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盛大演出(十七)《審判》
半個小時前,在被和惠用匕首貫穿後腰的剎那,董希文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這個遊戲的殘忍本質。
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善良,有的只是血腥的殺戮,每個人都戴着一張面具,隨時會露出其下的猙獰……
口袋裡的角色卡迸發出刺目的亮光。
【“異度世界”:您與演員們不在同一個維度,無法受到來自他們的物理傷害。】
董希文發現,自己腰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閉合,只有痛感短暫地殘留。
但很快,連痛感也被抽離了,身體好像分成了靈魂和肉體兩個部分,屬於肉身的感觸越飄越遠。
他好像陡然間獲得了一個上帝視角,以俯瞰的角度觀賞整齣戲劇,他與和惠,都不過是場外觀衆投射在二維平面中的一個影子,一個單薄的劇本角色。
他本能地去奪和惠手中的匕首,握住鋒利的刀刃。
殷紅的血液從銀白色的金屬上流淌下來,傷口不停地重複癒合又豁開的過程。
他很輕鬆地便將匕首搶了過來,掉轉方向,握住刀把。
然後,出於一種慣性,反手將其捅入女孩的心臟。
【您殺死了主角“和惠”】
【主角“和惠”已死亡】
【恭喜您在舞臺上站到最後,成爲本場大逃殺的勝者】
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系統界面上刷新,伴隨着同樣冰冷的系統語言。
董希文的視角終於倒灌回劇目上演的平面,再度獲得了身臨其境的真實感。
他定定地看着前兩行字幕,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和惠竟然真的是主角?還有,她既然是主角,怎麼就這麼輕鬆地死了?
“難道……根本沒有什麼‘主角不死定律’?”
董希文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側頭回望,身後的鏡面因爲對應玩家的死去,崩毀成片片碎塊,又在幾秒間散成銀色的粉末,像是給地面鋪了一場細砂。
而身前,一張黑色的紙牌從女孩的屍體上飄出,懸浮在空中。
【角色卡-主角】
【效果:1、“主角不死定律”……】
……
在和董希文重逢前,和惠已經死過一次了。
大逃殺開始不久,和惠和董希文一樣,選了一條路線,在迷宮般的連廊中左衝右突。
因爲童年的經歷,她體力一直比旁人要差,能活過前三個副本,在她自己看來都不可思議。
她的道具儲備本來就少,且其中沒有任何能直接對抗鬼怪的針對性道具,她只跑了不到十分鐘就被天平追上了。
巨大的陰影當頭籠罩,莊嚴的聲音不容置疑地訊問:“如果重來一次,你會選擇用那種方式報復你的養父嗎?”
和惠感覺自己開始下墜,周圍的景象崩毀後又重組,她赫然出現在一條陰暗的巷道中。
她開始顫抖,因爲她看到,在巷道的末尾,一個面容和她相仿的女孩正抱着一個滿身紋身的男人,哭着說:“我陪你睡,我還可以出去賣,給伱賺錢……只要你幫我殺了那個男人……”
和惠不記得自己當時回答了什麼,只記得在她做出回答的下一秒,砝碼從天而降。
她被千鈞的重物壓倒在地,清晰地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意識迅速沉入黑暗,黢黑的底色上,鮮紅的劇本書頁緩緩翻過。
眼前又一次劃過角色卡的描述,【陽光中的未來】【光明和耀眼】,多麼像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
和惠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半,半個她在叫囂着,已經走過那麼多痛苦了,一定要拼盡全力活下去。
另一個她則低聲絮語:你早就該死了,這樣骯髒的你,有什麼活在世上的必要呢?
……
【第三幕完】
董希文握着匕首,呆呆地盯着和惠的屍體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感覺女孩的脣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容,像是早就在期待死亡似的。
就在他打算看得更仔細一些時,屍體毫無預兆地炸開,鮮血如同花瓣般星星點點散落一地,並緩緩勾勒出一扇門的圖景。
血色的門框和金色的門洞詭異地合爲一體,邪惡又聖潔地邀人進入。
“終於結束了……”董希文輕吐了口氣,剛生出沒多久的疑問頓時被他拋在腦後。
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和惠要殺他,他反殺和惠,雖然事情的始末看起來太過荒誕和突如其來,但也不值得他花費太多心思去考慮。
反正,人類社會的利來利往他早就看遍了,又如何期待更爲殘酷的遊戲中的人們會守望相助呢?
董希文擡腳跨入門中,如墜無形之境。
長久的下落過程中,他終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成功通關】的提示,而是直挺挺地摔進鳥籠,摔得挺痛……
此刻,燃燒着火焰的空間中,五個鳥籠圍了一圈,兩個是空的,三個裡面裝了人。
董希文說完他在第三幕的遭遇後,辛西婭也刪繁就簡地描述了一遍她摔進鳥籠以後的事。
漢森的存在她一句不提,就好像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一樣。
董希文也沒有起疑,畢竟漢森是被票死的,和被鬼怪殺死的齊斯和辛西婭不同,人沒了也很合理。
討論告一段落,齊斯大概明白了,在這個副本中,死於副本自身機制的玩家並不會真正意義上死亡,只會被丟到鳥籠裡涼快。
能殺死玩家的,只有玩家。
所以,漢斯死了,和惠也死了。
“這算什麼?人性大考驗嗎?”齊斯摩挲着下巴,隱隱生出一些不祥的預感。
保底死亡人數機制依舊存在,也就是說,只需要把其他玩家都殺了,就可以穩定通關。
而到時候混戰起來,以他的武力值,絕對是第一個死的。
嗯,還好有鳥籠隔開,還好……辛西婭就一發子彈。 齊斯不着痕跡地往鳥籠中央縮了縮,然後就聽董希文澀聲開口:“周可,你昨晚爲什麼要騙我?和惠纔是‘主角’,你是‘反派’對不對?”
齊斯轉過臉看他,眯起眼笑:“那又怎麼樣呢?在場的人中,沒誰能保證自己說的全部是真話吧?”
董希文剛要反駁,齊斯卻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問:“那我問你,在殺了那些人後,你是怎麼做到兩年不被聯邦抓住的?”
答案是在案發後不久,就被“那個組織”找上了,藏進了深山老林的三不管地帶。
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畢竟那個組織在他自己看來,都是槍斃五分鐘不爲過的邪教……
看着將董希文問住了,齊斯才平靜地說下去:“不管之前在劇目中怎麼樣,至少現在,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希望你不要再在無關的問題上糾結,浪費我們所有人的時間。”
“對現在的情況,我有一些看法。你們應該也發現了,已經近三天過去了,我們都沒有進食,卻沒有產生飢餓的感覺。我猜測,我們很可能處在一個類似於意識空間的地方,我們需要思考的是,怎麼從這裡‘醒來’……”
“女士們,先生們!”一個熱情到近乎於虛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截斷了齊斯的話語,“我是你們的朋友木偶師兼劇作家查理,歡迎來參加我最後的演出!”
這聲音分外耳熟,和先前剛死不久的木偶查理從嗓音到語調都如出一轍。
董希文不由吐槽:“喂喂喂?這臺詞我們是不是聽過一遍?你一個字都不改真的好嗎?”
聲音沒有迴應,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我想要探索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讓所有熱愛藝術的人都參與進來……”
隨着話語的繼續,蔓延整個劇場的火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寂滅,一張眼熟的圓桌從地板下方升起,五等分點處,分別有五張高背椅穩穩當當地安放。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凝重。
眼前的場景無疑在向劇目中的佈置靠攏,除了人數少了兩個外,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剛經歷過長達三幕的充斥着血腥的演出,雖然已經知道,無論在劇本中死得多麼慘,都不會真正死去,但過程中的痛苦足以讓任何人恐懼。
而現在的事態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劇目無休無止,無盡的時空,無限的謎題,死亡和猜疑的遊戲還將繼續上演……
辛西婭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道具。如果實在不行,她只能選擇殺死“周可”和董希文,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制了。
再在這個副本長久地耗下去,她很怕她會永遠迷失在這裡……
“辛西婭女士,”齊斯冷不丁地開口,“身爲盟友,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第二幕中和你簽訂的那個契約學名是‘靈魂契約’。在你簽下名字的那一刻,你就將你的靈魂抵押給了我。如果我死了,你也會死。”
辛西婭聽出了潛臺詞,微笑着問:“你害怕我用道具殺了你,所以編出這樣的謊話來威脅我?”
“所以,你信還是不信呢?”齊斯露出如出一轍的微笑,“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爲愚蠢做出雙輸的選擇,當然——你要是想和我同歸於盡,那也沒有辦法。”
辛西婭沉默了。
如果是漢森說出這番話,她大概率笑笑就忘了,但說話的是齊斯,就由不得她不審慎考慮了。
以齊斯的性格,完全有可能隱瞞大量信息,直到必要時才稍稍吐露一些。
而她簽下的那份契約涉及世界規則,若說只有表面上的條款那麼簡單,她是不信的……
她不敢賭。
一次慘死的痛苦非但沒讓她釋懷,反而讓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恐懼死亡,她不想死,她要活着……
她不甘心湮沒於此處,她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我明白了。”辛西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還沒有到必須在我們兩人之間決出生死的地步,合作的好處遠大於敵對。”
董希文瞪大了眼睛:“喂喂喂,你們這樣大聲密謀真的好嗎?”
齊斯裝作沒聽見,接着辛西婭的話說:“對於這個副本的世界觀,我已經有一些猜測了……”
在意識到劇本可能無限次重演後,他就對查理先生的目的有了些模糊的想法。
就像詭異遊戲,設計一個個副本,在現實和遊戲裡反覆上演同樣的罪惡;這個副本又何嘗不是?
插入無數沒有贏家的博弈遊戲,逼迫玩家們在猜疑中互相攻訐,濃郁的罪惡在一場場遊戲中淤積,逐漸凝痾成更深的黑暗。
至於死在小遊戲中不會真正死亡,那絕不是NPC良心發作,只是爲了更高效地榨取罪惡罷了。
慘死的結局給予玩家充足的壓迫感,苟延殘喘的他們不得不如查理安排的那樣,一次次投身入博弈,生不如死。
玩家們在無盡的恐懼中終將變爲猙獰的惡鬼,將獠牙和利爪刺向彼此……
“演出已經開始,從現在開始狂歡,奏響這一曲盛大的荒誕吧!”上空的聲音唸完了所有和第一幕大差不差的臺詞,一個戴白色面具的瘦長人影憑空出現在圓桌旁邊,正是劇目中的查理。
他好像完全不記得上一輪劇目中慘死的齟齬,此刻用愉悅的腔調說了下去:“你們每個人都有罪,但有一人罪大惡極。請在白紙上寫下你們心中最應該得到審判的罪人的名字,他將以獨特的方式被處決!”
鳥籠化作漫天光點消散,齊斯感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待視野沉澱下來後,他已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一號座位上。
辛西婭和董希文也坐到了圓桌旁,分別是4號和5號,與最初的編號如出一轍。
桌面下升騰出點點光斑,在三人的面前凝聚成白色的紙頁,黑色的羽毛筆靜靜地斜擱在紙邊。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副本最初。
齊斯似笑非笑地問:“查理先生,你有罪嗎?我們可以在紙上寫你的名字嗎?”
查理僵硬地扭動脖子:“在這一輪遊戲中,還不可以哦,你們必須得從你們三人中,選出一位罪人處決!”
這幾乎是明擺着告訴玩家,必須如副本開頭那般,將一名同伴推入慘死的境地了。
齊斯沉吟片刻,又問:“只有一人罪大惡極,那如果我們選錯了,怎麼辦?”
查理說:“無論做出什麼選擇,你們都不用直接承擔後果,所以千萬不要吝嗇你們的投票權,狂歡纔是最重要的!”
老生常談的臺詞,一字未改。
基本可以確定,眼下的情況和第一幕相同,只需要隨便選出一個替死鬼就好……
董希文看了看齊斯,又看了看辛西婭,虛着眼吐槽:“這個遊戲根本不公平好吧……一旦有兩個人達成聯合,其他人根本沒法玩。而且死得越早,休息的時間越充足,也越容易在新的劇目中提前達成聯合……你該不會還想說這是弱者保護吧?”
查理聞言,“嗬嗬”地笑出了聲:“這就是戲劇的魅力啊!無數偶然性和一點點神明眷顧的幸運,這纔是真實!”
“這個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啊!”
………………
【注】《審判》是奧地利作家弗蘭茲·卡夫卡創作的長篇小說,講述了主人公約瑟夫·K在30歲生日那天突然被捕,極力證明自己無罪,然而一切努力均屬徒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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