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一邊思量一邊餵了馬,但心裡總是安穩不下來。索性靠着馬背,陰靈離體而去。沿老翁與孩童離開的方向下了道,又穿過一片樹林,果真看見他們已蹲在地上挖薺菜了。又暗暗觀察兩者的神色,亦未覺察有何不妥,只能返回肉身。
或許真是多心了。他如此想,便又上馬往前方的散關城中去。
等快到城外時,看到繞城一圈的房舍,路上行人也變多。有挑着擔子要進城賣香藥花朵的,有賣胭脂水粉的,還有些賣各色吃食的。另外有些力夫各自挑着扁擔,聚在路邊說說笑笑,見李伯辰策馬而來紛紛問“官人可要幫手”。
在他記憶中,極少聽到人說李國話。如今身邊鬧哄哄的一片都是“鄉音”,心中頓時生出奇妙的感覺,倒不覺得那麼沉悶了。
他下馬穿過人羣,到了城門處。才發現是因爲一輛載着白礬的牛車翻了,將城門洞給堵住了。一羣人在手忙腳亂地收拾,後面有人想從牛車上踩着過去,卻被車主拉住,吵成一團。守城門的軍卒操着隋國口音過來勸了幾句,可見人太多拉不開,也就不管了。
李伯辰一時間也不過去,便站在人羣中左右看,正瞧見城門旁也有個木告,上面張貼着許多榜文。定睛一瞧,果不其然,亦有自己的懸賞告示。
他便將斗笠往下壓了壓,心道,我李伯辰如今可真算是名揚四海了。
正這麼想着,卻聽見圍着木告閒看的一個人說道:“這年月,豬狗當道,大英雄倒是得被下獄。”
他聞言一愣,心道,難道是在說我?
這念頭剛起,便聽那人身邊的幾個人附和道:“正是。殺得好!叫他們代代錦衣玉食,如今也嚐嚐被割掉腦袋的滋味兒。”
又有人道:“這些隋人真是一個兒比一個兒蠢,這告示貼來咱們這兒,不是正要叫咱們幫那這位英雄逃難的麼?哈哈!”
果然是在說自己。平時李定稱自己爲英雄,他知道那是客套話,並不往心裡去。但說話這三人一個是力夫,一個是書生打扮,還有一個似是小販,聽了他們誇自己是英雄人物,倒覺得通體舒泰了。
又道,這三人平時該沒什麼交集,瞧着也相互不熟識,可說的這些話卻引得周圍一羣人大笑叫好,可見隋人在這裡並不得人心。李國被滅十幾年,似乎五國仍未將人心收服,怪不得臨西君可以成了氣候。
這時城門口的一個軍卒聽着一陣笑,按着刀柄走過來喝道:“笑什麼呢?!”
那力夫立即高聲道:“軍爺,咱們笑個國泰民安、千秋盛世!”
他說了這話,周圍人又是一陣鬨笑。
那軍卒是隋人,或許是剛調遣來李國輪值的,一時間聽不大懂力夫在說什麼。但見人鬨笑,便覺得該不是好話,眉頭一皺、踏前一步。
豈料他這一步邁出,那力夫身後一羣人立時紛紛叫嚷:“軍爺,在這兒發威可當心叫人亂棒打死!”
李伯辰素來聽聞李境民風彪悍,卻沒料到彪悍到如此地步。那軍卒該也曉得此地是怎樣的風氣,一時間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進退爲難。幸好另有一個同伴走來將他拉了回去,啐道:“跟他們一般見識!”
他這才借坡下驢,回到城洞中去了。
門前百姓又是一陣鬨笑,那人這回只當沒聽着。
李伯辰見了此情此景,不知怎的,心中陰霾一掃而空。雖從未在此地生活,卻有了回家的感覺。此間民風如此,與自己志同道合之士該也有不少,可惜自己眼下麻煩纏身,要不然住在這裡,當會結識不少知己。
再過一會兒,那車白礬終於被裝上,車主牽牛進了城,他便也混在人羣中穿過城門洞。
入城之後才發現李國城市風貌也與隋境不同。隋境多山地,平整的土地稀少,因而城中道路不甚寬廣。可李國之內大部分都是平原,土地似乎並不珍貴,道路便也極寬。
入城這條大道足可供四輛牛車並行,道路兩旁的建築也更加高大。這散關城,雖沒有璋城那樣繁華,該也不是小城了。只是如此一來,想要找到常庭葳曾去過的地方便更難了。
李伯辰牽馬在城門洞附近轉了一會兒,決定先去吃飯。他初來此地不知有什麼好吃食,就隨便撿了一家名叫“李豬兒食鋪”的,將馬在門前拴好,走了進去。
瞧瞧牆上菜牌,要了個酸菜白肉、火爆肝尖、蓮蓬豆腐、醬骨,又點了一盆合意餅。待夥計上了第一道菜,便問:“小哥,你家店裡有蘇葉糕麼?”
那夥計是個年輕人,皺眉想了想,道:“沒有。但官人要想吃甜點,倒是有甜糰子——蘇葉糕裡是紅豆打成餡兒,糯米做皮兒,其實和甜糰子差不多。但甜糰子裡面是豆沙糕,更細些,所以這些年都沒人吃那個了。”
李伯辰便道:“那再來份甜糰子。”
夥計愣了愣,道:“官人,這些你吃不下的。”
李伯辰心中暗笑,想,你怕是沒領教過我的食量。但只道:“吃不下就打包帶走——還有,你這兒有蓼釀麼?”
夥計笑了:“官人你真會吃喝。那東西咱們這兒沒有,如今這散關城該是也沒了——我聽家裡老人說早些年城裡倒專門有一家釀那酒的,但鋪子早倒了。”
聽着“專門”兩個字,李伯辰心中一跳,道:“城裡就那一家賣這酒的麼?別的城裡呢?”
夥計笑道:“蓼釀只在咱們散關有。”
李伯辰輕出一口氣,道:“好,多謝。”
待那夥計走了,他立時在心中唸了一句北辰庇佑——常庭葳說她吃蘇葉糕時喝的是蓼釀,沒想到自己剛入李境,就找對了地方!
不過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她當時要逃到隋國去,必然是到了散關,知道即將離境要安全了,纔有心思飲酒的。
再過一小會兒,吃喝都備齊了。李伯辰才曉得夥計說的“吃不下”是什麼意思。李境的飯食雖沒有隋境那樣精緻,可分量極大,那合意餅和甜糰子摞得小山一樣。
不過這些天他都只吃幹餅,五臟廟內沒什麼油水,倒也不怕。索性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喝一通,兩刻鐘的功夫,桌上盆碟都見了底。付賬時掌櫃和夥計都頗爲驚異,連誇他乃是猛士。李伯辰心中暗自挪揄道,也是你這店名兒起得好。
他喝飽喝足,便去店外牽了馬,打算沿街再打聽打聽。可一眼瞥見街對面有幾個閒漢聚在一處,靠牆根曬太陽。瞧那幾個人眼神靈動,雙手並不粗糙,也不像是做力夫的,該是城中的幫閒。
此類人全靠看人眼色謀生,消息該極靈通,他便牽馬走過去。
幾個閒漢見他走近了,都站起身。當先一個兩瞥小鬍子的笑嘻嘻道:“大官人,有什麼活計沒有?”
李伯辰道:“打問個事情。”
那人立即笑道:“那您找對人了。這散關城內外誰家小姐偷了情、誰家老朽納了妾,沒我不知道的——您就叫我渾三兒,有事您儘管吩咐。”
李伯辰便道:“好,這城裡原先有一家賣蓼釀的,你可知道?”
渾三兒轉轉眼睛想了想,道:“知道!知道!”
又皺了皺眉:“可一時想不起了——昨晚倒春寒,我凍了一宿,此時頭痛腦熱……”
李伯辰伸手自懷中摸了五枚大錢拋給他,道:“買點熱湯喝腦袋能靈光點麼?”
渾三也笑了:“能,自然能。”
但只站着,也不再說話。李伯辰暗歎一口氣,索性摸了一陌錢出來,那渾三兒眼睛立時亮了。
他便道:“不知道也不要緊,你們幾個去給我打聽打聽,我就在此處等着。要得着確信兒,這些都是你們的。”
渾三兒立時轉身吆喝一聲:“哥兒幾個,活動起來吧?”
身後幾人立時眉開眼笑地散開了。渾三兒轉身笑道:“大官人稍候,不出半個時辰,回來繳令!”
說罷也撒開腿去了。
李伯辰便牽馬避在路旁,靠牆站着。他邊等邊看這街上行人,漸漸又發現了與隋境的不同之處。隋境許多城市雖也繁華,但城中的閒漢、乞兒、力夫也不少。但這散關城中在路上走的,多衣着整潔,極難瞧見窮困潦倒的。就是剛纔渾三兒那些人,雖有幾個的棉服破了絮,可好歹也能穿暖。
李國遭大劫才十幾年,城外大片田地荒蕪,該不會比隋境更加富庶。如此現象,該是意味着那些窮苦人都不在城中了吧——難以謀生,該都逃難去了。
出楓華谷到散關城,四五十里路都沒瞧見驛站、哨卡,而剛纔在城門口又見了隋人軍卒被當衆羞辱……或許是因爲此處官府只能保得城內太平,而對城外無力統治了。
這麼看,臨西君的情況比自己想得要更好些,李境百姓似乎也過得更苦些。
雖說曾經的五國諸侯都共奉一位高天子,但於李國人而言,如今的確是做了亡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