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折之六

無妄呆呆坐下,“我以爲他最想去的是那裡……”他喃喃自語。

“你以爲他會一生愛着梨魄麼?哼,你們都錯了,哥哥他,不愛任何人!”

小蘋的眼中忽掠過一絲寒意與悲傷,“他從來不會深刻地愛一個人。他的愛,如羽毛般輕飄飄系在許多人身上。可是那些無根浮萍般的愛,被風一吹,就消逝無蹤。

而只有你,他留在你心上的,是永遠不能磨滅的傷痕。”

無妄目光一寒,“你不要以爲這樣說,我就會相信,就會心神大亂,給那個風族人可趁之機。如果你們想殺我,不管在明在暗,我都隨時候教。”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也許對於哥哥來說,你真的是一個特別之人。正因爲這個原因,他就非殺你不可。”

“爲什麼?”即使無妄也要問出這千篇一律毫無意義的話。

“因爲他覺得你和他一樣,雙手沾滿鮮血,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但是可以一起去死。他會在奈何橋上等你,雖然你一定去不了冥界。”

無妄猛然憶起藍髮華櫻說過的話:“你說他會等我。不,你騙我,你一定聽那個華櫻說了,他是在等梨魄,等他的風。而且,他的手上怎會沾滿血?他又不是殺手。”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另一個人更能夠回答你。”小蘋將視線轉向窗外,“是不是,龍火莊主,哥哥曾經的合夥人。”

小蘋話音弗落,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從窗外躍入。

他藍綠雙色的發沒有拘束,飄散在風中,爲他平添一股落拓之氣。但是藍色與青色的眼睛就像最美麗的寶石,鑲在俊美無儔的臉上,看來竟是頗不真實。

他很隨意地立在窗邊,似乎並不準備開口說話,卻有別樣的光輝縈繞在他身旁,令人無法忽視。就風族來說,他也算是耀眼的人了,似乎有種火焰般灼熱的氣韻流動在他周圍,讓人不由想到,他是否就是如火焰般的人。

他背窗,陽光只能投下剪影,他的臉有一半隱在陰影,令人看不清面上表情。他似乎有一刻恍惚,好像沉湎於往事。但是很快醒覺,向着無妄道:“歡迎來到我的山莊,風族的龍火,久仰御魔族與公子大名。”

生疏客套的話,在龍火銳利的目光盯視下,也顯得氣魄十足。無妄甚至有一種快要被吞沒的感覺,但他仍然淡然地笑了,一瞬間便驅散了僵硬的濃霧。

“恐怕你還不能自稱是風族吧。”無妄淡漠地回敬。

“御魔族——真是一個久已遺忘的名字。看來你們真是藏得太好,我都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可以見到被天神驅逐的一族。”龍火獨自靠窗而坐,小蘋擎起茶壺爲他倒茶,一邊道:“有茶無酒,莊主將就了吧。”

龍火凝視着杯中流轉的碧綠茶葉,忽道:“他們倆,倒都喜歡飲茶。”

小蘋也爲無妄斟上茶,無妄只是盯着茶杯發呆。

龍火道:“你不用擔心海族的人,不管是風族或風刃,都不想惹上他們。此時梨魄應該已經送他們離開。”

他把玩着青瓷的茶杯,淡淡道:“飲一杯茶吧,我要說一個故事。這故事有點長,但我想你一定有興趣聽,因爲它是關於華櫻的。十一年前的華櫻,便很令人頭疼。”

阿離爲華櫻調息良久,還不見白羽回來。不禁嘟囔:“跑到哪兒去了,莫不是還有魔物。他一個單薄的人族,能頂什麼事,還一個勁地亂跑……”

華櫻已覺得身體能行動自如,畢竟海族的身體要強韌得多。聞言嘆道:“莫要埋怨白羽,他現在恐怕只想找出兇手碎屍萬段。”

阿離正要答言,忽見先前看到的那個風族人梨魄從黑暗裡走來。

“喂,你……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阿離從地上站起,卻因靈力消耗太多一陣恍惚。

華櫻驀然站起,“站住!”他目光爍爍,直逼得來人立在當處。

梨魄輕聲道:“我是來送你們走的。‘風刃’無意與海族爲敵,先前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海涵?你們不要以爲我們住在海里,就怕了你們陸上的人。這算什麼,莫名其妙把我們打下來,一句失禮就能打發了麼?”

“這件事與風族、‘風刃’都無關。若你們要尋仇,可以直接到龍牙山莊來。”

阿離怒道:“你們真以爲我就怕了你,抽出你的劍,今天就在這裡了結,免得將來外族人說我們海族欺負風族遺裔。”

華櫻驀然道:“阿離,算了,我們走。”

“什麼……”阿離以爲自己聽錯了,“那個人族的還沒回來。還有那個將你抓起來不知道什麼人的,就這麼放過他們?”

“算了,這些其實都是我前世的恩怨。你不是說,前世已了,我們又何必繼續摻和。”華櫻將看着梨魄的眼睛強制轉移,感覺身體裡似乎有什麼散了。也許是靈魂深處的一股遺念吧,但他卻覺得自己更像自己了。

梨魄卻呆住,似乎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看向華櫻的眼神複雜,像有千言萬語無處訴說,又像有千般柔情化作悲傷,梨魄終究沒說話,轉身帶他們離開洞穴。

猶聽見阿離在身後喋喋不休,“你真的不管那個人族的人啦,還有他朋友的屍體還在那呢?他們好像是你前世的朋友啊。”

華櫻淡淡道:“對於他們來說,我本來就是一個已經死去很久,不應該出現的人。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應該與我無關,我們根本無力參與,還是走吧。他們的事他們自會解決。”

“可是這樣不會太沒義氣了?還有那個姓蘭的,究竟是什麼人,我絕對不能輕易饒過他。”

“他是誰我並不記得。我們只是到人界來尋找雪烏,如今任務已完,就應該回去。長老說不可以干涉人界的事,你難道忘了?”

阿離仍然不甘心,繼續喋喋不休。華櫻卻也沒有厭煩,打發時間般與他胡扯。

梨魄忽然覺得,這個囉嗦明朗的少年,對於曾經如此孤僻冷漠的華櫻,正是一帖良藥吧。

洞穴外正是晴朗的天空,此時他們身處一片曠野,四處望去不見人煙,應離龍牙山莊已遠。

華櫻道:“我們能找到路回去,有勞相送,告辭。”說罷轉身就走,阿離萬般不情願地跟着。

忽聽身後梨魄道:“蘭無妄,他是御魔族人。我聽說天界追蹤御魔族久矣,不知是也不是。”

華櫻一頓,阿離轉身道:“不要指望我們回去告密。海族人可不像你們風族,是天界的走狗。”

“你說什麼?”梨魄怒道,“你竟敢侮辱天界?”

阿離嘴一撇,“我可不敢說天界的壞話,只是那些驕傲的羽族,總以爲自己住在天界就是神了,真是可笑。你有本事就到燭浪城來找我,我可不喜歡陸上乾燥的空氣,還是水裡待着舒服。”

梨魄一愣,兩人轉瞬間已去得遠了。他心中情緒起伏,竟是從來沒有地感到挫敗。

龍牙山莊裡,龍火執着茶盞,遠望閣外碧樹,竟已癡了。

他剛纔講了很多事,梨魄與華櫻的相識,相知,相戀——只有離別還在脣邊,卻忽然望見植滿櫻樹與梨樹的那片林子,如今人去樓空,物是人非,是否早應該拆去。

無妄也不催他,就連小蘋,也是靜靜的。

哥哥從未對她講過他的這段經歷,也許對於華櫻來說,這樣禁忌的一段感情,對於自己的妹妹,實在難以啓齒。他並不求誰的理解,祝福,可是也從來不願被人嘲笑。

非常倔強的一個人,如同小蘋自己一樣。

林中的花早落得盡了,那樹上的葉子越發碧得發亮,卻也到了極致,很快便要在西風下吹得焦黃。

人的一生,雖然還未老去,心裡的記憶卻如葉子般漸漸泛黃,驀然之間便覺得蒼涼。

可是那些感情,仍是不死不滅,兜兜轉轉在人的心中,把前塵往夢都磨折得蒼黃了,它還繼續鮮活着。

這秋天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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