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長,風聲愈大。
時有山石滾落,時有罡風大作,時有雷電交鳴相和。
無名矮山許是常年經受風雨洗磨,下半截尚有山路可循,然越是往上,山勢已成刀劈斧鑿、陡峭光滑,已然無路。
“無路了!”
小老頭忽從雨幕中殺出,弓着腳背,如野貓飛躥,伏身點足而行,足尖一掂,已似蜻蜓點水般閃身掠出,與陳拙並肩而行。
見身旁人迎風冒雨接天雷,他眼中殺機大漲,擡手出掌,掌風掠過,雨幕只似塌下去一塊兒。
山雖無路,可在陳拙腳下卻能生生走出條路來,他身展猴形,縱跳邁足,輕巧又兼厚重,剛柔變化,一躍一掠,腳下落地分金,步步生印,一條猿臂同時撕破風雨,搗拳而至,以迎掌勁。
罡風捲過,風雨飄蕩無定,二人衣袍獵獵。
啪!
拳掌相接,陳拙粗壯右臂驟然膨脹一鼓,崩雷般的炸勁已是透過手臂,發於右拳。
二人一觸即分。
小老頭後撤之餘,身形迎風一展,於雨中騰挪一晃,剎那間周遭似是憑空冒出四五道飄忽身影,盡出拳掌攻來。
一時間四面八方盡是潑天殺機。
陳拙眸如冷電,這常人眼中幾無先後的殺招,在他眼中卻已有先後。
他雙臂盡展,立掌成刀,手刀已斬出數記掌影,將那圍轉快攻一一破去。
而掌影亦有諸多變化,勢盡剎那,暗藏崩拳、炮拳,兩臂則似綿軟無骨,可抽打運掌之下,螺旋勁力暗提,本是傷痕累累,滿是血污的手臂立時收緊,強行封閉毛孔,筋肉擰轉成勁,已將雨幕抽碎成霧,碾成齏粉。
二人步伐走轉、步調轉換之間,沿途山石峭壁無不遭受波及,似被鐵鞭銅錘擊中,龜裂爆碎,留下一道道拳印鞭痕。
可這一幕落在小老頭眼中他卻眼瞳急顫,這不是自己那布棍的打法麼。
再看陳拙那由猴形漸漸回正的身姿,更是心神狂震。
化勁,化盡關隘只是尋常,化盡打法方爲精深。
天下象形拳層出不窮,所謂象形取意,爲的是仿其發勁之巧妙,摸索其中的關竅,故而需得追逐形神兼備,已得其秘。
可有人勁力大成,卻能將形神之妙內收入骨,神意斂藏,返本還真,無須拘泥一招一式,然拳腳勁力不減分毫。
如此便是化盡打法。
而他眼前這小子心中只似有無窮天地,這才交手多久,已有這般氣象,而且還在與他一次次的交手中不斷磨合脫胎換骨後的身體,打法亦是不斷完善,先前還左支右拙,如今已有反擊之力。
正這時,忽有血腥彌散。
陳拙冷白的面容上,乍見鼻孔溢血,很快連眼耳都有血跡滲出,七竅淌下一縷殷紅,場面瞬間慘烈。
“哈哈哈,小子,真是天要亡你,你這上接天雷的手段確實當世一流,可如今頭懸雷池,萬千雷鳴豈是你一具凡俗肉胎能承受的,若在山下伱尚能接引成勁,如今越是往上,你恐是自掘墳墓!”
小老頭“咦”了一聲,觀之一怔,但旋即又快意的大笑起來,好不幸災樂禍。
似覺大局已定,他攻勢一緩,忽從懷中取出一小朵靈芝,輕輕咬下一口,然後又小心翼翼的收起。
正待化去藥力,積蓄殺招,將面前這禍害徹底斬殺,不想對面的陳拙竟也從懷裡取出一物。
那是個錦囊,囊口一開,數條早已準備好的細長參須已被陳拙神情平靜的咬進口中,含進嘴裡。
“千年老參?”
老頭的笑容僵在臉上,額角筋肉不停抽搐,放回的手在半空頓住,又把那那朵靈芝取了出來,張口一裹,兩腮蠕動,死死盯着陳拙,齒間已傳來咯吱吱的磨牙咀嚼的動靜。
本以爲是毫無懸念的一戰,可戰至如今,此子從起初的不堪一擊到勉強招架,再到現在相互僵持,酣戰難下,箇中心緒變化實在是……一言難盡。
不斷於廝殺中明悟成長……這他孃的就是個妖孽啊!!!
直至看見陳拙拿出那千年老參的參須,他終於似是做下了什麼決定,昂首張口,一吞風雨入喉,衝盡了口中的藥味兒。
陳拙眼神從始至終都鎖在對方的身上,見其氣勢大漲,鯨吞天地,便知要搏命出招了。
果不其然,
“小子,這原本是我爲了對付那個姓甘的琢磨出的殺招,如今便由你首試!”
平淡言語,似藏驚濤駭浪。
小老頭忽如蹲馬一沉臀尖,虛坐懸空,雙拳一握,胸腹鼓盪顫動,脣齒明明緊閉,然其腹中卻漸生動靜,先是咕嚕有聲而後又其聲大作,竟勢成龍虎,如臥虎起身,蟄龍遊騰。
陣陣虎嘯龍吟之聲在其腹中交轉回蕩,透體而出,在風雨中傳開。
山上碎石,石上雨水,皆受其力,盡在微微顫動。
道門龍虎勁!!!
想是化去了那藥力,小老頭瘦小身形竟漸漸起了輪廓,寬大袍子徐徐被撐起,塌癟的皮肉也都飽滿起來,有了肌肉的紋理。
定睛再瞧,那雨中已不見老者,而是一位黑臉瘦漢,長臉禿眉,頂上無發,耷拉着一雙眼梢下垂的三角眼,眼中神華忽明忽暗,如在醞釀石破天驚的一擊。
陳拙眼泊輕顫,回望了眼來路,忽又仰首望天,看着那如黑淵倒懸的天空,感受着恐怖的浩瀚天威,嘴裡的參須早已嚼碎入喉,在一次次自虛空接引而來的奇勁震盪下,藥力亦是在飛快於身體中散發。
心念一動,原本隨意而動的天罡勁,此時徹底放開,將那頭頂雷鳴所生的鼓盪之勁瘋狂接引入體。
隨着心肺不住的膨脹收縮,他體內的氣血已在飛快調動遊走,奔騰如浪,雨水下的蒼白皮肉已在肉眼可見的變紅,竟漸漸激起縷縷白氣。
陳拙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靜,生死當面,唯有坦然。
他面迎風雨,輕聲呢喃,“我陳拙也算與天地共鳴了,若老天有感,曉我變道之念,今日便助我斬眼前大敵,以證己道!”
“它若有感,這天下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饑荒災禍了。”
小老頭身形一直,沙啞嗓音已轉清朗,冷漠平淡。
“小子,這人間沙場註定各有成敗,老夫今日六感自蔽,與你一戰!”
話甫落,他忽一挺後脊,大龍如弓蹦彈一震,人已如箭矢撲來,竟是形意拳的“龍形搜骨”,腰胯一扭,腳下勢如虎撲,連“虎形”的打法也得了;非但如此,此人以那道家“龍虎二勁”馭這龍、虎二形,想法精奇,委實不俗。
而且,似是合擊之法。
“且來一試我這招‘龍爭虎鬥霸天下’,殺!”
殺氣撲面,陳拙並無多少繁複招數,跺腳一蹬,人已大步流星掠出。
光禿的山徑上,兩道身影似如離弦之箭,破風穿雨,直射山頂,然彼此飛逐,你來我往間,就好像兩條興風作浪的妖龍,碰撞出慘烈廝殺。
血水飛散,陳拙渾身暫時封閉的傷口如今在不停的狂亂碰撞下已再次綻裂,渾身染血,但轉瞬又被雨水衝去。
他使的是形意五行拳,雖變化不多,然卻是形意十二大形之根,萬變皆由此而來。
手毒如那撲羊餓虎,卻是再運崩拳,誓要以血肉之拳凝出無上殺念,粉碎眼前這攔路巨石,阻道之人。
下一秒,拳下血肉橫飛,已難辨彼此。
重複青春之貌的小老頭此時亦是打出了真火,雙眼圓睜,目眥盡裂,臉頰上血點飛濺,大龍起伏似要飛騰上天,以展其速,雙手則是探爪翻拿,十指粗壯如杵,如虎添翼,其速驚人。
推拳起肘,翻爪振臂,二人一路廝殺而上,留下一縷血線,沿途山石亦是多出諸多拳印爪印,血跡斑斑。
雷鳴相和,一道道雷霆如狂鞭般於天地間落下。
雙方互鬥二十餘招,攻守來去打法竟全無破綻,人已至那山頂。
天穹上墨雲高懸,似觸手可及,然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壓迫感落在二人心頭。
天威浩瀚!
但二人拳腳下的廝殺仍未休止,登臨山頂,陳拙渾身氣機、殺機已是攀到極致,人發殺機之道似要上接那天地殺機,雙目赤紅,眼角血水蜿蜒,齒間逆血滴落,耳、鼻血水外流,雙拳血肉模糊,可謂慘烈到了極致。
小老頭渾身見血,然卻無傷。
可甫一攀至山頂,他臉色卻是變了,頭頂天發殺機,面前更是有股欲要上接青天的沖霄殺意。
山頂光禿,寸草不生,有一塊數米高低的頑石屹立不倒,半嵌其中。裸露的石面早已被雷火閃電劈的焦黑,尖峰處在雨水的沖刷下隱隱露着斑駁陸離的金屬光華,原來是一塊巨大的鐵精。
聽着頭頂轟隆隆醞釀的雷氣,感受着那令人悚然的壓迫感,小老頭的眉宇間忽然輕輕一顫,進勢莫名的一緩,似是想要退去,招架之勢竟也鬼使神差的一緩。
可下一秒,一顆拳頭已攜滔天殺機而至,擠進他兩手之間的空門。
不好!!!!
幾在瞬間,小老頭驀然驚醒回神,臉色狂變,而後轉爲歇斯底里,雙手探爪回收一沉,想要阻這進勢如炮弩的一拳。
來不及了!!!
那就不守了。
小老頭兩肋一收,胸膛內塌,雙肘一搖,如大鵬展翼,同時抱拳拱手,如撞重錘般捶向陳拙胸膛。
夫子三拱手!
電光火石間,兩道廝殺惡戰多時的身影終是齊齊定住。
“噗!”
“噗!”
兩聲異響,合一而發。
陳拙胸膛中捶,口嗆血箭。
而他對面,那黑臉瘦漢卻是布帛破裂的聲音。
一記手刀,破衣而入,沒至手腕,貫入胸膛。
瘦漢似有怔愣,雙手一沉,想要拿住陳拙的手腕,只是隨着胸口那陣陣的劇痛傳來,他雙眼赤紅的望着面前人,張開的嘴裡含混出聲,卻無一字,血水狂涌。
陳拙面無表情,抖臂一抽,攥出一顆猶在抽搐的心臟,另一隻手同時閃電般探出,扣其脖頸,振臂往後一拋。
瘦弱身子拖着一蓬血雨已然飛起……
下一刻。
“轟!”
陡聽一聲雷鳴,當空散下一團血雨。
“啊!”
長嘯破空,殺意退散。
再看去,無名矮丘之上唯有血腥彌留,雨幕之中,一人如箭遠去。
這算是補昨天的那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