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風,也無星光。
自前兩日開始,這天氣就變幻莫測。
晴一時,雪一時。
積雪落地也能存個三五天,不等化開又添新雪。
雪花是從戌時開始落下的。
到了這會,地面上已經積攢了半寸左右。
腳踩在積雪之上,能發出極其細微綿柔的聲響。
來的是兩個人。
爲首的則是一個魁梧的漢子。
他一身黑衣,披着黑色的大氅,尤其醒目的是他的劍……
他的劍很長。
正常的劍在三尺左右,此人的劍卻近五尺。
這麼長的劍他沒有掛在腰間,而是背在身後。
劍鍔之上,嵌着一枚紅色的寶石,夜幕之下,微光浮動輝映,顯得異常奪目。
而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子。
他的頭髮灰白參半,髮量不多,神色看上去有些拘謹。
來到院子裡之後,他目光掃了一下,便開口說道:
“有……有人在家嗎?
“我們,我們是來殺人的。”
這話一出口,引得身側男子無奈的看了他一眼:
“棄老弟,你的口氣能不能強硬一些?我們是來殺人的,不是來做賊的,你虛什麼?”
棄老弟挺了挺腰背,然後小聲說道:
“我……我沒虛……我就是……恩……就是……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來殺人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
“更何況,今天殺的,還是一老一少,老的病殘勝之不武,小的雖然少壯,可我們兩個老的……以大欺小,也,也有點失了身份。
“所以……所以……”
“那我們走?”
男子黑着臉問道。
“哎,算了。”
棄老弟嘆了口氣:
“算計到了這份上,這實在是千載難逢再也沒有的好機會了。
“若是不趁着這個時候殺了他。
“今後咱們就準備亡命天涯吧。
“我雖然不願意以大欺小,也不願意勝之不武,但更不願意亡命天涯……”
他話音至此,就聽得吱嘎一聲響。
擡頭所見,頭前房間的門戶已經開啓。
江然推着老酒鬼,自房間之內走出。
棄老弟看了江然一眼,眸子裡似乎有些波瀾,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好一個英雄年少。
“若是尊主能夠得他效忠……我死之後,亦可護我天上闕百年。”
“聽說有這念想的,全都死在了他的刀下了。”
男子冷笑一聲:
“你可別關鍵的時候犯渾。”
“哎……”
棄老弟又嘆了口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江然聽這兩個人說話,表情不禁有些古怪:
“這就是棄天月?”
老酒鬼點了點頭:
“沒錯,他就是棄天月!感覺如何?”
“幻想有些破滅。”
江然搖了搖頭:
“我本以爲棄天月應該是那種很高冷傲氣的人,雖然之前我就聽左道莊莊主說過,棄天月這人當面不會撒謊,卻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人。”
“誰說我不會撒謊?”
棄天月聽江然這麼說,好似受到了很大的侮辱。
忍不住擡頭跟江然辯解:
“只是……只是君子立言,豈能……豈能當面誑語欺人?”
“所以尊駕就喜歡於背後騙人?”
江然表情更加古怪。
棄天月唯唯諾諾了一下,然後說道:
“豈不聞……君子遠庖廚……”
江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是啥意思了。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
棄天月這話的意思就是,看到伱的時候,我不忍心騙你……但是我看不到你的時候,就可以騙的心安理得。
明明是歪理,卻又莫名的有些道理。
江然差點氣笑了,點了點頭說道:
“棄右尊果然不是尋常人物……江某受教了。”
“啊,哈哈,哪裡哪裡。”
棄天月連忙抱了抱拳。
就聽身邊那黑衣人黑着臉說道:
“你覺得他是在誇你嗎?”
“不是嗎?”
棄天月納悶的看了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嘆了口氣:
“你可知道,爲何你明明武功不在我之下,智計更勝我百倍,卻偏偏只能屈居右尊,而非左尊?”
“我知道啊。”
棄天月說道:
“我這性格,若是做了左尊,門內之人只怕難以信服……尤其是當面辦事,更難取信於人。”
“也就是尊主看出你非比尋常,這纔將你硬生生提到了右尊之位。
“否則的話……任誰也想不到,你竟然是一個可以將天下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智者。”
有些時候,黑衣人都在想,這個人關起門來的時候,就是最可怕的時候。
天下萬物皆爲其掌中棋子,看不到他的臉,只看他傳出來的紙條書信。
便能從字裡行間感覺到此人的厲害。
可一旦看到臉了……那就完了。
哪怕明明知道他很厲害,卻又怎麼都難以相信。
這讓黑衣人有種明悟……
棄天月其實不是不會當面騙人……他的臉和他的性格,就是最大的謊言。
江然看了看那黑衣人,然後問老酒鬼:
“這個是左尊?”
“沒錯。”
老酒鬼點了點頭:
“天上闕左尊司空明。
“沒想到,對付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身受重傷的老酒鬼,左右二尊竟然親自出馬。
“真可謂是……勞師動衆啊。”
“不不不。”
棄天月連忙搖頭:
“百年之前的一把刀,是天下第二。
“百年之後的一把刀,雖然沒有第一之名,但卻是這百年來最鋒利的一把刀。
“二十年前,你憑藉這一把刀,接連闖入左道莊,毒神谷,幻世海樓……所過之處,無一人能擋。
“尤其是幻世海樓,其樓主武功之高,有傳言說,已經直逼昔年楚南風。
“卻還是叫你提刀入海,轉日便回。
“就此,幻世海樓淡出江湖。
“僅此一事,無論你受了多重的傷,今日我們也得謹慎行事,萬萬不能輕忽大意。
“畢竟,困獸之刀,博死一擊,我們兩個誰也沒有把握可以接的下來。”
“好。”
老酒鬼輕輕點頭,繼而緩緩擡頭。
這一瞬間,江然只覺得一股凌冽鋒芒自老酒鬼周身上下而起。
漂浮在半空之中的雪花,無聲無痕之間,便被當中一分爲二。
整個天地似乎都靜止了下來。
司空明忽然上前一步,擋在了棄天月的跟前。
眸中閃過了一抹死灰之色,雖不見微光,卻以他跟前三尺爲界,叫其背後所在,雪花正常飄落。
就聽老酒鬼緩緩開口,聲音之中,隱隱泛起金戈之聲:
“既然知道老夫尚且還有拼死一刀。
“你們二人,誰來上前領死?”
他每說一個字,司空明跟前三尺的界限便向後推進一分。
待等這兩句話說完。
司空明背後的劍忽然出鞘,鋒芒一閃,遠勝星光,嗡嗡嗡,長劍於半空之中接連旋轉,最終倏然落地。
砰地一聲響!
劍刃插在了他面前不足一尺之處。
他伸手想要去觸碰劍柄,然而手伸了出來,卻沒有去抓劍。
眉心額角,倒是有大滴大滴的汗水涌出。
眸子裡的死灰之色更濃,死死的盯着老酒鬼。
大有情況不對,轉身就跑的衝動。
江然則眸光泛起波瀾,這般作勢,難道就不怕將這兩個人給驚走了嗎?
心念一轉,卻已經明白了老酒鬼的意圖。
當即一隻手緩緩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
…… ……
夜幕籠罩之下,黑水林中悄無聲息。
安靜的好似連雪花落在樹葉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一般。
唐畫意頂着江然的臉,身後跟着的是一羣七派弟子,以及魔教高手。
如今這兩者,極端和諧……
畢竟在七派看來,這些人都是江然江大俠的朋友,和他們匯合一路,爲了維護江湖穩定,天下太平,這才聯手來剷除天上闕的。
所以,他們對魔教這幫人很有好感。
要不是現在場合不對,都想跟他們多聊聊。
唐員外換了一套衣服,面容也有了改變,臉上貼着絡腮鬍子,他腰寬體胖,如今作態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山上下來的山賊。
這要是配上一把金絲大環刀……
走大街上估計沒幾步,就得被官差給拿了。
他距離唐畫意很近,便輕聲說道:
“差不多該動手了吧?”
他們如今已經在黑水林內的莊園外面,埋伏許久了。
唐畫意卻始終未曾傳下動手的指令。
她的目光先是略過了跟前莊園的匾額,其上寫着三個大字:黑水莊。
這名字顯然是就地取材。
棄天月的心思顯然都花在對付老酒鬼上,對於莊園的匾額,名字,根本就無心過問。
而從這莊園材料的痕跡來看,也都是就地取材。
這也就是大勢力,大組織才能這麼幹。
換個三五成羣的小團隊,累死也弄不出這麼大的陣仗。
聽到唐員外的話之後,唐畫意輕輕搖頭:
“再等一下……”
唐員外不知道唐畫意在等什麼,不過並沒有仗着親爹的名頭就繼續催促。
他總感覺,這一趟唐畫意回來之後,有些不太一樣。
知女莫若父,唐員外其實很清楚,唐畫意很聰明。
她機靈百變,舉一反三,雖然不如唐詩情那般,是魔教千年以來第一天才,卻也絕不容小覷。
而唐畫意對此更不在意。
她是家中幺女,素來張牙舞爪,仗着爹孃疼愛,姐姐關懷,過的很是沒心沒肺。
因此行事往往以胡鬧居多。
可這一趟唐畫意回來之後,整個人的都有了變化。
性格之中胡鬧的地方還有,卻極少展現。
多了些許沉穩,頭腦則更加靈活。
江然今日早上在飯間說的那些事情,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唐畫意卻不僅僅全都聽明白了,更是看出了江然的意圖,甚至還在這意圖之上,添加了自己的野心。
這讓唐員外心頭莫名有些感慨:
“能夠讓一個小女孩長大的,只能是一個男人了。
“只是這姐妹倆都栽在少尊的手上,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覺得這件事情自然是好壞參半。
好處在於少尊對他這兩個女兒青眼有加,這是求都求不來的。
其次,姐妹倆一起,將來也能有個照應。
不至於後院起火……哪怕將來少尊妻妾成羣,也無需擔心她們被人欺負。
至於這壞處……
唐員外仔細想了一下,發現除了結髮妻子對此略有微詞之外,好似也沒有什麼壞處了。
他這邊正胡思亂想,就聽得唐畫意不遠處一人忽然動了動。
然後那人來到了唐畫意跟前:
“公子,已經準備好了。”
唐畫意一笑:
“那就好……差不多可以……”
她話音至此,忽然唐詩情輕輕拉過了她的手,在她的手上捏了捏。
唐畫意一愣,雖然在外人看來,這是唐詩情忽然去拉江然的手,讓人有點措不及防,還有人下意識的別過頭去,非禮勿視。
但是這姐妹倆心意相通,無形之中已經有過了一番交流。
“先等等……有人來了。”
唐畫意忽然輕聲開口。
衆人一時之間面面相覷。
就算是唐員外的內功,也遠遠不如唐詩情。
過了片刻之後,方纔有所察覺。
卻也只是隱隱約約。
而此時,目光之中卻已經能夠看到人影閃爍。
這人……竟然好似一道鬼魅虛影,哪怕明明就站在眼前,卻叫人有一種似真似幻的錯覺。
唐畫意一瞬間就捏住了唐詩情的手。
作爲一個魔教妖女,唐畫意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她怕鬼!
哪怕是有人裝神弄鬼,她看到了也忍不住害怕。
可現如今她僞裝的是江然!
怕鬼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暴露出去。
否則的話,江湖傳說,驚神刀江然,害怕鬼神之說……那可就熱鬧了。
將來身邊不知道得有多少裝神弄鬼之輩,跑到江然面前耀武揚威。
江然自然是來一個殺一個,可她唐畫意該如何是好?
只怕不等江然把這幫人全都殺光,她就得天天嚇得往江然被窩裡鑽。
想到此處,她輕輕咬了咬牙,心中告誡自己……這是人,這絕對是人,別自己嚇唬自己!
而就在此時,那虛影不知道爲何,忽然回頭看了他們所在的方向一眼。
一張猙獰的鬼臉便呈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七派之中,甚至也有人下意識的傳出驚呼。
卻又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待等細看,卻又發現,那不是長在臉上的鬼臉……而是戴在臉上的鬼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雙蒼白的眸子。
只是,什麼人的眼睛,會是一片蒼白?
唐畫意驚懼之中,忽然心頭浮現出了一個人:
“無心府主……”
下一刻,就聽無心府主伸出了一隻手。
手掌未曾觸碰到的黑水莊大門,距離還有三寸之時,那扇大門便好似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
整扇門忽然向內一凹,砰地一聲,便碎成了漫天木屑。
嗖嗖嗖!!
木屑如箭,化爲漫天箭雨,聽到聲音正要往回查探的天上闕弟子,一瞬間就給萬箭穿心,死傷成片。
建築之內的天上闕高手,紛紛現身查看,來到門前卻不見無心府主。
唐畫意則打了一個手勢,叫衆人先不要現身。
就見到幾個天上闕的人正要出門查探,其背後便已經悄無聲息的出現了一個虛影。
那人隨手一抓,五指入體,便好似戳入了豆腐之中,再拔出來的時候,掌心已經多了一顆心臟。
聽得聲音,幾個人當即回頭,結果身後已經空空如也,除了地上的屍體之外,什麼都沒有。
一時之間心驚膽戰,當中一人想要發出示警,卻只覺得脖子一緊。
不由自主的被人扭轉過來,探目一瞧,便是一雙淡漠蒼白的雙眸。
不知道爲何,四目相對,便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眼珠子在眼眶之內一轉,下意識的看向了周遭。
卻發現,跟着一起出來的天上闕弟子,已經盡數死在當場,無聲無息……
當念頭轉向此處,他便感覺脖子發出咔嚓一聲輕響,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屍體被人隨手丟在地上。
那帶着鬼面具的無心府主又回頭看了唐畫意等人藏身之處一眼,便轉身進了黑水莊。
這人就這般大搖大擺,不開口,不說話,只殺人。
門前這麼大的動靜,黑水莊內自然沸騰。
高手接連涌出,看到無心府主一人,便自四方圍攏,想要將其襲殺。
可惜,任憑人數再多,武功再高,無心府主只是一探手,便能取走一條性命,五指一戳,就是一顆人心。
此人好似遊走於自家後花園內,隨手採摘,肆意妄爲。
前後不過片刻的功夫,地面上就已經是屍橫遍野。
倏然間,一聲怒喝響起:
“何人如此大膽?敢闖我天上闕!?”
就見一人凌空而至,飛身來到一處建築屋頂。
此人一身淡青衣衫,唐畫意遠遠看去,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人是青門門主。
當夜信天樓上,天上闕高手之中,便有此人在側。
而如今,這青門門主低頭一瞅,滿面的怒容頓時化爲駭然之色:
“是你!”
說完之後,竟全然不顧還在被殺的天上闕弟子,轉身就跑。
惶惶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
而此時此刻,無心府主忽然一擡手,第一次開口說話,卻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