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如舊,雪片肆飛。
陡然安靜下的黃樓裡,忽然起了陣陣急促的嗆咳。
原本熄滅的燈花又被人點亮。
隨着一簇寸許長的焰苗徐徐升起,拉長。
散開的燈色下,才見場中二人對立。
白愁飛緩緩垂下了昂然、張狂的一指,長舒了一口氣。
他望向陳拙,看向蘇夢枕,白衣飄飛,白髮流散,轉身朝着身後的軟榻走去,朝那象徵着“金風細雨樓”權力地位的位置走去。
“我原要昂揚獨步天下,奈何卻忍辱藏於污泥;我志在叱吒風雲,無奈得苦候時機……龍飛九天,豈懼亢龍有悔?鷹飛九霄,未恐高不勝寒……轉身登峰造極,試問誰不失驚?”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能放聲吟唱,唱出了一首歌,一首他原本打算在登臨絕頂,揚名立萬,坐上樓主之位後才唱出來的歌。
起伏的強調忽轉沙啞,張開的嘴裡盡是鮮紅。
白愁飛只是簡單往前踏出一步,兩條腿已如炒豆子般爆發出一連串的脆響,非是什麼橫練奇功,而是骨裂。
“我本想淡泊退出江湖,奈何卻不甘枉此一生;我多想自在自得,無奈要立功立業。從心所欲,哪怕佛阻鬼攔?要權要名,不妨要錢要命……手握生殺大權,有誰還能失敬……我若要鴻鵠志在紅塵,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江山,不料卻成天誅地滅……”
他腳下是斑斑血印,又往前一步,骨裂之聲已在往上蔓延,席捲了半邊身子。
本是簡單普通的臺階,他卻再難跨過,離那華貴的軟榻只剩一步之遙。
蘇夢枕眼神平靜的望着這個自己一手提拔栽培出來的兄弟,更是與他並肩作戰,揚言要同生共死的兄弟,輕舒了一口氣,“走吧!”
他是對着陳拙說的,說的很輕。
陳拙半垂的眸光一收,轉身朝外走去。
蘇夢枕也被息紅淚推着輪椅,轉向樓外。
但木輪尚未滾出老遠。
“撲通!”
一聲異響,忽從身後傳來。
蘇夢枕的那雙平靜眸子兀的一顫,而後徐徐合上,緊蹙的眼角不知是因胸腹的病害或是這一聲異響而滑下了一顆淚,滾燙無比,痛的他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他艱難回頭。
身後,白愁飛難以支撐,已是跪倒,他終於沒有在臨死前面向那張象徵着權勢名利的軟榻,而是跪向了蘇夢枕,跪向了他矢志有朝一日要成爲的人。
他已渾身染血,筋骨盡碎,彷彿最後一眼似的看向輪椅上裹毯抱枕同樣在看他的蘇夢枕,視線相對,嘴脣翕動,似要說些什麼,笑的悽然,也笑的瀟灑俊逸。
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蘇夢枕驀然記起當年三人初見,彼此談天說地,滿目的豪情遠望,暢談着各自的理想,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他們三人,三兄弟,若是合力,本該罕逢敵手的,大可盡展遠望,一展抱負,在這亂世之中叱吒風雲。
爲何會到今天這般地步啊?
看見蘇夢枕回頭,白愁飛終於黯淡了眼中的光,到死,他那顆頭顱始終高昂着。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蘇夢枕收回視線,對吉祥如意四人輕聲道:“厚葬白副樓主!”
四人應道:“是!”
出了黃樓,看着風雪中滿地的頭顱,還有一具具屹立未倒的斷首之身,蘇夢枕的心緒久久難平,“他們都死了,我也病的差不多了,你若真能洗清這世道,金風細雨樓便是交給你也無妨。”
他眼裡帶着倦乏之意,像是被傷透了心,也看清了太多人的嘴臉。
陳拙沐雪而立,攏袖揣手,完全沒了先前那副囂狂霸道的迫人模樣,反倒神華內收,變得像極了一個普通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免不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然既有腌臢,亦有兄弟意氣、快意恩仇……你年紀輕輕,一遇挫折便心生退意,如何成就大事啊。”
這個場面很是奇怪,論相貌陳拙瞧着尚不如蘇夢枕年長,然語氣卻老氣橫秋。
息紅淚站在一旁睜大了雙眼盯着陳拙上下打量,似是充滿了好奇。
她這短短半個時辰不到心緒可謂是歷經了大起大落,用驚心動魄都不足以形容。
此人武功之強,身手之高,實乃她生平僅見,若非當初戚少商坦言相告,她現在還想着找陳拙報仇呢,真是一陣後怕。
蘇夢枕蹙了蹙眉,想他獨步天下,名震江湖,還真沒有人敢對他說教,但最後千般思緒盡皆化作一聲苦笑,他已是將死之身,病、毒、傷,早已滿布渾身各處,焉有生機啊。
“放心,死不了。”
陳拙似知他心中所想,左手一伸,已按其後心,雷勁霎時遊走入體,蘇夢枕倦乏的雙眼剎那大睜,喉舌間發出一聲悠長的吸氣聲,長的嚇人。
蘇夢枕蒼白病態的臉上猝然溢出一絲紅暈,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舒服的喘息過了。
體內那宛如萬箭攢心、萬蟲噬咬的痛楚和已經肝腸寸斷的舊傷,居然在這一刻奇蹟般的憑空消失了。
毒沒了。
儘管傷勢還在,卻也令蘇夢枕長呼出一口氣,眼神又恢復了幾許生機。
他感受着體內的狀況,望着陳拙走下山,半晌才緩聲道:“以後,就沒有金風細雨樓了……想不到與與雷總堂主鬥了這麼多年,最後居然會在同一條船上。”
然後,蘇夢枕對着身後的息紅淚說道:“發信號吧!”
從始至終一直未曾說話的息大娘這個時候終於“嗯”了一聲,自腰間取出一支火藥筒,一拽引線,立見一點火星自“天泉山”上筆直升空,鑽破風雪,直去數十丈高,直至高天之上,本是逐漸黯淡的火星倏然“轟”的炸開,似驚雷滾滾,碾過京城上空,炸成一朵絢爛璀璨的焰火。
……
六分半堂的梅園裡。
雷純澈淨的似是與漫天飛雪融在一起,難分彼此。
雪白的披風收着纖瘦的身子,她縮了縮雙肩,彷彿感覺到了一絲絲的冷,美眸輕顫,忽有所覺般望向天泉山的方向,望向昏黑的雪幕。
而那雪幕裡,乍見一團焰火升空。
“金風細雨樓的霹靂火,他們有大動作了?”
“看來白愁飛已是死了。”
第一句話是雷純說的,而第二句的嗓音則是自她身後響起。
帶着柔情。
這個人,當然是如今掌管整個“六分半堂”,拳握無數人生殺予奪的人,大堂主狄飛驚。
“小姐,天涼了,進去吧。”
狄飛驚低着頭,但他也在看那團焰火。
整個京城裡的勢力大半去了“楚河鎮”,但最大的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明面上卻都按兵未動。
“他死了?蘇夢枕贏了?”
雷純微微一笑,如面前初綻的紅梅。
她眼神也有些複雜,猶記當年遊玩歸京時,她遇到了同樣入京的白愁飛、王小石,還有溫柔,四人吟唱高歌,琴簫和鳴,隨聲起舞,結爲知己。
可時至今日,已面目全非。
她幾乎已能肯定白愁飛便是那晚的人。
二人都望着那團焰火,出神、沉思。
“不,這一局,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都不是贏家,贏家另有其人。”
本該只有兩人的梅園,又多出了第三個聲音。
這個聲音帶着笑意,有些蒼老,還有些熟悉。
狄飛驚收回目光,絲毫不覺驚異,也沒有過多反應,而是波瀾不驚的朝着不遠處一株梅樹下的佝僂身影欠身施了一禮。
“見過總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