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紅楓葉寄宿學校(三十二)“她也需要藥”
紅楓葉寄宿學校,食堂中,碩果僅存的八名玩家沉默地圍着餐桌坐了一圈。
深綠色的苔蘚已經爬滿整座學校,蕨類植物的葉片遮蔽了狹小的窗戶,牆壁的裂縫間長滿青白色的蘑菇,孜孜不倦地散發腐臭的氣息。
一切都在生機勃勃地瘋長,除了人類。
6月3日中午,梅狄娜女士用沉痛的腔調宣佈,因爲學校裡所有人都感染了失眠症,托爾森先生爲了遏止疫病的蔓延,封鎖了整座學校。
學校裡的人無法離開,外面的物資也不再會被送進來,所有人只能困守在死寂的水泥房子中,自生自滅。
副本的時間線和檔案記錄的時間軸相比,加快了不少進程,直接使得最基本的生存資料問題一躍成爲玩家們面臨的最大危機。
雖然不少玩家備有乾糧,但要想舒舒服服地撐過接下來五天,簡直是天方夜譚。
將玩家羣體中所有的乾糧彙總在一起計算,差不多每人每餐只能吃個半飽,才能勉強支撐到最後一天;而這還是在不計算行動帶來的損耗的情況下,如果玩家們需要進行探索或者打鬥,消耗量只會更大。
中午的食堂只供應了一些腐爛的蔬菜,是梅狄娜女士從犄角旮旯里弄到的最後遺存。
玩家們苦不堪言地吃下這最後的午餐,緊接着便開始了長達一下午的上吐下瀉。
傍晚,食堂停止供應晚餐。
一部分帶了食物的玩家精打細算着食量,攝入剛好足夠紓解飢餓的乾糧;一些沒帶食物,又沒有人脈的玩家,只能到楓林裡去探索,希望能按照荒野求生類副本的套路找到食物。
楓林裡什麼能吃的都沒有,除了肉眼可見有毒的蘑菇,和被腥臭的孢子爬滿的松果。玩家們無功而反,盯着有食物的人的目光泛着可感的惡意。
尋常情況下,他們早就大打出手,搶奪資源了。但架不住上午剛混戰過一波,所有人都元氣大傷,再不敢鬧出新的傷亡。
此時此地,有姜君珏三人鎮場,公序良俗架構的秩序雖然殘破,卻依舊能夠勉強維持。
衆人並不愉快地解決了晚餐,都沒有挪動地方的念頭,在桌上歪七扭八癱了一堆。
飢餓狀態下,失眠症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一半玩家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得像燒炭,被風一吹就不住打寒顫,稍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息。
另一半玩家也不好過,大片的泥土爬滿他們的身軀,使他們呈現泥人的質感,眼前各種亂七八糟的圖案飛逝,真實與虛幻的界限模糊不清。
極度的疲累和無力下,他們卻仍然睡不着,開始醒着做夢。在這種清醒的夢幻中,他們的幻覺勾連成一片,每個人都能看見。
不算大的食堂一時間人滿爲患,白髮蒼蒼的老人、可愛的孩童、美麗的女子,無數人的幻影來來往往,逐漸難以分清真人和假人。
除了玩家自己,誰也不知道這些幻覺的歸屬,於是思維的藤蔓具象化爲或藍或綠的枝條,將幻覺的主人和幻覺纏絡起來,就像兒童遊戲中的連連看。
有人看到一個小個子的男玩家牽引着一個豐滿嫵媚的美女,一個戴耳釘的男玩家竟然被和一個肌肉男的幻影牽在了一起,嘖嘖稱奇的同時也不免擔憂起自己的隱私來,無奈越不願意想什麼,什麼就越是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於是玩家們很快達成共識,都閉上眼,不去看其他人的幻覺。
晚上八點,玩家們不得不遵照規則,進入浴室洗冷水澡。
洗澡過程中,身上泥土佔據面積最廣的三個玩家忽然叫喚起了“癢”,瘋狂地抓撓起自己的後背和各個位置。
大量的泥土從他們的抓撓處順水流沖刷而下,他們肉眼可見地虛弱下來,就好像被沖走的是他們的靈魂。
有第一天那個倒黴鬼的前車之鑑,他們立刻意識到自己即將遭遇什麼,一面不受控制地摳挖全身,一面恐懼地大叫着,向姜君珏投去求助的目光。
一聲聲求救和哀嚎此起彼伏,填滿了整個浴室,激起的迴音久久不散,如同惡魔惡作劇般的復讀。
姜君珏快速關了這三人的淋浴器,將他們推到乾爽的地面上,並讓他們用毛巾擦乾身上的水漬。
他們一一照做,然而於事無補,身上反而越來越癢,並在到達某個極點後變成了痛。
他們痛苦地慘叫着,痛苦地在地上打滾,並從邊緣開始一片片化作泥土,散落在地面上。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救他們,玩家們身上掛着水滴,在旁邊束手無策地站了一圈,旁觀同伴的死。
一個人的悲傷是有限的,當見識的死亡足夠多,亦或自己足夠不幸時,便很難再爲旁人的死亡送去足夠的悲傷。
玩家們或有物傷其類的感慨,更多的卻是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幾人甚至生出了隱秘的竊喜:這次的泥土沒有被鬼怪吃掉,保存得很完整,活着的人一瞬間擁有了三份配藥的材料……
陳立東早在最開始就用自己試驗了藥劑,玩家們都知道那個殘忍的配方切實有效,現在所缺少的,只是充足的材料——或者說,死人。
入夜,玩家們各懷心事,回到各自的寢室,躺到牀上休憩。
幻覺比起前夜更爲嚴重,在原有的原住民孩童的鬼魂中,還夾雜着死去的玩家的魂靈。
死人們不再安安靜靜地躺在牀上,而開始向玩家走來,有的甚至伸出蒼白的手爪去摸玩家的臉,目光中帶着對活人的眷戀和嫉恨。
姜君珏看到了孫林。
那個死在第一晚的室友雙目流着血淚,揹負滿身黃花和黃蝴蝶,坐到他的牀邊,扼住他的脖頸。
分明是在昏暗的光線下,姜君珏卻看得很清晰,甚至能看到屍體皮肉中生出的黃花上,蟲卵孵化出的毛蟲的蠕動。
死人的血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又冷又癢,沒有舌頭的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質問他爲什麼見死不救。
姜君珏並不回答,反手從道具欄中抽出辟邪劍,刺向孫林的面門,不想卻刺了個空。
死人悄然散落成一地黃花,碎裂的齏粉沒入地裡,隱匿不見。
兩秒後,同樣的鬼魂在門口凝結,哀傷而憤恨地凝望房中唯一的人類。
姜君珏因爲發熱和窒息而劇烈地嗆咳,卻還是吃力地坐起身來,將長劍橫在身前。
脖頸上的血珠滑落下來,洇溼了被單。他低下頭,只看到被單上那血珠開出一朵紅花,像眼睛似的不停眨動。
姜君珏摸不準此情此景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反正睡不着,索性抱着劍枯坐一夜,直到梅狄娜女士踏着“嗒嗒”的高跟鞋,拿着手電筒查寢,才平躺下來。
其他玩家也或多或少地遇到了類似的情形,6月4日一早出現在食堂裡時,都頂着厚重的黑眼圈,精神萎靡。
經過清點,有四名玩家因爲在恐懼中觸犯規則,死於鬼怪之手,身上都長出了毒蘑菇。 另有兩名玩家因爲在6月3日上午的打鬥中受傷太重,失血而死,身上開出黃花,灑落黃蝴蝶的屍體。
配藥的材料一下子湊齊了。
生存面前,誰也不再矯情。玩家們喊着“不能浪費同伴的犧牲”的口號,取下死屍身上的材料,按照比例混合,送去廚房烹煮。
在紅楓葉寄宿學校被封鎖後,梅狄娜女士便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學生們採取放養態度。這無疑方便了玩家們的行動。
中午十二點,所有藥劑都被熬製完成。鐵鍋中滾動着水泥色澤的膿水,好像烹煮了一個克系神話中渾身長泡的邪神。
通關在即,玩家們顧不上挑剔,一擁而上扒住鍋沿,大口吞嚥裡面的粘稠糊狀物。
陳立東在一旁焦急地看着系統界面上的倒計時,還剩32分鐘,就是梅狄娜女士交給他的任務的大限了。
只要能在倒計時結束前離開副本,就還有機會……
他必須活下去,他還要救他老婆……
【任務時間:30分鐘】
玩家們都喝完了自己那份藥劑,身上的泥土痕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多日以來積攢的睏倦一股腦兒上涌,所有人都眼皮打架,有幾個甚至就着站立的姿勢打起了盹兒。
陳立東死死地盯着系統界面,主線任務完成的提示未至,任務時間一欄的倒計時還在不住變動,副本毫無疑問還在進行。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主線任務:配置足夠治好所有人的“失眠症”的藥劑】
所有人……
思維觸及某處盲區,陳立東全身如有電流經過:“是了,我怎麼忘了?梅狄娜女士也患上了失眠症,也需要藥……”
所有材料都已經用光,要想再配置一份藥劑,至少要殺三個人。
陳立東看向近旁幾名放鬆了警惕,東倒西歪地睡過去的玩家,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
原住民死難者紀念館,食堂。
導遊的屍體在地上停擱,短短几秒間,便如同花朵謝落般散作一堆黑紅相間的色塊,潑灑在地板上。
色塊開始褪色,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碎得更小。在一地色彩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嗒嗒嗒”的腳步聲突兀地自門外響起,並在幾秒間到達門邊。
身披黑色紗衣的女導遊笑盈盈地走進食堂,從容貌到神情都與常胥剛殺死的那位別無二致。
她舉着紅色的小旗子,好像全然不記得玩家們做過什麼,用熱情洋溢的語氣說:“旅客們,這些飯菜都是按照過去的寄宿學校的食譜做的,希望你們能夠身臨其境地體會原住民孩童的生活……”
常胥親眼看着自己的命運撲克劃破導遊的喉管,手指甚至能感受到鮮血殘存的滾燙,隨後又近距離觀看了屍體的消失和死者的復活。
他條件反射地在指間凝出紙牌,就要再給導遊一下,餘光卻瞥見齊斯微微搖了下頭。
雖然不知緣由,但他還是收了紙牌,默默等待事態的發展。
誰的任務誰負責,就靜靜地看你表演。
導遊也許是沒感受到氣氛的古怪,也許是感受到了卻不在意,含笑的語氣不曾改變:“我很快就要下班了,夜間恐怕要你們自己在紀念館中度過。我先提前給伱們講一下夜晚的注意事項吧。”
“紀念館中沒有浴室,想洗漱的話,可以來食堂中接水,我們的洗手檯24小時不限量供水。”
“如果出現了特殊的情況,可以來楓林間找我。我住得離紀念館很近,有任何動靜我都能夠及時察覺並儘快趕來。”
她頓了頓,露出一個程式化的微笑:“就這些啦,旅客們,祝你們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導遊轉身走出食堂,黑衣的身影如暗夜的幽影,飄搖着漸行漸遠。
常胥看向齊斯。
黑髮青年卻始終不聲不響,只靜默地盯着門口的方向看。
直到導遊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邊緣,他纔有氣無力地說:“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要想完成主線任務,必須由我們這些身負任務的玩家親自動手。其他人殺死梅狄娜女士,只會讓她反覆刷新。”
他說着,開了個玩笑:“嗯,某種程度上有點專屬怪的意思。”
可惜沒有人笑。
常胥“哦”了一聲,繃直的腰背放鬆下來,儼然是收了攻擊準備姿勢。
說夢看了眼面色灰敗的齊斯,忍不住問:“朋友,你這個狀態能行嗎?在下感覺你現在這樣,殺只雞都費勁啊……”
齊斯不語。
就在剛剛,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殺死導遊從文字遊戲層面來看沒有問題,但放眼整個副本的背景和世界觀,災難業已發生,罪魁禍首已經逝去,後人的生死毫無意義。
在真實的歷史中,梅狄娜女士死於席捲紅楓葉寄宿學校的大火;那火有可能是托爾森放的,也有可能是壞孩子放的。
那麼,在過去的歷史投射形成的時空裡,作爲“學生”的玩家們要想殺死作爲“老師”的梅狄娜女士,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式呢?
正面對抗毫無優勢,所以就放火,或者召喚邪神?
齊斯的思緒漫無邊際地延展,觸及張藝妤的支線任務,他心有所感,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
說夢被嚇了一跳,連忙問:“朋友,出什麼事了嗎?在下膽子小,你別嚇唬在下啊……”
齊斯抿了脣,將笑意壓至脣角,尾音上揚:“我在想,今晚把常胥埋進棺材後,讓誰把他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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