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內。
“這是?”
只說魔種招出半途,殺意愈強,可他身畔忽起莫測變化。
耳聽嘈雜之言,魔種心神狂震,環顧一瞧,驚愕駭然之餘,腳下跨出的一步已是落下。
但就是這看似尋常的一步,他宛如闖進了另一個地方。
一股無形波動蔓延開來,石殿沒了,凜冽寒風沒了,浩蕩山嵐俱無,周遭人來人往,小孩老叟,販夫走卒,切肉的屠戶,趕車的馬伕,攬客的夥計,還有勾欄瓦肆裡花枝招展、鶯鶯燕燕的姑娘們。
居然轉眼來到了一處市集。
太真實了,魔種甚至能嗅到空氣中散發的馬糞味兒,還有那屠案上的血腥味兒,以及過往女子身上的脂粉氣。
再有喝罵聲、吵鬧聲,馬嘶驢叫,歡笑爭吵,一個比一個鮮活。
天降微雨,青瓦綠柳,高低錯落的房檐間飄來陣陣煙火氣。
一處江南水鄉,繁華市集。
“精神大法!”
感受着絲絲雨霏落在臉頰上的沁涼寒意,魔種不由一驚,他肉身雖說不壞,但歸根到底是從逍遙子體內分割出的意識,神念正是最薄弱的地方;況且這幻象之強已能影響人的五感六識,難辨真假,分明是練出了氣候……
“嗯?”
他很快又發現了一件極爲可怕的事情,低眼一瞧,自己現在穿的已非如雪白衫,而是成了破衣爛衫,藉着地上沁着水色的石板瞧去,人也蓬頭垢面,變成了一個髒臭枯瘦的乞丐。
不但如此,魔種驀的發覺腦海中憑添出諸多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面露痛苦悔恨,眼中流出了淚。他想起來了,自己本是世家公子,可惜家道中落,又不學無術,吃喝嫖賭不算,氣死爹孃,賭光家業,連妻子都被人贏了去,最後投河自盡,而他如今滿身病害,生不如死。
長街微雨,陳拙一襲青衫,肩披亂髮,靜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眼神平靜的看着他,四目相對,相隔十餘丈。
“啊!吾乃真魔,何來悲苦,給我散!”
魔種只覺這種感受太過痛苦,無視周圍投來的一雙雙古怪眼神,面容扭曲嘶吼一聲,又往前趕出一步,勢要殺陳拙而後快。
以他的實力,莫說十數丈,便是五十丈、百丈之距也能須臾可及,但現在卻像隔了天塹鴻溝。
一步踏出,市集倏然不見,周遭火光沖天,殺聲四起,到處都是慘叫,到處都是血腥。
魔種頭痛欲裂,他記起自己乃是一位關中鏢師,可月前有異族屠村滅寨,大肆屠殺漢人,他一家妻兒老小盡數慘遭毒手,爲報血海深仇,便糾結了一幫弟兄不眠不休追了四天三夜,才追上這羣禍首,可惜勢單力薄,又遭埋伏,弟兄死傷殆盡,他自己也身受重傷。
“白燕虎,受死!”
他雙眼赤紅,渾身傳來千刀萬剮般的劇痛,彷彿無一處完好,手提斷刀,死死看向那火光下的一尊人影,那便是禍首。
只是一抹刀光橫過,他眼前天地已在翻轉,屍首兩分。
“嘶!”
魔種驀然驚醒,倒吸了一口涼氣,彷彿先前真的死過一回。
而他的意識很快又被抽離了一般,身畔一切又都變化。
一座座難以想象的物事拔地而起,四四方方,高低錯落,耳邊傳來轟鳴,一個個樣式奇異的鐵盒子飛快穿梭在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黑色街道上,天空還有巨大的鐵鳥飛過,過往的路人穿着超出認知的奇裝異服,搖晃着古怪的步伐。
饒是魔種無法無天,可看見這些東西他還是面露駭色。
“這是何處?”
但他說完忽又愣住,再一看自己身旁,妻女相伴,妻子文靜貌美,女兒乖巧懂事,自己又剛剛升職,日子愈發美滿,但臉上笑容還未來得及維持幾息,魔種忽地臉色一變,陰森道:“都給我滾!我魔功蓋世,豈會爲兒女私情所迷!”
他無視妻女的哭喊,又望向馬路對面似笑非笑的陳拙兇狠怒吼道:“還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吧!”
說罷,提步再趕。
一剎那,天地間的所有一切盡數散作塵煙。
魔種腳下踉蹌,眼前種種忽又一變,面前是一張皇榜。
望着榜上的名字,他神情先是茫然,等到身旁衆人推搡祝賀,才欣喜若狂起來。
“狀元郎?哈哈,我高中了!”
他喜極而泣,神態癲狂,舉止放蕩,哈哈大笑不知,搖袖蹦跳,又瘋又傻,渾似魔怔了一樣,待到有人給了一巴掌,這才吃痛回神。
但一旁忽然擠進來一羣家丁,將他五花大綁的捆住,擡進了一座府邸中。
這一世他高中狀元,金榜題名,風光無限,與當朝公主成親,卻獨獨忘了家中的糟糠之妻。
只是好景不長,公主便另尋新歡,面首無數,讓他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話,後身染惡疾,幡然醒悟,回到了當初清貧的家中,再見舊妻,悔恨而終。
又一世,魔種就覺口中涌入一股甘甜,定了定神,才見自己已化作襁褓中的嬰兒,只會咿呀學語,眼前是一張熟悉的笑臉,那是個布衣婦人,將他抱在懷中,等喂足了奶水,又哼曲哄弄,眼中盡是憐惜疼愛,親暱極了。
嗅着那從未聞過,獨屬於母親的味道,魔種的心頭忽然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但沒等細細感悟,他又心神大動,面前青燈古佛,有一細皮嫩肉的和尚正盤膝打坐,而他自己,居然化作了一曼妙女子,變成了女兒身。
“別以爲躲進和尚廟我就找不到你,我告訴你,今天你若不肯還俗娶我,我便殺光這裡的和尚。”
她腦海中記憶涌現,看着面前的僧人,只覺萬般柔情,千般愁緒涌上心頭,愛恨糾纏;她乃魔門聖女,這和尚卻是聖僧,二人一見鍾情,然又互爲敵手,而割捨兩分。
如今她來找他,只求個結果。
殿外風雨交加,和尚面露苦笑,道了聲“阿彌陀佛”,忽眨眼一笑,一把抓起她,縱身雨中。
二人飛出寺廟,在風雨中痛吻長笑,耳鬢廝磨,放浪形骸,視天下怒罵於無物。
種種感悟,不同的經歷,不同的身份,貧賤富貴,生老病死,愛恨離愁,魔種一次又一次掙扎在這無邊無垠,無窮無盡的精神幻想中,以諸般截然不同的生命,去感受各異的世界。
直到最後一次,也是他活的最長久的一次,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尋常人家,膝下兒女雙全,家境不說殷實,但也溫飽無憂,夫妻和睦,兒女孝順,最後含笑而去。
石殿內。
一切如舊。
殿外又起飛雪,寒風凜冽,霧海翻騰,激起諸般奇幻瑰麗的妙象,或如龍虎競逐,或如仙鶴振翅,時見巍峨山嶽,又見人影走動,樓宇重重,猶如蜃景。
魔種不知不覺,已走到陳拙面前。
從始至終,陳拙從未動過,只是靜靜旁觀,他是那亭前老樹,是那燈下古佛,是那湛藍青天,也是街邊老叟,門前小童。
那是他的精神世界,他可爲萬物。
魔種恍然一震雙肩,緩緩睜眼,眼角竟淚痕斑斑,如得圓滿,又像無憾。
他雖以本欲而行,但如今便彷彿後天長成,六慾已動,七情已生,知愛恨,明對錯,曉時務,大徹大悟。
魔種啞聲開口,澀聲道:“那些,都是真的麼?他呢?”
他問的是逍遙子。
陳拙眼露奇色,輕聲道:“他不一直都在伱身邊,你可還要殺他?”
魔種聞言恍然般長吸了一口氣,腦海中憶起那每一世與他有糾葛的人,或爲仇家,或爲兄弟,或爲夫妻,又或是父子君臣,竟然都是逍遙子。
逍遙子語氣忽轉複雜道:“唉,如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將這副身體讓給你,我亦無怨。”
陳拙眼中多出些許虛弱之色,道:“既是本爲一體,何須分出你我,如今天下羣雄輩出,指不定冒出幾尊不得了的人物,不與之一會,豈不是一大憾事?”
“既然如此,多謝!”
逍遙子開口,口中竟冒出兩個聲音。
陳拙點頭一笑,又掃了眼這座石殿,腳下停也不停,飄然掠出了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