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天。
就有人瞅見那朝陽門的城頭上掛了一顆腦袋。
頭顱當空而懸,披頭散髮,自圓拱城門上垂落,在冷風裡晃晃悠悠,其上還勾着一道白幡,筆直墜下。
幡上有字。
“殺西太后者,陳拙是也!”
幡布隨風捲動,幾個筆走龍蛇的大字清晰可見,殺意凜然。
“這竟是……西太后的腦袋?”
至此天還未亮,整個京城就跟炸了鍋一樣。
消息一經傳開,京城裡的武門衆人,江湖裡的三教九流,還有市井裡的混混、遊俠兒,黑道白道、正道邪道,全都倒抽着涼氣。
這是捅破了大天啊,而且是捅出了大窟窿。
天要塌了!!!
整個四九城立時風聲鶴唳,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閉門不出,有的離京遠遁……人人自危。
……
……
九河下梢天津衛,風水都在船上頭。
南運河上,一艘頗爲老舊的大號木船正靜靜泊在岸邊,上有屋棚,左右兩側開着幾扇小窗,一張厚實的棉布簾子掩着門戶。
瞧着不起眼,可岸邊沿途過處,一些個漁民、櫓工,還有路過的小販,往來的夥計,全都似有似無的瞟着周圍,警惕極了。
天寒地凍,津門雖未落雪,卻有風霜撲面,凜冽迫人。
船頭蹲着幾個撈蟹捉魚的年輕漢子,看着蹲坐隨意,但眼神也時不時打量向對岸,亦或是四周,腰間暗藏殺機。
屋棚內,暖氣升騰。
左右兩側相對擺着二十餘張大椅,還有茶水乾果,而最前面的木牆上,則是每進來一位便掛上一面紅綢系尾的硃紅木牌。
到如今已掛了十七塊牌子,每塊牌子上皆有字跡,如,燕青門、鷹爪門、七星螳螂門、三皇炮錘、查拳、彈腿、劈掛、通臂……
來者皆是北方武門各派的代表。
又候了些時候,隨着岸邊再趕來幾道人影,陸續登船步入,木船方纔離岸入河。
陳拙坐在最上座,臉色還有蒼白,氣血大損人也懼冷了起來,穿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濃密墨發中分垂肩,往那大馬金刀一坐,再配上兩隻半闔半垂的迫人刀眼,只似哪座山頭上下來的土匪頭子。
“諸位,恕陳某眼生,認識一下吧!”
左邊首座的兩位先後起身,先衝陳拙抱拳見禮,“見過盟主!”
然後又回望衆人,“見過諸位英雄豪傑!”
“燕子門,李顯!”
“燕子門,李德!”
二人一瘦一胖,一人灰衣,一人藍衣。
瘦的那位儀表堂堂,生着一雙丹鳳眼,眼尾狹長上翹,皮肉略黑,身段精悍,疏眉朗目,瞧着四十出頭的歲數,猿背蜂腰,下盤輕靈,一瞧就是擅使輕功的好手。
胖的那位是藍衣,但只是面相顯胖,身形卻顯壯實,瞧着未及四十,圓眼大臉,手大腳大。
二人一吐名姓,便又坐了下去。
而後是一位雙十歲數的年輕人,起身抱拳,“見過盟主……見過諸位英雄……小子霍殿閣,爲八極門弟子!”
接着又有一人起身,此人一動作便成鷹飛之勢,雙手指節粗壯有力,目中精光隱現,“在下陳子正,鷹爪門人,見過盟主,見過諸位!”
“見過盟主……見過諸位……小子郭仲三,燕青門人。”
“三皇炮錘陳友清,見過盟主,見過諸位!”
“形意門韓慕俠,見過盟主,見過諸位!”
“八卦門馬貴,見過盟主,見過諸位!”
“劈掛門馬鳳圖,見過盟主,見過諸位!”
……
一行人陸陸續續報上名姓。
可輪到最後一個人的時候,氣氛忽變得古怪起來。
牆上掛了十九面牌子,只是十九家門派的代表皆已報上姓名,而這最後一人卻是多出來的,身份不明,來歷不知。
陳拙端起熱茶抿了一口,隨後眼皮一掀,搭眼瞧去,臉上神情平淡無波,輕聲道:“敢問尊駕是哪路人物啊?來者即是客,吐個名號吧。”
其餘衆人亦是紛紛瞧去,眼神多有變化,氣息暗提。
那是個老者,身材瘦削,穿着件黑色棉袍,文質彬彬,貌不驚人,只是觀其面相,少說花甲之歲往上了。
老人淡淡一笑,從袖筒裡抖出一把鹽乾花生,用食指拇指的指肚一碾,剝了一顆,拋進嘴裡,嚼了嚼,才語出驚人地道:“老夫,太極門……楊班候!”
此言一出,屋棚內頓時寂靜下來,落針可聞。
一衆武門中人面面相覷,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這楊班候可不是尋常人。
楊氏太極拳,除了那楊露禪當年打遍京城無敵手之後,楊家還出過一位無敵的霸道貨色,便是其子楊班候,續了“楊無敵”的名頭,少年便已名震京華,性情剛烈,出手既分生死,也不知打死過多少江湖人物,可謂兇名赫赫。
可這人不是早已過世了麼?
邪了門了。
老頭溫吞道:“給那位虎頭少保送信的便是老夫。”
別人不知此言何意,陳拙心下了然。
他之前也曾有過猜測,但卻沒想到是這位。
“見過班侯公!”
老人笑着擺擺手,“你們且聊你們的,不必理會我,我就是許久沒走動了,想湊湊熱鬧,順便有些話要與你說。”
說罷,已老神在在的耷拉下眼皮,像是睡着了一樣。
陳拙見狀便不再多說,而是望向衆人,“今天陳某邀來諸位,便是想說一下京城裡的那樁事兒……那顆腦袋,是這位燕子門的李顯先生掛上去的。”
衆人一聽,皆是來了精神。
只因朝廷放出話來,那西太后正好端端的在頤和園內賞景呢,順便還傳了幾道口諭,自是大肆緝捕陳拙,賞銀加了又加,且誰若是再敢私下議論那頭顱的真假,死罪難逃。
有人忍不住問道:“這麼說來,那顆腦袋是真的?”
李顯點頭,語氣認真地道:“是真的,李某當年曾隨我師兄燕子李三與王五爺夜探過深宮,見過那西太后,絕然錯不了。”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居然給辦成了。
殺的那可是西太后啊。
再一看陳拙虛弱的模樣,必是經歷了一場慘烈惡戰。
“呵呵,有意思,敢情頤和園裡的那位是個贗品啊。”
“紙抱不住火,總有露餡的那天。”
“看樣子這朝廷蹦躂不了幾天了。”
“大丈夫當如是也!”
……
衆人三言兩語,嘲諷有之,沉思有之,意外有之,神情各異。
“咳咳!”
忽聽咳嗽一響,屋棚裡很快又安靜下來,陳拙眸光晦澀,接着道:“除此之外,今日我還打算將諸位武門老前輩消失的緣由說個明白。”
此言一次,衆人更是來了精神。
這短短几年,北邊不少老一輩武門宗師只是去了南邊一趟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似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他們這些門人弟子遍尋無果,問詢又無門,急得焦頭爛額,如今受邀而來,也多是爲了師門長輩。
陳拙朝外面的弟兄招呼道:“把東西搬進來。”
簾子一揭,冷霜飛進,一個年輕漢子拎着一捆草蓆入了屋棚。
便在衆目睽睽之下,草蓆攤開,一具乾瘦如枯柴的無頭身子立馬躍入衆人眼中,引得紛紛變色。
陳拙一垂眼皮,輕聲道:“實不相瞞,陳某在頤和園殺了西太后之後便已撤走,但中途受到此人追殺,九死一生,後與兩位師兄弟聯手與之惡戰了一夜,方纔耗去此人大半精氣,將之斬殺。”
衆人氣息不覺一屏,神情俱是生變,眉頭緊皺。
以陳拙的身手,既然能在那頤和園裡殺了西太后還活着闖出來,實力自是毋庸置疑。
陳拙接着慢聲道:“與我聯手的分別是八卦門的宮寶田宮師兄,以及孫祿堂孫師兄。”
“嘶……”
原本還驚疑不定的諸位武門中人,這下全都坐不住了,已不是驚了,而是駭,個個雙眼陡張,望着那屍體勃然動容。
孫祿堂那可是“天下第一手”,宮寶田更是八卦門的掌門,再加上陳拙這位名震武林的天下第一刺客,三人聯手,竟然還惡戰了一夜,簡直難以想象。
“此人是誰啊?”
有人啞聲艱難問道。
陳拙瞟了眼楊班候,旋即又望向地上的屍體,然後輕緩道:“此人姓甘,名爲甘人龍。”
一羣人伱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沒聽過這麼一號人物。
陳拙語氣頓了頓,“這人的名字諸位或許不曾耳聞,但他爹卻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他環顧衆人,眸光一爍。
“便是雍正年間,被稱爲江南大俠的甘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