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丙丁睜開眼,發現自己穿一身大紅色的喜服,坐在一間門戶緊閉的廂房中。
廂房被佈置成古時候婚房的樣子,窗戶上貼着大大的“囍”字,天花板和牀頂上有紅色的帳幔飄拂着垂落,像是滴落在清水中的血。
視線左上角的系統界面上刷新出一行白色的文字:
【支線任務(必做):帶“徐小姐”一起逃離徐宅】
“什麼‘徐小姐’?別是私奔之類的劇情吧?”劉丙丁低下頭將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
在發現自己穿的是新郎服,而沒有莫名其妙成爲“新娘”後,他鬆了口氣,打量起自己所處的場景來。
“看這些陳設,我該不會是到了幾百年前的雙喜鎮了吧?這地方叫‘徐宅’,和徐嫂有什麼關係?”
劉丙丁嘴上不停,用自言自語打消莫名的恐懼,同時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窗邊。
“啪嗒。”有什麼東西從袖口掉了出來,他彎腰將其拾起。
那是厚厚一迭摺好的信紙,從滲透紙背的墨痕可以看出,上面密密麻麻寫了不少文字。
劉丙丁沒有多想,將紙面攤開,大段的文字如蚊蠅般在系統界面上刷新,一片又一片看得人眼花繚亂。
而就在他打算從頭開始閱讀文字信息時,門外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那邊已經按老夫人的意思,把小姐放進棺材裡了,到時候和那批貨一起弄傻就好了……”
“趁小姐沒醒,先把那個小縣丞弄死吧,省得夜長夢多,他傳信出去。”
饒是再遲鈍,劉丙丁也能聽出來者不善。
他一時搞不明白這個支線任務是個什麼樣的劇情,又是“小姐”,又是“縣丞”的,像極了他以前參演過的三流狗血古裝劇。但這不妨礙他想辦法解決迫在眉睫的危機。
當下,他搬起牀邊的一把椅子舉過頭頂,壓着腳步靠近門口,屏息斂聲地候在那兒,只等門開後當頭砸下。
“吱呀”一聲,木門被從外頭推開。
劉丙丁的精神緊繃到極致,手中的動作卻不含糊,行雲流水地將椅子往身前連掄了三下,發出軟塌塌的“噗噗噗”三聲。
沒有木頭和肉體碰撞的瓷實感,反而像是砸到了一團紙,大部分力量被收了進去,連帶着發力者被慣性扯得一個趔趄。
“嘻嘻嘻……嘻嘻……”
從門外進來的東西發出尖銳詭異的笑聲。
劉丙丁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定睛看去,眼前兩道影子哪裡是人?分明是兩個穿紙衣服的紙俑,用土紙紮出四肢和頭顱的囫圇形貌,再用紅顏料在慘白的臉頰上塗抹出腮紅和笑臉。
——打眼一看,不覺得喜慶,只覺得猙獰。
劉丙丁駭了一跳,向後大退一步,腿撞到木牀邊沿,疼得他全身一抖,差點沒栽倒在牀上。
“嘻嘻……嘻嘻嘻……”
兩個紙人似乎是被他逗樂了,發出更尖銳的笑聲。
它們以同一頻率揮舞着手臂,獰笑着向他飄來,嚴絲合縫地堵住他的去路。
從劉丙丁的角度,甚至能看到紙人蒼白的指尖上點着的一抹紅豔,那紅色如有實質地生長,伸長,儼然長成了刀劍一樣鋒利的指甲,正明晃晃地刺向他。
被抓到的話……會死的吧?
劉丙丁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恐懼到了極致,能依靠的只有求生本能。
他全身都在顫抖,條件反射地將手伸進口袋胡亂摸索,抓出一個道具就扔向前方。
那道具在空中旋轉,迸射出刺目到使人失明的光……
……
黑暗,可以吞沒一切的黑暗。
李瑤平躺在黑暗中,眼皮沉重得像是被膠水黏在了一起,怎麼也睜不開。
意識紛亂如柳絮,難以凝成完整的認知,她好像陷入了黑沉的睡夢,在夢裡任何事都是無意義的,她忘了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
“醒醒!李瑤,醒醒!”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急切地呼喚,音波牽動整個夢境都震盪起來。
意識凝實了部分,李瑤想起來了,她在詭異遊戲的副本中,應“齊文”的安排,和兩名隊友一起回喜兒家探索,意外觸發了支線任務。
記憶中最後的畫面,是一張幾乎貼到她鼻尖上的詭異笑臉,屬於僕役打扮的紙人……
李瑤終於睜開了眼,眼前卻依舊是和夢境如出一轍的黑暗,讓她疑心她是否已經失明,或者沉入了某個沒有光的地方,靜待腐爛。
心下惶惑着,她下意識伸展了一下手臂,手肘撞到堅硬的木板,擦得她肘關節隱隱作痛。
她完全清醒了,伸手往四周一摸,從頭頂到身下都是木板,她赫然被封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中。
‘這是哪兒?我是中招了嗎?我……還活着嗎?’
無數恐怖的聯想自心底滋生,李瑤不由打了個寒顫。
刺耳的嗩吶聲驟然響起,尖而長的音色如同指甲划着玻璃。聲音的距離難以把握,好像來自遠方,又好像就在耳邊吹吹打打。
好吵……
李瑤的頭有些刺痛,她感覺自己身下的木板動了起來,搖搖晃晃,起起伏伏,像是海面上的行船。
她似乎是被人擡了起來。
“誰家女兒魯且愚,癡癡傻傻好生養。”
“誰家破落浪蕩子,風風光光買嫁娘。”
高昂嘹亮的唱祝聲咿咿呀呀地響起,和着難聽的嗩吶伴奏,好像也是樂器的一種,一同奏響一曲並不和諧的樂歌。
“棺材擡來作紅轎,滿天飄白開鬼道。”
“但求夫妻生死共,同日魂歸同丘葬。”
徐瑤至此明白了一切,她不無悲哀地想:“我在棺材裡,他們把我關在了棺材裡,等儀式完成,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
思及此,李瑤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她瘋狂地掙動起來,一下下地錘擊着棺材,發出“砰砰”地響聲。
“救救我!放我出去!”
徐瑤大聲叫喊,聲音逐漸染上了哭腔,像是孤魂野鬼的哀叫。
“救救我啊……放我出去……”
嗩吶聲不知何時小了下去,一個聲音隔着厚厚的棺材板,悶悶地響起:“我爲什麼要救你?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嗎?”
語氣和音色十分耳熟,李瑤愣住了,瞪大了眼睛。
……
雙喜鎮的時間已是中午,命運懷錶的指針指向12的羅馬文數字。
徐嫂在空蕩蕩的大道中央站立,看着齊斯和尚清北,笑呵呵地說:“你們一共就來了四個客人,哪有什麼姑娘啊?有姑娘也該是咱們鎮上的人了。”
“啊?”杜小宇離徐嫂最近,愣愣地掰着手指頭數起來,“我們明明是五個人啊,我、李瑤、劉丙丁……”
“是我們記錯了。”齊斯打斷杜小宇的話,目光卻直勾勾盯着徐嫂,笑意未嘗浸染眼底,“我們確實是四個人,都是男人,沒有女人。”
徐嫂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整張臉都皺成一團,看上去對齊斯的話語極爲滿意。
杜小宇不明所以,卻也知道大抵出了什麼事,只得訕訕住了嘴。
徐嫂緩慢地扭過身子,繼續走在前頭引路,擺動的腿和矮胖的身子像是一個陀螺。
又沉默着走了一段,尚清北湊近齊斯,壓低聲問:“李瑤是鬼怪?”
“不見得,也有可能是她觸發了什麼機制,暫時被排除在雙喜鎮外。”齊斯用同樣的音量說出判斷,“我以爲在聽了副本最開始徐雯的那個電話後,‘這個副本不止一個空間’已經是我們的共識了。”
他沒有說真話。
就像在森林裡遇到熊,不用確保自己跑得比熊快,只要跑得比隊友快就行。
在存在保底死亡人數機制的解謎遊戲中,同樣不需要確保自己知道全局信息,只需要確保自己知道得比別人多就行了。
尚清北聽着齊斯雲淡風輕的語氣,抽動着眼角反問:“已經可以確定手機有問題了,伱還信徐雯的話?”
“在那些細節上,她沒有騙我們的必要,不是麼?”齊斯踏着一地青石板,快走幾步上前,緊跟在徐嫂三步開外,“最高明的謊言往往摻雜部分真相,只有這樣,真真假假才更難以分辨。”
“你怎麼確定哪些信息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尚清北提出質疑。
齊斯回頭看着他笑:“不確定啊,我說的這些都是我的猜測,你也可以有你的猜測。”
“……”尚清北聽到那熟悉的哄小孩的語氣,知道這天是聊不下去了,只能抿了脣不再做聲。
齊斯如願獲得了片刻的安靜,閒庭信步地踏着一地青石板,跟着徐嫂向喜兒家的方向走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進入副本以來,李瑤的種種表現。
那姑娘廢話不多,大部分言語都和靈異知識、副本背景有關,很容易便能從中提取出重要信息。
清晨時分,她曾憂心忡忡地說:
‘在進入這個副本之前,我就夢見我死了,屍體被放在一個很黑很深的地方,還能聽到水聲,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應該就是井裡……’
‘我記得那個夢裡,我的身邊還有很多具屍體,我好像還看到了你……’
這些會是重要信息嗎?
齊斯垂下眼簾,不着邊際地想:看樣子不得不去井底一趟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有機會脫離團隊了……
“到地兒啦,你們今天也累了,好好進去歇着吧。”徐嫂在路口停住了腳步,擡手一指前方。
沒有人影的巷道乾淨開闊,披紅掛綵的宅院在巷尾隱現,在場的玩家和NPC都知道里面剛死了人,但沒有一人表現出異常。
宅院門沒關,玩家們卻都沒有走進去。杜小宇前腳剛要邁過門檻,見齊斯沒動,便也退了回來,站到尚清北旁邊。
齊斯看着已經往反方向走去的徐嫂,目光再度落到她腰間的招魂鈴上,冷不丁地發問:“徐嫂,您之前不是說把鈴鐺給弄丟了嘛,怎麼又戴上了?”
徐嫂停住腳步,側過臉笑着說:“在砧板上找到啦,原來是老婆子我做飯的時候拿下來了。”
“爲什麼要拿下來啊?一直戴着不好嗎?這時戴時不戴的,萬一弄丟了怎麼辦?”齊斯語氣誠懇,好像是真心實意提出建議。
“想拿下來就拿下來了啊。”徐嫂敷衍地回答了一句。
她有些不悅地垮着臉,不再看齊斯,繼續之前的路徑,漸行漸遠。
看着徐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杜小宇嘟囔了一句:“那招魂鈴別是有問題吧,要是好東西,肯定巴不得天天戴着。”
尚清北扶了扶眼鏡,出言分析:“目前看來,招魂鈴有驅鬼辟邪的作用,徐嫂本身是鬼,所以不能久戴。只在送飯時,爲了不讓我們發現飯菜有問題,才戴着遮掩一二。”
“錯了。”齊斯擺弄着手機,頭也不擡,“我們知道飯菜有問題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七天時間,我們總不可能一點東西都不吃。”
尚清北張嘴就要反駁,卻聽青年接下去說道:“地點纔是關鍵。徐嫂兩次戴招魂鈴,一次是在傍晚來喜兒家,一次是在酒席出事後去喜神廟,因爲她知道,那時那地會有鬼怪作祟。”
“徐嫂不是鬼嗎?鬼怎麼會怕鬼?”杜小宇不懂就問。
齊斯掀了掀眼皮,淡淡道:“一來,她可能並不認爲自己是鬼;二來,她心裡有鬼。還記得早上她在路上和我們說的那些話嗎?”
杜小宇一愣,很快在腦海中搜索出對應的語句。
‘咱鎮上有幾次鬧鬼祟,我們一起去娘娘的廟裡燒紙,祈求娘娘的保佑,那些鬼祟就都被鎮井裡了。’
徐嫂沙啞的聲音在腦海底部迴響,尚清北皺着眉道:“喜神廟有鬼祟說得過去,喜兒家怎麼也有鬼祟?”
“喜兒家死過人,而且還是被徐嫂直接或間接害死的。”齊斯將手機換到左手,擡起右手放到眼前,指尖蒼白如常,沒有髒污,“還記得第一天我們在窗臺上看到的血跡嗎?那應該算是一個很明確的線索了。”
“喜兒是孤女……喜兒的家人是被徐嫂害死的?”杜小宇說出猜想,一擡頭就看到齊斯用關愛智障的目光看着他。
“你不如猜想得更大膽些,比如,喜兒真的是鎮上的人嗎?”齊斯問了個問題,又自顧自說了下去,“徐嫂讓我們和喜兒一起住在這座宅院裡,僅僅是因爲只有這裡有空房子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座宅院本身就是給鎮外來的客人住的,喜兒曾經也是客人?”
“鈴鈴鈴……”來電鈴聲毫無預兆地響起,打斷齊斯的言語。
齊斯垂眼看向手機的來電顯示,【徐雯】二字無比鮮明。
他按下接聽鍵,順手開了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