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臨安。
端平元年,五月,微雨。
一條老街,貫通南北。
長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蹦跳歡叫的稚子孩童正好奇圍着一個走街串巷的手藝人。
那人一雙草鞋,滿身風塵,揹着個揹簍,一襲青袍,走轉間面上倏忽多出一張活靈活現的臉譜,跟着雙肩一晃,臉譜已是連連變幻,惹得那些孩童驚呼不止,四面的行人也紛紛鼓掌叫好。
之所以有此歡慶盛況,蓋因數日前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回京城,蒙宋聯軍已攻克蔡州,金主金哀宗自縊而死,金國滅亡,天下震動。
孟珙則是攜金主遺骨歸宋,於太廟告慰徽、欽二宗在天之靈,是故舉國歡慶。
陳拙看着奔走相告的衆人,眼神微動,旋即又逗了逗身旁追逐嬉鬧的孩童。
卻說這時,不遠處忽傳來一陣騷動,
“大宋將亡,大宋將亡啊!”
聲聲急呼驚起一片譁然。
本是歡慶的百姓立馬蜂擁而上,對着那人一頓拳腳,惹得雞飛狗跳。
陳拙只當瞧個熱鬧,並未在意,而是步入近處的一家酒肆,打了一壺好酒,又要了兩個燒餅。
以他如今的修爲,精神之強,哪怕不飲不食亦可於妖市之中久坐數百年。
只是如今重新履足世俗,再吃這些東西,反倒另有一番滋味,嘗的已非鹹淡,而是個中感觸。
酒肆的夥計看着那捱打之人不禁嘀咕道:“又是這個狂徒。如今金國已滅,日子應該也就太平了,還敢胡言亂語,說什麼大宋將亡,豈不是自己找打。”
此話一出,頓時惹來酒桌上一位書生的反駁:“驅虎吞狼的道理你都不懂?金國就像一條沒牙的老狼,那蒙古纔是一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猛虎,如今再無金國牽制,用不了多久,蒙軍就該南下了。”
那書生搖搖晃晃站起,衣衫凌亂,舉止放蕩,對着外面歡慶的百姓嗤笑了一聲,旋即又看向那鼻青臉腫捱揍的人,微醉微醺道:“東來兄,都說了讓你不要嚷,你偏不聽,現在捱打了吧,還不快跑,小心惹來官兵。”
地上那人明明拳腳加身,看着悽慘,可聞聽此言,竟一骨碌爬起,大步流星的鑽入一條窄巷,轉眼沒了蹤影。
直等街上衆人散去,才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溜進酒肆,坐在一張酒桌上擱下兩枚大錢,要了一壺酒。
陳拙無意中瞥見對方的眉眼輪廓,不由頓住步伐,笑問:“伱叫什麼?”
那人也是個書生,然衣衫素簡,舉止卻瀟灑隨性,聽到有人詢問,一揚下巴,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令東來,你也要揍我?先說好,切莫打臉。”
“哈哈哈,”陳拙頓覺有趣,“令飛雲你可識得這個名字?”
令東來喝了一口酒,眼珠乍亮,奇道:“咦,你如何知我祖上姓名?”
陳拙暗自一嘆,他怎麼沒聽令飛雲提起過自己在世俗還有血脈。
瞧着這個稚氣未脫,初入江湖的令東來,他古怪道:“倒是差點把你忘了。”
令東來站起身,走近了一瞧,仔仔細細把陳拙打量了一番,然後打了個酒嗝,嚷道:“我不認識你,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陳拙正待搭話,不想令東來忽然驚呼一聲,一把抓起他,又溜進了人堆裡,左鑽又躥,卻是身後跟來不少官差。
等二人一路飛奔跑出城,令東來才扶着一顆老樹大喘氣,嘆道:“呼……唉……這下又白費功夫了……孟珙都沒見到,往後就更難了。”
陳拙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把玩着手裡的臉譜,問:“你見孟珙是爲何事啊?”
令東來只將酒壺裡剩下的酒液悉數傾倒入喉,然後才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仰天長呼出一口氣,隨意道:“自然是爲了參軍,可惜這世道,文人出頭難,武人難出頭,令某空有報國之志,欲效仿嶽武穆肅清中原異賊之舉,也是投效無門。”
“唉!”令東來長呼出一口氣,眼神黯然,“罷了,大志難伸,倒不如回鄉下種田剷草,圖個清閒。”
他忽然又扭頭看向陳拙,像是喝醉酒了一樣愣愣道:“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陳拙聽的失笑,不答反問道:“你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闊麼?”
令東來聞言嗤笑一聲:“呵呵,原來你是個瘋子!”這人好像真的醉了,醉眼朦朧笑聲不止。
陳拙卻意味深長地道:“我知道。”
令東來翻了個白眼,搖袖一揮:“我不信,連我都不知道,你怎知道?你且說給我聽聽,天有多高,地有多闊,說對了我就服你。”
陳拙笑了笑,一指腳下:“地闊不過我腳下方寸,天高不過我頭上三尺,你信是不信?”
令東來酒勁上頭,雙眼一轉,忽瞥見陳拙腰間的酒葫蘆,一把奪過,又灌了幾口。
只是等他回正身形,乍見四面八方的一切俱皆飛旋如影。
“嗝,這是什麼?天旋地轉麼?”令東來打了個酒嗝,呵呵一笑,但下一刻,四面一切竟又化作冰天雪地,陣陣風霜撲面而來,凍得他一個寒噤,眼神立時清醒幾分,愕然不解,“怎會這樣?”
他吃驚失神的望着眼前一切,但見種種奇景變化奇快,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進行着。
天空星辰輪轉,日月交替,忽明忽暗,大地之上則是山沉陸移,一座座大山飛快拔起,然後又迅速下塌,化作湖泊江河,跟着又幹涸斷裂,在數息之間他們彷彿看遍了千萬年的光景,看見了滄海桑田。
令東來睜大雙眼,仿若徹底清醒,眼中俱是無以言表的震撼,伸手虛探,如要觸及這天地間的無上玄妙。
陳拙卻忽然擡指,凌空一點,所有種種,頃刻如夢幻泡影般破碎。
天地還是那片天地,二人不過剛出臨安城。
令東來收回手,悵然若失,遲疑道:“幻象?”
陳拙溫言道:“非也,這一切皆真實不虛,在這片天地間都曾發生過;可惜人之歲數不過短短百年,幾番花開花敗便已遲暮老矣,難見這般天地大變。”
“你呢,”他忽然笑看令東來,“適才看見了什麼?”
令東來沉吟片刻,而後眼神微變,癡癡呢喃:“風雷水火,四時晝夜,五行陰陽。”
聞言,陳拙不禁暗道:“果然天資絕俗。”
那般景象,若是常人只怕早已下破了膽,這人竟還能從中窺見天地相生相剋之理,明辨五行陰陽之道。
果然,有的人,生來註定不凡。
陳拙讚道:“很好……但這些不過是流於形的粗淺之物,你若要看個清楚,還需好好感受這天地間的一切。”
令東來已是喜不自勝,看向陳拙,倒頭就拜,朗聲道:“弟子……”
奈何他就覺身前虛空如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死活拜不下去,急得抓耳撈腮。
陳拙輕輕一笑,隨意道:“無需拜我,如不嫌棄,你我就以知己好友相稱吧。我這些年已走過很多地方,始終沒人有資格與我同行,你不若隨我走走,看看這天下蒼生,四時風光;等你真正感受到適才說的那些東西,天底下只怕也無人是你對手。”
令東來深吸了一口氣,起身衝着陳拙深深作了一揖,然後喜形於色,迫不及待地道:“這位……”
陳拙眨眨眼,卻道:“何須知曉姓名,不如咱們就以你我相稱吧。”
令東來也是大笑起來:“好,這位‘你’兄弟,咱們是先往南走,還是先往北走?”
陳拙故作思忖,片刻過後,一指西。
“就先去西方看看吧。”
令東來撫掌大笑:“妙極,請!”
陳拙擡手相邀道:“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