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散功。
陳拙心神微沉,腦海中思緒走轉,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關七受困多年,外表看似完好,內裡怕是早已千瘡百孔,肉身這顆大丹尚未達至無漏,還精氣大損,而今悟了內家拳,一念進境好似千里,五臟鼓盪,氣血如洪流,衝擊之下,肉身便如那滿是蟻穴的大堤,精氣外泄,丹毀人亡近在眼前。
看來天賦太高也不是件好事兒。
但此刻關七仍沉寂於頓悟之中,先覺不敗,便是想要援手施救都難以做到。
況且散功乃武夫生死大劫,單憑外力想要逆轉無疑癡人說夢。
若無意外,這人……死定了。
“他這是怎麼了?”
諸葛正我終於發覺不對,目顯驚悸。
不光是他,其他人也都如見大恐怖,實在是眼前的場面太過匪夷所思。
僅僅十幾息的功夫,關七挺拔的身姿已屈背彎腰,變得佝僂,滿頭烏髮迅速染上了一抹霜色,面生褶皺,毛孔中已在泌出血汗。
隨着散功開始,關七體內那股浩瀚無邊的氣機也逐漸勢微下來。
衆人紛紛撤功,相顧一望,俱露驚容。
“他要死了!”
陳拙雙眼微闔,也不遮掩,語氣既有可惜,又有感慨。
“此乃我這一門功夫的劫數,非是生老病死的死,而是肉身之劫,好比常人無疾而終,乃命中定數。原本尚有延緩之法,可七聖主的情況有些複雜,又處頓悟,我亦無能爲力。”
如此人物,若不是走火入魔,變得瘋癲,哪還有他們這些人什麼事兒;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強以這等無敵天下的霸道貨色,也難逃衆叛親離,黯然落幕的下場。
諸葛正我失神片刻,搖頭黯然一嘆,“可惜了七聖主這等人物。”
他渾似忘了此時雙方還在論道爭勝。
“我離京之後去尋大師兄時,北上走了一趟。”
諸葛正我似憶起什麼,老態更甚。
陳拙望着關七,臉上皺眉沉思,嘴上隨意道:“看到了什麼?”
諸葛正我長長吁出一口氣,“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陳拙聽到這話沉默了一會兒,忽問,“所以,這纔是你改變主意的真正原因?”
諸葛正我答非所問地道:“那女真起於白山黑水,早年間我還當是未通教化的蠻夷,不想崛起甚速,更有蓋世天驕橫空出世。”
“你相信氣運之說麼?”
他忽然扭頭望向陳拙。
“傳聞當年林靈素曾卜過一卦,卦象顯示極爲驚人,有宋滅金興之兆,還預示中原武林會一蹶不振,故而我北上的時候特意去看了一眼。”
陳拙沉聲道:“你說的是那金國至尊完顏決?如何?”
諸葛正我搖頭,“未曾親見,只感覺城中有一條不可一世的狂龍盤踞,坐鎮江山,其勢霸道天成,拳意冷戾森然,嗜殺好戰,我……退走了。”
說話間,那邊的姜氏兄弟已與龍放嘯鬥了起來。
二人所習功法名爲“忘情天書”,弟兄兩個各有所得,又因內力同根同源,故而合擊之下,無論氣勢還是內力真氣皆可融爲一體,威能倍增。
“龍老英雄,獻醜了!”
兩兄弟齊齊起身,乾脆利落,目中神華爆顯,抵肩而立。
只一起身,兩人頭頂風雪立如飛瀑倒卷,又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推開。
氣勢沖霄,
驀然,姜任庭與姜端平猛吞了一口氣息,齊齊往前邁出一步,這一步踏出,二人步調一致,氣息一致,只一落地,一股凜冽罡風立時以兩兄弟爲源頭刮向四面八方。
衆人錯覺般只覺有兩座峭拔陡峰憑空墜落在眼前,紮根聳立,其勢浩大磅礴,碾壓四極,威懾八方,似可上抵日月,下接地際,出入九天之上,至尊至威。
竟成帝王氣象。
龍放嘯虎目圓睜,鬚髮皆張,此刻沒了關七的牽制,他渾身氣機強提,衣袍鼓盪,兩腳重重一踏,雙手擎天託舉而起,掌心外翻,似要撐住這兩座大山,其勢厚重如汪洋,一浪接着一浪。
兩勢相撞,風雪中頓見怪相迭起,竟是僵持在一起。
而那紅袖神尼也動了動眸子,視線一轉,徑直望向了司徒十二。
淒涼王一提豔神槍,看向了手持驚豔槍的諸葛正我。
如今五戰已勝兩場,倘若再勝一場,便算是贏了。
幾人各劃戰圈,已在交鋒。
“完顏決?霸拳?”
陳拙握住雙拳,看了看自己的拳頭。
而地上運功逼毒的燕狂徒忽立眉瞪目,張口一吐,一口血箭已被嘔出,他一拭嘴角,看向關七,似也沒了之前的狂傲霸道,“可惜武盡虛空不知何意……啊……”
他語帶怒音,像是痛失對手般極不甘心,走轉半圈,猛然一沉步伐,呼的劈出一掌。
掌勁傾瀉而出,猶若實質,排山倒海,呼嘯橫擊之下,山石粉碎,大地平塵。
而關七身上的變故也越來越駭人,怪誕可怖;先前還是個魁梧大漢,而今精氣散去大半,已瘦弱如一油盡燈枯的老叟,身骨越縮越小,皮肉死寂灰黯,看着像是在雪地裡縮成一團的老人。
燕狂徒眉宇糾結片刻,冷哼轉身,“無趣!”
卻是朝着正和淒涼王論道爭鋒的諸葛神侯行去。
葉哀禪與溫晚見狀也忙趕去掠陣,只剩陳拙一人杵在原地。
他瞧着縮成大繭似的關七,走到跟前,伸手一摸,掌心彷彿觸及到了曬乾的橘子皮,再一探脈搏,心跳氣息全無,已是氣絕當場。
蓋世無敵的戰神關七居然就這麼死了?
陳拙伸手捋過對方的四肢手腳、脊椎大龍,就連皮肉下的筋肉也摸索了一遍,果然如此,勁力大成,渾身筋肉擰成了一股。
且說他正待收回右手,食指猛的莫名一顫,堪堪離開的手心又按了回去,沉靜眸子轉動間已屏息凝神。
足足等了幾快一盞茶。
陳拙已快合上的眼皮終於緩緩掀起,露出一抹古怪之色,“好生了得,竟然這麼快已掌握了沉眠龜息的門道。”
手心下,一個微弱到近乎於無的心跳輕輕傳遞了出來。
陳拙猶豫再三,忽然做出個大膽的決定,他從懷裡拿出個青瓷丹瓶,從中倒出了兩顆龍眼大小的丹丸,一赤一黑,正是無極仙丹。
“是死是活,就全看伱的造化了。”
掐開關七的下頜,扣開牙關,陳拙反手已將丹藥塞了進去。
旋即以掌作刀,就地刨開個淺坑,將關七埋了進去。
夜盡天明。
風消雪散。
數十道身影飛逐而至,四下掃量,待看到不遠處的皚皚雪丘,俱是精神一振,急呼道:“找到了,在這裡!”
所有人登時兔起鶻落,急忙貼了過去,待離近了一瞧。
才見山頂或坐或站,有數道身影,人皆滿身霜雪,像是堆成的雪人,鬚眉皆白,猶若神像,不見一絲動靜。
陳拙徐徐睜眼,睫毛上冰渣厚結,髮絲染雪。
誰贏了?
所有人神情緊張。
“啊!局主,局主!”
山頂驚起悲呼,龍放嘯身前,四大世家面容失驚,跪地嚎哭。
卻是龍放嘯力竭而亡,到死還是那擎天託舉的架勢,死都不願認輸。
而姜氏兄弟則是雙肩一震,自雪殼中摔出,臉色蒼白憔悴,似受重傷。
二人以二敵一,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姜氏兄弟臉色陰晴不定,繼而化作難看,扭頭已聯袂遠去,連勝負都不想再提了。
再有那司徒十二和紅袖神尼,二人齊齊自霜雪中撞出,各是步伐踉蹌。
司徒十二身形一穩,背後七柄長劍頃刻折碎了五柄,他臉色灰黯,很複雜地嘶聲道:“我敗了!”
“承讓了!”
紅袖神尼含笑而坐,單掌一豎,一垂頭顱,沒了氣息。
以命搏勝。
蘇夢枕踱步而來,一面輕咳,一面望着面前的師父,雙眼一闔,沉默久久。
而另一頭,淒涼王與諸葛正我也分出了勝負。
淒涼王手持斷槍,轉身大步下山。
“還戰麼?”
燕狂徒起身。
諸葛正我看着兩位故友的屍體,面上不見喜怒,緘默良久。
“夠了……”
他望向陳拙。
“你贏了,但願你是對的,從今往後,江湖……是你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