貞惱怒的眼神,趕緊舉手道,“我忘了八哥你是相信這個的,算我失言!只不過,這成仙我是絕對不相信的,但這麼一間丹房密室裡頭怎麼會忽然沒了人,倒真的是奇怪!”
李貞冷笑了一聲,滿面的譏嘲:“你孤陋寡聞了不是?住在附近的人還說過,當時這丹廬中曾經流露出如蘭似麝的香味,定是郭行真煉丹有成!他孃的,我還有一爐丹老郭沒煉出來,居然就這麼一聲不吭成仙去了!”
這兩兄弟一來一回鬥起了嘴,李賢當然沒心思摻和。紀王李慎是書呆子,至於越王李貞則是狐狸一個,只不過狐狸也會相信丹藥長生,這年頭真是什麼事都有。忽然,他瞥見人羣中還站着某個神色淡定的狄仁傑,登時有些迷糊了。
這狄仁傑怎麼那麼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