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紅楓葉寄宿學校(二十四)“我只是一個怕麻煩的人”
4月1日那天,由晉餘生組局,加上齊斯和一個自稱“徐寧”的女人,在一間茶室裡玩了一場劇本殺。
線下劇本殺很少有三人本,因此三人理所當然地選擇了線上本,並在一個簡陋的APP中隨機挑選了一個叫做《三日莊園》的劇本。
除了拋硬幣、扔骰子外,世界上很少存在真正的隨機性選擇,大多數看似隨意的決斷打從發生起,就受到心理暗示、環境、情勢等種種因素的影響,而變得可以被引導和預測。
三人本的數量有限,角色恰好爲兩男一女的寥寥無幾,評分更是兩極分化,層層篩選下來,三人在當時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一個選擇。
齊斯知曉背後的彎彎繞繞,因此對於徐寧“開天眼”、提前瞭解劇本信息的情形也早有預料。
這從來不是一場簡簡單單的遊戲,不過是某些官方組織注意到了他,想以比較平和的手段接近他,評估他的危險性。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卻都心照不宣,畢竟某些事放到檯面上講,會很麻煩——而齊斯恰恰是個怕麻煩的人。
《三日莊園》這個劇本設計得頗有意思。
三名玩家和一個NPC互有仇怨,機緣巧合之下一同被困在一座莊園中,並在夜間對各自的仇人痛下殺手。
每次只要死了人,莊園的時間就會重置,而死者也會失去死亡的記憶,在次日復活。
直到第三天,警察來到莊園,打破了日復一日的循環;莊園裡的時間不再發生重置,死在最後一天的NPC真正地死去了。
三名玩家必須在規定時間內找出殺死那名NPC的兇手,否則將一同面臨法律的制裁。
最終,齊斯作爲“兇手”,在一個無比恰當的時機以順理成章的方式被鎖定,宣告了鬧劇的結束。
覆盤階段,劇本發出最後一問:“同樣是雙手沾滿血腥的罪徒,難道僅僅因爲死者復生,便可以擺脫正義的審判了嗎?”
徐寧將這個問題讀了出來,微笑着等待齊斯的答案。
齊斯也笑了:“不然呢?沒有留下證據的罪行不必被審判,未被審判的罪惡便是完美犯罪。畢竟,法律從來不等於正義啊。”
徐寧臉上笑容依舊:“殺人償命是約定俗成的規則,無論是否造成實質上的後果,單是殺人這一選擇就不符合道德。”
齊斯反問:“爲什麼要追求道德呢?”
“人類這個種羣誕生之際,求生本能和逐利本能是寫在基因裡的東西。道德沒有刻畫在任何一個細胞中,卻因爲一種名爲‘習慣’的錯覺而被強加於所有人頭頂,逼迫個體向羣體讓利和犧牲;個體必須壓抑自己的本能慾望,放棄追求最大的利益——可是憑什麼呢?”
徐寧搖頭:“但你不可否認,正是一代代人的無私奉獻,周圍無數人符合道德的選擇,才能讓我們的社會發展到現在,讓所有人都能在優渥和平的環境中生存。”
“是啊,所以我從來不去宣揚我這套理念,也不會去勸說那些正義人士成爲像我這樣的渣滓。”齊斯將茶水緩緩倒進茶漏,淺棕色的液體經過濾網變得清澈,“汩汩”的聲音將他的話語攪和得渺遠。
“恰恰相反,我喜歡那些被一些虛無縹緲的口號煽動得義憤填膺的蠢貨,也敬佩那些明明看透了道德的本質、卻還願意如飛蛾撲火般去殉葬的義士。但我清楚地知道,我這輩子不會成爲這兩者中的任何一種人。”
“過往幾千年、方圓千萬裡的人類習慣於遵守道德,無非是因爲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困居在極小的範圍內,被地域和血緣形成的社羣與紐帶綁架,所有行爲和選擇都會在這一共同體當中傳播,成爲大部分人的共識。”
“他們害怕不道德引發的後果,害怕被熟人社會忌憚和防備,害怕被公序良俗審判和處決。古往今來的仁義道德典章被血液的凝痾染黑,瘋子亦或天才若想不被捆上火刑架,便不得不裝瘋賣傻順從大多數人的習慣。”
齊斯停頓片刻,擡眼直視徐寧的眼睛,笑容粲然:“而在一個流動性極強、作惡不會引發後果的環境中,比如一個七天經歷一次新副本、人員全部隨機分配的無限流遊戲裡,只需要將所有人都殺死,便可以輕鬆地將悖逆道德的後果控制在小範圍之內。那麼,道德之於功利主義來說,可行性如何呢?”
徐寧收斂了些許笑容,認真地說:“你應該知道,功利主義是不被提倡的。”
“瞧,你又在道德的語境下說事了。”齊斯嘆了口氣,翻轉手腕,將濾網上的茶渣倒進茶盤,“一個小問題:有一個瘋子想和伱比賽殺人,在限定時間內誰殺得多誰贏。如果你贏了,將無事發生;如果你輸了,他就會毀滅全世界。我想知道,你會如何選擇?”
寧絮沉吟片刻,沒有回答,而是一字一頓地問:“所以,如果在一個如你所說的無限流遊戲中,你會選擇將除你以外的人都殺死,是麼?”
“你理解錯了。”齊斯笑得很是愉悅,“我又不是變態,殺人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呢?畢竟,我可是一個怕麻煩的人。”
……
“我是一個怕麻煩的人,你想讓我幫你殺死所有玩家,必然要有讓渡更多利益的覺悟。”
齊斯的話語在記憶裡盤旋,張藝妤走在去往墓園的路上,思維一片紛亂。
天色越來越暗,好像隨時會滴落雨滴。潮溼的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水珠,在皮膚上凝結後將可感的涼意嵌入骨髓。
一道道人影在身邊奔來跑去,並隨着張藝妤的前行,越來越清晰。
乾瘦的小孩穿着破破爛爛的灰色校服,在灰白色的天空下跑跑跳跳,唱着詭異的歌謠:
“邪神和疾病降臨了,賜予我死去……”
“我們所有人都死了,埋葬在土裡……”
“靈魂得救的黃花和黃蝴蝶不見了……”
“我們的墳土長出小小的有毒蘑菇……”
“我們是魔鬼,於是永遠失去名字……”
歌詞顛來倒去,完全聽不明白內在的邏輯;但光是頻繁出現的幾個關鍵詞,就足以令人聯想到恐怖的場面,心神不寧。
張藝妤的步伐越來越慢,青白色的蘑菇在她腳底下破土而出,伸出細小的手爪阻撓她的腳掌。
風一吹來,滿地的蘑菇都搖擺成一片青色的海浪,每一顆都在清唱古怪的歌聲。
墓園就在前方,彷彿是所有詭異的家園;越是往前,詭異的跡象便越是顯眼。死亡的氣息無法被忽視,張藝妤的危險預警瘋狂跳動,帶來野獸面對天敵的直覺。
她終於停住了腳步,恐懼如網如織地纏住了她,使她無法再前進哪怕一步。
“我爲什麼要救齊斯?尤其是……爲什麼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險救他?”
“後續的計劃不知道又怎麼樣?跟着姜君珏,大不了死在副本後期,或者離開副本後被調查局再度收容起來;我要是再往前走,說不定下一秒就死……” 想法一經產生便如同水生植物般成片地擴散,如同昏睡的人陡然從迷夢中驚覺。
張藝妤想起來了,從簽訂契約到現在,齊斯除了最開始教了她一套將吃人的事掖過去的說辭,後面便再未提供過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甚至,連這個副本的背景和世界觀,齊斯都沒有告訴她一個字,全然是將她當一個執行命令的工具,從頭到尾矇在鼓裡。
反而是她,又是向齊斯傳遞線索,又是幫助齊斯用錯誤的信息誤導其他玩家,提心吊膽地穿行在大部隊中,遠程爲齊斯做牛做馬。
確實,她身處弱勢地位,要想獲得齊斯的幫助需要付出更多代價。但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遠遠超出了齊斯能帶給她的價值。
眼下齊斯和她失聯,估計是凶多吉少,她真的有必要爲了多一個隊友,而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嗎?
畢竟,齊斯看上去不僅無法再爲她提供決定性的幫助,就連對她的靈魂的掌控力都近乎於失去——不然怎麼會到現在都沒對她做什麼呢?
思及此,張藝妤擡起腳後退,倒不是真的看穿了齊斯的伎倆,而是相比靈魂契約的束縛,明顯是歷歷可見的鬼怪更加可怕。
她正要沿原路返回水泥樓,然而下一秒,就有一把冰冷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耳後響起陳立東的公鴨嗓:“小姑娘,你那個裝NPC的同夥是讓你來墓園找他,對嗎?如果我猜得沒錯,他被困在裡面出不來了,所以連課都沒準時上?”
在意識到47可能有問題後,陳立東便一直在人羣中搜尋這個“NPC少年”的身影,可此人好像人間蒸發了似的,了無蹤跡。
結合梅狄娜女士的言語,基本可以確定47就是那個燒了檔案室的“壞孩子”,不僅逃脫了懲罰,還讓玩家山川信弘頂罪而死。
一般來說,NPC不會主動在死亡規則之外設計或害死玩家,不然遊戲就太不公平了。哪怕是山川信弘自己觸發了死亡點,也不該是“頂罪”這種死法……
更可疑的是張藝妤。
如果她的任務真的有殺死“慈善家”一條,那麼很容易就能根據細節鎖定對應人選,從昨晚觸發任務到現在這麼久的時間,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動。
陳立東傾向於認爲,她是後來才知道“慈善家”的存在的,信息來源也絕對不會是系統界面。
知道“慈善家”這個特殊身份的只有周大同和47,而現在張藝妤也知道了,大概率是47說出去的;而NPC是沒有立場向其他玩家泄密的。
除非……47根本不是NPC。
這個結論的得出太過匪夷所思,陳立東一開始並不十成十確定。
直到張藝妤鬼鬼祟祟地離開了隊伍,爲他的懷疑補上了最後一塊拼圖。
要知道,張藝妤大部分時候都緊跟着大部隊,萬不會有突然想起了什麼關鍵線索,要獨自出去探查一番的可能。
要麼,她通過某種隱秘的途徑知道了一些玩家們不知道的信息;要麼,她出去是要找一個人,找一個失蹤了的人。
組隊道具的存在不是秘密,雖然目前看來只有昔拉公會有一套完整的生產線,但其他玩家未必不能通過各種方式達成組隊的事實……
陳立東的眼前浮現出齊斯從副本開始到現在的種種表現,包括昨天夜裡那句陰惻惻“他們都死了,埋葬在土裡”。
想到自己昨晚被嚇得一動都不敢動,他冷笑出聲:“47,你可真是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啊。看你裝NPC裝得這麼開心,不知道等你被我殺死的那一刻,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好心情。”
陳立東一向自視甚高,從來沒有被人如此耍過,這會兒他只想將騙了他整整一天的齊斯碎屍萬段。
他緊跟在張藝妤後面,也脫離了大部隊,藉着隱匿道具的遮掩跟蹤了一路,並在最後階段挾持了女孩。
“說說吧,你來這兒幹什麼,你們又有什麼計劃?”陳立東用扳指接住張藝妤頸側的血珠,盯着上面的紅芒威脅道,“這個道具叫【真相之戒】,接下來你如果說謊,它就會變藍,我就殺了你。”
張藝妤雙肩不停打顫,聲音也在顫抖:“司……司契讓我去找47號墓碑,打開後面的棺材。”
“他在棺材裡?”
“應……應該是的……”
“他躺進棺材裡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張藝妤只覺得自己倒黴透了,先前被齊斯忽悠了一通,剛醒悟過來,就被陳立東當做齊斯的同夥逮住了,屬實冤枉。
看到陳立東明顯不信的眼神,她急忙辯白:“我和他是在這個副本里才認識的,他什麼都不告訴我,就強迫我簽了個靈魂契約爲他辦事……不過我剛剛發現,他好像和我失去了聯繫,已經控制不了我了……”
陳立東盯着手上的扳指,玉質的表面蒸騰妖異的紅光,印證了張藝妤的話語的真實性。
陳立東心裡沒來由生出一絲優越感:那個叫“司契”的玩家果然不會做人,必須得用腌臢手段才能強迫其他玩家辦事。
不像他,將周大同料理得服服帖帖的,一口一個“陳哥”地叫,對他尊敬又崇拜。
陳立東似笑非笑地看着張藝妤:“你不知道司契要幹什麼,那作爲女巫,你總知道治病的巫術吧?”
張藝妤可憐兮兮:“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怎麼一問一個不知道?別是在唬我吧?”
張藝妤瑟瑟發抖:“嗚嗚嗚……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算了,你在前面帶路,我倒要看看司契想搞什麼花樣。”陳立東看着張藝妤噤若寒蟬的樣子,一推她的後背。
張藝妤瑟縮了一下,擡眼看看前方的幢幢鬼影,又低頭看看橫在脖頸前的匕首,終究還是下了決心,一步一頓地挪向墓園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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