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汴京落了今年的頭場雪。
殿外大雪翻飛,覆了高牆碧瓦,掩了滿目繁華。
零星飛霜捲入,落在一張緊閉口目的面頰上。
趙師容盯着蒲團上的陳拙,似覺深寒,縮了縮瘦窄的雙肩,湊着猶有餘溫的丹爐眨着明眸輕喚了一聲,“先生!”
清脆的聲音響起,迴應她的只有陣陣嗚嗚的風聲。
趙師容走近了一瞧,但見陳拙雙脣青黑,面涌黑氣,然氣息全無,便是心跳都停了。
她越是湊近,只覺眼前身影忽如火爐,忽如冰山,時冷時熱,冷時鬚眉肉眼可見的凝出冰屑冷霜,熱時霧氣升騰,不生不死,古怪非常。
正逢送飯的內御入了丹殿,見陳拙這副模樣,先是“啊”的驚呼一聲,而後快步趕到身前,一探陳拙鼻息,頓時神色大變,慌張出去。
不多時,皇宮裡便傳出了陳道人羽化的消息。
趙佶聞言急匆匆的趕來探查,待覺察到陳拙身上的異樣,忙令御醫診治。
只是御醫一番把脈過後卻嘖嘖稱奇,“回稟聖上,陳真人非是羽化,而是龜息沉眠,氣息猶在,但幾近於無,依我之見,應是在修習一門非同小可的手段,還是莫要打攪爲妙。”
大內總管李彥瞅準機會拍上馬屁,屈背彎腰諂媚笑道:“聽聞那希夷先生便精通此法,每每入眠,常能久睡數月,神遊物外,想來陳真人亦是達到此等玄妙境地……恭喜聖上,賀喜聖上,定是上天有感官家乃千古明君,賢明治世,特令這般不世奇人入世相隨,實乃天佑大宋。”
趙佶目放精光,轉驚爲喜,“好,甚好,既然如此,爾等速退,不可打攪真人靜修,若真人醒來,我定要與之論道一番……”
他說話間眼神倏的瞥見陳拙身後的趙師容,神色先是一愣,而後瞧着那似曾相識的眉眼,蹙眉想了許久,還是李彥屏退了左右,附耳低聲道:“官家莫不是忘了,當年您初遇師師姑娘,次年開春,這孩子就被秘密抱進宮中,一直由幾位女官照顧,但前年那幾個女官犯了過錯,死在了牢中……”
剩下的已不用多說。
趙佶聽後神情複雜,他後宮佳麗不下萬數,兒女衆多,加上又癡迷煉丹習法,哪能記得清楚,況且還是個不能公之於衆的存在,早就忘了個乾淨。
“她一直在丹殿?”
李彥忙不迭地道:“也不知帝姬如何認識的陳真人,以往都是隔三差五偷跑過來,近些時候來的勤了,陳真人便以誦唸道藏的法子教帝姬識字讀書……用不用……”
“不用,就讓她在丹殿吧,往後的飯食多送點過來。”
趙佶冷淡說完便收回了眼神,轉身離去。
殿外飛雪漫天,瞧着步入雪中的背影,趙師容眨了眨明眸,如在尋思着什麼。
她探頭張口吹了吹落在陳拙眉睫上的雪瓣,驀然展顏一笑,“先生,您說的沒錯,原來我有爹孃,就是都不願認我!”
大雪連着下了三天,厚積數尺,天地盡白。
也就在第三天傍晚,京城發生了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兒,金風細雨樓副樓主王小石刺殺當朝丞相傅宗書,而後功成離京,自此逃亡,不知所蹤。
……
深夜,寒風凜冽,丹殿內寂靜一聲,一盞寒燈放置在陳拙面前,映着他靜坐如佛的身軀,紋絲不動。
爐內的爐火早已熄滅,空氣冷徹肺腑,可陳拙周身卻在不住往外溢散着陣陣熱勁,暖和極了,皮肉下如有紅光遊走,神異非常。
而趙師容則是趴在一旁的蒲團上睡得正香……
但就在某個時候,燈花兀的一顫,原本只有兩個人的丹殿不知何時多出一道身影。
漆黑高瘦的身影裹着一身夜行衣,從頭到腳黑的徹底。
這人現身一瞬毫不遲疑,縱身飛襲出掌,掌心頓見一團難以形容的黑光憑空化出,宛若擒着一輪黑日,又似是握着一個黑洞,拍向陳拙胸膛。
但古怪的是,他殺念一動,掌落一瞬,眼前身影竟匪夷所思的往左挪移了一截,一掌落空。
瞅見這一幕,來人只當陳拙已醒,眼梢一緊,透着忌憚,作勢便要退卻,然回首一瞧,陳拙赫然還在燈下盤坐未動,似入定老僧,脣齒緊閉,好生邪乎。
沒醒?
來人雙眼銳利若鷹,陰沉一轉,又驚又疑,作勢已再提一掌。
雙掌齊運,掌心黑光大盛,卻不見一絲掌風,翻身一躍,已快如電閃的來到陳拙後背,滿目狠辣的拍下。
哪想眼看就要將陳拙斃於掌下,他卻以盤坐之勢忽往右匪夷所思的挪移了兩尺,恰到好處的避開了這一招。
刺客雙眼陡張,掌勢一盡,已化掌爲拳,連打陳拙後背數處要害死穴,可拳勁未落,陳拙又往前飄出幾尺。
瞧見這詭異邪門的場面,來人只似遭戲耍般惱羞成怒,不信邪的緊追殺出,拳腳腿掌,一股腦的盡朝陳拙招呼。
奈何招出一剎,陳拙總能在那狂亂的攻勢下不可思議的避閃開來。
刺客一口氣連出了三四十招,愣是追着陳拙在丹殿內繞了大半圈,結果連一片衣角都沒碰到,原本陰冷狠毒的眼神漸漸就像是受到了驚嚇般古怪起來。
從始至終,陳拙從未睜眼,更無氣息動作……這不活見鬼了麼。
刺客狠嚥了口唾沫,只覺後心無來由的泛起陣陣寒意,眼神一個勁兒的在陳拙身上來回打量琢磨,心裡更是琢磨這到底練的什麼邪門功夫。
歇了口氣,他眼中殺機再起,那御醫沒瞧出來此人身中劇毒,他可不會錯失大好時機,眼下對方定是行功到了緊要關頭,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卻說正待再次出手,殿門外忽聽響動。
刺客眼神急變,縱身平地一拔,已悄無聲息地掠上樑柱,居高臨下偷瞧了起來。
遂見殿門一啓,門外凜冽北風不及鑽入,一個同樣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已自風雪中擠了進來,肩頭滿是落雪,瞧了瞧熟睡的趙師容,又轉睛看向盤坐在殿心的陳拙,眼神發狠,推掌攻出。
掌勁一運,掌紋間雷芒瀰漫,殺機森然。
可結果卻是一樣。
這人連出數掌,愣是碰不到陳拙的半片衣角,便是眼中神情變化都和前者如出一轍。
想是太過憋屈,來人忍不住破口大罵,“他媽的,這練的什麼邪門歪道?”
“噗嗤!”
但偏偏他這句話一出口,殿內乍聞笑聲。
樑上人和底下的刺客俱是身形一震,尋聲瞧去,才見一直睡熟的趙師容不知何時已是醒了,小臉既是在故作正經,但抽動的雙肩和鼓起的兩腮卻在強忍笑意。
不是她想笑,但這副場面實在能讓人笑掉大牙,兩個當世好手,還是偷襲出招,居然被耍猴般牽着鼻子轉了這麼多圈,偏偏自己被嚇個半死。
“小東西,你找死!”
那後來的刺客閃身欲動,但趙師容早有準備,脆聲道:“我知道那個東西被他藏在哪裡。”
“嗯?”
刺客招出一半,攻勢立收,又見這小丫頭年紀尚小,不算威脅,便殺心一沉,正欲開口,不想趙師容倏然指了指樑上。
霎時間,刺客眸光陡凝,會意之下,當機立斷已飛身上撲,出手極快。
幾在同時,樑上人亦是推掌躍下。
一剎半瞬,兩道身影,雙掌齊對。
“啪”的一聲,黑光雷芒當空一撞,昏黑的丹殿只似綻放出一團奇花火焰。
掌勁席捲,二人蒙面黑巾皆被氣勁震飛,真容頓現。
當中一人竟是國師黑光上人。
另一人乃是個面白無鬚的內御宦官,相貌普通,貌有中年。
但趙師容已瞧出來,這人便是半年前在“太清樓”的那人。
“五雷法!”
倆人對視一眼,翻身而退,彼此警惕。
僵持對峙數息,黑光上人突然一指盤坐在地的陳拙,笑吟吟地提議道:“先殺他!”
那太監揚眉立目,想都不想,薄脣一開,同樣面帶冷笑地吐聲道:“正有此意!”
二人同時動作,果真朝陳拙齊齊出招。
眼下趙師容既然已醒,那他們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手腳一放,兩股渾厚掌勁已裹挾着駭人的掌風將陳拙罩在其中。
大殿內登時罡風席捲,燈燭立滅。
見陳拙未能避開,趙師容明眸一爍,袖中忽見一口短劍將出未出,正待出手,可她眼神忽變,帶着濃濃的吃驚。
但見二人氣機罩下,如狂濤急浪,陳拙的身體被徐徐托起,盤坐於虛空,不墜不落,面上黑紅二氣再現,寒熱變幻,奇景駭人。
“這……這小子竟是吃了……”
黑光上人不知陳拙體內的莫大變數,但那太監目睹黑紅二氣,雙眼外鼓,神情先是怔愣,而後冷笑連連,接着又轉古怪狂喜,陰晴變化間已運足了五雷掌勁,想要將陳拙滅殺當場。
黑光上人對陳拙同樣恨極,自其步入皇宮後趙佶便心思另投,他這個原先人人巴結的國師,如今已快無人問津,當即奇力同出,恨不得將陳拙挫骨揚灰。
但那黑紅二氣如今陰陽交轉,竟將他們二人的內力攔擋在外,而且陳拙周身如有一股無形奇力包裹,一時僵持不下。
黑光上人眼角餘光忽瞥見那尊高有八尺的巨大丹爐,頓時面露殘酷笑意,拂袖一拍,將之掀開。
對面的太監立時知曉其心意,嘿嘿一笑,運勁一送,合力將陳拙推入爐中。
丹爐一合,二人已在運功,爐底立見燃火。
那太監神色癲狂,面露癡態,想他畢生煉丹,何曾煉過活人,這卻是頭一遭,新鮮的緊,眼神一掃丹殿內的諸多煉丹奇藥,看也不看,一股腦的送進了丹爐。
趙師容呆立一旁,望着爐中身影,眼神平靜,眼角溼潤,本是提劍的手又放了下來,輕聲呢喃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