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three5

梧桐那麼傷

我就追在她身後哭,一半是哭她的離開,另一半是哭她身上還穿着我最喜歡的花格子小衫。雖然奶奶說我長個兒了,已經穿不上那件衣服了,但是從小我就知道“時髦”這個名詞,知道我當緊身衣穿那件小衫時,還是挺好看的。

那一天,只剩下我和莫帆在一起。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後一起哭,哭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

很多年後,奶奶會絮絮叨叨地說起那一天,六歲的莫帆和八歲的我,因爲溪藍的離開哭得那麼狠。

可是,現在我會堅持說,我是哭我的花格子小衫。而進入青春期的莫帆則堅持說,當時哭是因爲溪藍穿走了他那唯一的一雙旅遊鞋。

其實,某些時候,一些言語只能被看做是狡辯,來掩飾自己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心傷。

而我,從溪藍被抱走那刻起便知道,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小孩,像溪藍一樣,端端正正坐在莫帆旁邊的小板凳上,聽我說話。

我說一,他們信一,我說二,他們信二。我說母雞比地球大,黃鼠狼是東北虎的媽,他們也會像小雞啄米一樣點着小腦袋,奉爲神旨。再也不會有那麼一雙小手,可以任由我牽着,我走向東,她便向東,我走向西,她便向西,永遠不會對我說不。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如今,它空空地落在我身前。只有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繞過我的掌心,遠遠散去,散在麥樂微微皺起的眉心,像是疼痛,覆蓋了那段被稱爲青春的時光。

我給麥樂掩好了被角,說,那我先走了。如果白楚那裡沒事的話,我就回來看你。然後,我想了想,彷彿是解釋,也彷彿是自言自語,咬了咬嘴脣,說,我真的擔心他。我想去劈了他,爲了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麥樂笑笑,說,要不,你今夜乾脆去表白了吧?告訴他,你多麼喜歡他。哎,莫春,愛情這種東西,被動未必會爲你迎來幸福,主動也未必會給你帶來不幸福。

紀戎歌也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不陰不陽的聲音,對啊,多好的挖牆腳時間,你就讓那小子準備婚禮,然後等舉行的那天,你把新娘給毒死,然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了。多爽啊!

22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整地裝在我的心裡!

沒有如紀戎歌所願。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去醫院照看溪藍。

我最懼怕別人在我面前給我演一出生離死別的戲,每次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情節,我眼睛都會哭得跟牡丹花一樣紅豔豔,何況這個男主角還是我喜歡的人。我擔心到時候我會分不清自己的眼淚是爲了他們纏綿堅貞的感情,還是爲了自己愛而不得的破運氣。

那天晚上,白楚的電話號碼一直跳躍在我的手機屏幕上,好在我已調成無聲,所以在宿舍裡沒有遭遇羣毆。其實,也不會遭遇什麼羣毆了,麥樂在住院,黃小詩今晚又沒回宿舍,另外兩個女生今天晚上也不知道去哪兒了。只有我和秦嵐遙遙對望。

手機屏幕上的亮光照在我的枕頭上,我側身看着這個名字,反覆地跳躍,跳躍着。有種不死不休的味道。

我想,白楚此時的執着,是不是同我對他的喜歡的執着一樣呢?

或者,我和白楚真是滿相似的人,都是那種不折不扣、不死不休的人。只是,他貴如蠶絲,我賤如蒲草。

此時的他,是想同我發泄他的那些悲愁嗎?我對他似乎還是蠻重要的,能令他這樣不眠不休地給我打電話。可是,他打通電話的唯一目的,是不是就只是傾吐將要失去溪藍傷心呢?

在這個世界上,同樣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是不是還有同我一樣的女孩子,一直在爲那些自己喜歡到心裡的男孩子充當忘憂草、解語花的職責呢?

可是,做草也需要陽光,否則便會枯死;做花也不想只做解語花,而是想做並蒂蓮。白楚的電話號碼最終消失在凌晨的魚肚白中,而我,也昏然地跌入了睡夢中。

夢裡,白楚的眉眼是那麼清晰,彷彿觸手可及。

他站在我的面前,高高瘦瘦的,像一樹繁花,笑容明亮凜冽,在觸目的瞬間如,刀片一樣割破了我的心臟,然後撇豎橫折刻下了他的名字,那筆畫蜿蜒在我心臟的幼紋間,混成一體,於是,我的心淪落在了他的名字裡。於是,我哭了,只是他還笑得那麼明亮。他的手劃過我清秀的額際,他脣角的弧線極淡,卻帶着一種天生的蠱惑,他笑着說,莫春,你怎麼會叫春呢?

是的,白楚,我也不想叫莫春。

如果我可以叫溪藍的話,我想就能讓你多看我一眼。我並沒有像你想象中那樣活得那麼如魚得水,那麼滿不在乎,那麼大大咧咧,那麼堅強。其實我比那個叫溪藍的女孩還要細緻,還要敏感,還要容易驚恐失措。如果我沒有揹負那麼多心事和生活的壓力的話,如果我不需要在莫帆面前站成一堵擋風遮雨的牆的話,那麼,我也會細聲細氣地說話,撒嬌,咬着嘴巴一笑,像那朵狗尾巴花一樣不勝寒風的嬌羞。這一些我都會。

可是,我有我的生活,所以,我不能不堅強。

如果,這樣的堅強,讓你以爲那是一座厚厚的壁堡,讓你也將其當作傾吐你的煩惱,傾吐你的心事的地方,以至於可以不在乎我的感覺,那麼我寧願自己迅速風化,風化成一堆柔軟的沙,將你埋入我的身體裡,然後讓後人在這座墳塋的軟沙上刻字:莫春的白楚!

當我從這堆烏七八糟的夢裡醒來時,發現天已經大亮。

我想我該去看麥樂,如果她沒有大礙,我就將她接出院,天天給她燉小母雞,將她的身體補得見不到一絲傷口,永遠像以前那個完完整整、臭屁不止的麥樂。

我一邊胡亂地扎頭髮,一邊喊了同宿舍的秦嵐,讓她上課點名時幫我和麥樂答到。

秦嵐雖然前些日子被麥樂推門給撞傷了腦殼,但還是一口應承了下來。然後,她很神秘地探過她有些黃瓜型的腦袋來問我,聽說麥樂住院了,她怎麼了?

我眼珠子轉都沒轉,輕輕應了一聲說,這女人領舞的時候,從舞臺上扭了下來,把屁股給摔成四瓣了。

秦嵐一見沒有什麼可打聽的消息,便收拾起課本衝出了寢室,離開前回頭眨了眨眼睛說,替我問候一下那個屁股跌成了四瓣的姑娘哈。說完後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繼續補上,對了,莫春啊,我聽人說,你最近常和一開寶馬的帥哥來往,戀愛了?

我哼哼了兩聲,看了看秦嵐那張柔弱的細條條的臉,說,秦嵐,你畢業後可不愁找工作了,去做狗仔隊還真不錯的。

秦嵐撇了一下嘴巴,說,不和你這個沒誠意的女人說話了,一點都不誠懇。姐妹們是想替你把一下戀愛的關,不說拉倒!說完就溜出了寢室,跑向了餐廳。

我收拾好自己之後,離開寢室,想該到哪裡幫麥樂買早餐呢。

下樓的時候碰到了黃小詩,她看了看我,問,聽說麥樂住院了,怎麼回事兒啊?

我張了張嘴巴,又閉上。我說,沒什麼的,就是在酒吧領舞的時候摔了下來,屁股摔傷了。

黃小詩不信任地看着我,漂亮的眼角微微下垂,說,哦,可是我聽邱總說,別人說麥樂當時流了很多血……

我心微微一凜。邱總?難道黃小詩真的和他……

黃小詩見我沉思的表情,才發覺自己只顧着急知道真相,話也沒有考慮就說出了口,不覺笑笑,說,哦,我和那個邱總不熟,只是……

我低頭,說,麥樂沒事的,你別擔心。我要給她買早餐送過去了。

我走的時候,黃小詩問了一句,莫春,你和麥樂是不是都討厭我了?對不起,請原諒我吧。你們和我疏遠了以後,我連朋友都沒有了。莫春,我是黃小詩,是你和麥樂的朋友,不是你們倆的敵人!說到這裡,她的聲音都在顫抖。

我遲疑地停住了腳步,黃小詩的聲音讓我心生不忍,我說,你別想多了,麥樂這姑娘也就一時色迷心竅,想到自己的初戀喪失在你手裡,所以纔會這樣子的,很快她就會忘記的。你別擔心,我會跟她說的。

黃小詩就擦了擦眼睛,說,那,莫春,你好好照顧麥樂啊。其實,我也很想去看看她。我很擔心她。黃小詩說後面的話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了嗓子裡,讓我滿心難受。

我看了看她,感激地笑了笑,歪歪腦袋,說,我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和麥樂會回來找你的!說完,我擔心我會再次難過,就火速衝下了樓去。

結果,一下樓,就看到白楚立在我們公寓樓下,湖藍色的襯衫襯着他幽靜的眼神,很剔透的感覺。在這一瞬間,這個男子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漫過了我心臟的沙灘。

他看到了我,聳了聳肩,很淺地笑,如同釋了重負一樣。我以爲他會說些關於溪藍的病情等等讓我頭昏腦脹的話題,結果,他說,看到你在,我就放心了。昨天晚上一直沒有找到你,我很擔心,以爲你出事了,所以就打電話給麥樂,她說你去找我了,我就更擔心了,四處找你。今天一早就到學校裡來……你在,就好。

說完,他輕輕咳了一下,用手輕輕掩了一下嘴巴。那纖長的手指彷彿開在臉上的花一般,看得我一陣歡喜悸動,卻又掩不住酸澀。

他說,你在,就好。眼裡是藏不住的溫柔。

我想,我是如何喜歡上這個男子的呢?

在那個冬日裡,他明亮地笑着,黑色的眼睛和眉毛,溫柔的鼻翼,脣角在微笑時泛開一個迷人的弧線,還有羊絨大衣下那雙迷人的手。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將我的心緒全部撥亂了,在隆冬撥出了春天的旋律。

他叫白楚。

白和楚。都是我喜歡至極的字。

所以,他就可以這樣蠻不講理地成爲我最喜歡的人嗎?

你怎麼了,莫春?白楚看着我發愣的樣子問。

我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白楚笑了笑,說,知道你沒事,我就不擔心了,那我回去了。

說完就轉身。

背影如刀,雕刻入我的瞳孔之中。

我突然意識到,有些話,如果憋了五六年,也沒有引發某些實際性的改變,就應該大聲說出來,而不是這樣“郎情妾意”“你儂我儂”地互相撥弄某些曖昧的旋律。更重要的是,我突然發現,眼前的這個男子,我極有可能會在他轉身的這一瞬間失去。你想想,萬一溪藍死了,他再去殉情怎麼辦?

所以,我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我說,白楚。

他轉身,一雙微微帶着血絲卻仍然幽靜的眼睛看着我,很淡地問,怎麼了?

我仰着臉,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只是自顧自地說,就像當初的胡爲樂一樣勇敢無畏地說,白楚,你知道不知道?我喜歡你,我把你整整整整地裝在我的心裡!

白楚的眉毛輕輕一皺,又輕輕展開,臉上的表情依舊寧靜。他用手輕輕劃過我的眉心,說,怎麼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啊?

這句話是不是就是拒絕?他懂我的心,只是,他不願意接納它。

因此,我焦急地喊,我不是小孩子好不好?至少我比溪藍大。我哪裡不如她?因爲你,我學畫畫,因爲你,我裝作自己很乖的樣子。現在,她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替代她在你心中的位置。這個樣子,就是任性嗎?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什麼叫不任性?什麼叫成熟?

白楚的眉頭緊緊皺着,他說,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問題。我昨晚給你打電話就是爲了告訴你,溪藍的病危突然解除了……

我的心在聽到他這句話後突然痛了。我看着他,目光倔強而冷冽。我問他,緊緊拉着他的胳膊問他,是不是,我的存在,就是在你悲傷時,聽你傳達溪藍的病危,然後同你一起哭;在你開心時,聽你傳達溪藍的好轉,然後同你一起笑?!我永遠附屬在你們的愛情之中,永遠只是你的一個垃圾筐、廢紙簍!

白楚看着我,眼睛裡有一種碎裂的心疼,但是他卻依舊故作冷靜地轉身,說,莫春,我不希望你這樣定義我和你之間……

我痛苦地看着他,那要怎樣定義?我本來就是不值一文的人!現在,我表白了,我更是不值一文的人!只是,白楚,我從十四歲就開始喜歡你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知道,爲什麼要對我這樣視而不見?你如果不知道的話,爲什麼要對我那麼好?!給我錯覺,給我希望!你可以拒絕我的感情,但是,你不能漠視我的感受!

白楚的眉頭緊緊皺着,眼神充滿痛楚。他說,莫春!我不願意你再繼續這個話題!你不要再說了!

說完,他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