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倀鬼。”仇心坐在木牀上,環視衆人,平靜地說。
管邸舍的老頭上樓看了一趟便走了,書生則站在樓下的大堂中,安安靜靜地守着食盒與酒罈。
仇心等老頭走後才進了邸舍,和玩家們一道在二樓羅海花夫婦的房間中聚集。
她順手將房門一關,外頭便聽不見裡頭的討論了。
久別重逢,誰也沒多說什麼廢話。
唐煜將有關稻草人、虎妖和大火的信息說給仇心,包括一些對世界觀的判斷和接下來的計劃。
仇心安靜地聽完,接下去道:“我這邊獲得的信息比你們要多一些,很多是獨屬於倀鬼這一陣營的線索。
“首先是前置提示提到的‘鬼’、‘魙’和‘希夷’的關係。我初步判斷,‘倀鬼’陣營的玩家是‘魙’,‘人類’陣營的玩家和鎮民是‘鬼’,兩者都可以通過某種途徑化作‘希夷’。
“其中,‘鬼’怕‘魙’,‘魙’怕‘希夷’,就像‘人’怕‘鬼’,並且程度更嚴重一些,受到驚嚇會直接魂飛魄散。”
“這說不通啊。”唐煜打斷道,“我們看見你,一點兒都不害怕。羅老師他們化作的希夷就在這個房間裡,也沒見你有什麼反應。
“如果‘鬼’、‘魙’和‘希夷’三種靈體互相剋制,豈不是你只要在大街上走一趟,鎮民們就全滅了?”
“沒有這麼簡單。”仇心搖頭解釋道,“你們和鎮民都不認爲自己是鬼,自然不怕我。只有我去拍你們的肩膀,驚了你們的魂,你們纔會有一瞬間生出類似的念頭。
“我之所以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也並非不害怕希夷,而是因爲我看不見他們,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等我能看到感受到了,就怕了。
“據你們所說,希夷一般會在鏡中顯出影象。我聽一個鎮中的小孩說,鎮民們抓住倀鬼後,會讓書生將其押去看鏡子,直到活活嚇死。”
唐煜結合已知線索思考了一番,頷首表示認可:“這麼看來,書生是這個副本中特殊的存在啊,既負責接引玩家,又負責處決倀鬼,知道的估計挺多的。”
這是玩家們的共識,畢竟進入副本以來,關於楊花鎮的很多認知,都是由書生灌輸的。
林辰想到了什麼,訥訥應聲:“知道得太多會被滅口的吧……身份對應的鬼魂總是換來換去,應該也是爲了防止同一個鬼魂知道太多吧?”
“錯了。”齊斯方纔一直靜靜地站在門邊,這會兒冷不丁地開口,“同一具稻草人身上有對應身份全部的記憶,僅僅是鬼魂的流轉並不能實現保守秘密的效果。
“如果是我,想遏制信息的傳播,只會儘可能將某個鬼魂焊死在那個崗位上,確保知道秘密的只有他一個。”
林辰想了想,又問:“會不會是因爲沒有人能夠控制誰具體附身在哪具稻草人身上,所以只能全部隨機匹配?”
“隨機麼?”齊斯笑了,笑得意味不明,“書生過了一晚上,剛好變成註定要死於倀鬼之手的老人,那可真是太巧了。”
唐煜聽出了他的潛臺詞,嘖嘖兩聲:“這用人還帶一次性的,用完就殺。”
林辰默然,仇心掀起眼皮看了齊斯一眼,復又垂眸。
樓下適時傳來書生的催促:“幾位義士,不妨先下來坐坐,我們一起商議一下對付虎妖的事宜,也好讓在下知道幾位的打算。”
信息已經交流得差不多了,牀頭櫃的紙頁上也沒有多出新的內容,再在樓上磨蹭,除了拖延時間外別無他用。
衆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仇心。
有部分NPC是知道她是倀鬼的,等會兒和其他玩家一起去尋虎妖,路上若是被人看了出來,會很麻煩。
仇心淡淡道:“你們管自己就好。我從窗口出去,到時候遠遠跟上你們,在竹林中匯合。被鎮民看出來了,我也有辦法脫身。”
倀鬼在這個副本中是居於食物鏈頂端的存在,哪怕真被鎮民包圍,憑藉能夠輕鬆殺死鎮民的身份效果,也有辦法脫身。
玩家們不再猶豫,告別仇心後推門而出,三三兩兩地下了樓。
這次的書生很是健談,見玩家們下來,忙不迭地往幾隻碗裡滿上了酒,笑着說:“我們楊花鎮苦虎妖久矣,幾位義士若能除此大患,便是我們千百鎮民的大恩人。不知幾位可有打算?”
“酒都有了,這還真成景陽岡打虎了……”唐煜低聲吐槽一句,看向書生,“我記得你們孟老爺昨天和我們說好的可不是這樣的,只說讓我們好吃好喝地住幾天,到了日子就把我們送出去。”
書生動作一滯,故作遲疑地說:“幾位有所不知,鎮民們自從知道幾位能除虎患,高興得緊,自發約好了要過來給幾位踐行。
“話已經傳下去了,幾位要是反悔,他們還不知道要有多難過,恐怕不好收場。”
這是一出隱晦的道德綁架,暗含威脅的意味。
齊斯好像沒聽出來弦外之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書生:“我們一路走來,住了這些天,只覺得你們安居樂業,可不像是除不了虎妖就活不下去的樣子。”
書生放下酒罈,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可如果能自由而隨心所欲地活着,誰願意生活在恐懼和絕望的禁域中呢?”
齊斯注視着書生的眼睛,兩秒後,他粲然一笑:“我明白了。今天我們會去看看那隻虎妖的。”
書生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掛起鮮紅的微笑,其下的稻草若隱若現:“那就跟我走吧,別讓他們等太久。”
玩家們昨天晚上就商量好了,無論如何都得去一下竹林中,看一眼虎妖,再製定後續的計劃。
和書生的口角不過是個小插曲,能討價還價獲得更多利益再好不過,失敗了也沒什麼妨害。
幾人跟在書生身後出了邸舍,霧濛濛的光兜頭灑下,好像陰天一瞬間出了太陽。
穿着各色衣服的鎮民從各個角落冒出,衝着玩家一行人探頭探腦,投來感激和熱切的目光。
人羣不停有新的鎮民加入,擠擠挨挨地漫成汪洋,前呼後擁地將玩家們圍在當中,熱情程度恍然讓齊斯幻視落日之墟中圍觀傅決的玩家大軍。
“謝天謝地,終於有人能除掉虎患了。”
“太好了,以後再也不用死人了。”
“幾位真是義士啊……”
鎮民們議論紛紛,不吝溢美之詞。
書生轉頭看向齊斯,問:“幾位是打算直接去竹林中尋虎妖的巢穴,還是再在鎮中四處走走呢?”
他的聲音陰惻惻的,活像是讓玩家們趁還活着,最後好好看一眼世界。
齊斯不在意地笑笑,說:“我先在附近轉轉吧。”
他徑直向記憶中的方向走去,身遭圍簇的鎮民自行讓開一條道,像是被船隻破開的海水。
林辰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跟在齊斯身後。唐煜也有樣學樣。
三人穿過東西橫亙的大街,繞過一條條街角的暗巷,在一處被陰影覆蓋、完全照不到光的角落停步。
一具黑衣的屍體安靜地蜷縮着,衣料下裸露的皮膚蒼白髮青,泛着發黴的稻草的顏色,看樣子已經失去聲息多時。
唐煜走上前,將屍體平放,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正是第一天的書生,昨晚的打更老人。
昨夜齊斯和仇心沒有一人對他動手,他卻依舊死了,好像那是寫定了的結局,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爲轉移。
今天的書生領着大片的鎮民追隨玩家腳步而來,也看到了地上的屍體。
他在屍體旁站定,微微欠身,用悲天憫人的語氣說:“他於昨夜子時死於倀鬼之手,按道理是要給那虎妖做犧牲的,不過相信有幾位義士在,不日後那規矩就要改了。”
齊斯扭過頭看他,微笑着問:“他真的是被倀鬼殺死的嗎?”
書生明顯地愣了一下,轉而苦笑:“只能是倀鬼殺死的他。害人的不管是誰,都是倀鬼。”
兩句話意有所指,似乎在暗示什麼。
齊斯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一字一頓道:“我明白了。”
“送葬人到,諸位請讓道——”
吆喝聲自遠處響徹,經由鎮民們的呼應漸次傳遞,送葬的紙人騎着紙驢,晃晃悠悠地飄了過來。
它們持和昨日無異的姿態,搖曳着飄然落地,託舉起地上的屍體後,再度坐上紙驢,朝鎮外揚長而去,口中用尖細的音調唱着莊嚴的詞。
人羣紛紛往兩側讓去,夾道而立,扯着嗓子應和:
“人有一死,入土爲安——”
“爲死者開道——”
肅穆的氣氛中,林辰的聲音經過靈魂葉片的傳遞輕輕響起:“齊哥,書生真的是因爲知道得太多,所以註定要死去嗎?”
“誰知道呢?”齊斯的目光在人羣中逡巡,落在一個同樣作黑衣打扮的老人身上——蒼老的面容清晰可見,與昨天那位書生有七八分相似。
他略帶幽默地說:“現在看來,所有書生都是一次性NPC,白天當嚮導,次日就成了打更人,按照規矩被倀鬼弄死,剩餘價值榨得挺乾淨嘛。”
林辰沉默良久,喃喃道:“我聽說過,聯邦建立初期的大清洗中,被處以死刑的人的大門上會被畫上黑色的十字,等他們外出就用機槍朝他們掃射。
“這個副本中人形的稻草人應該就像黑色十字一樣,起到標記將死者的作用。‘倀鬼’陣營的玩家受陣營任務驅使,很容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爲處刑人,殺死那些附身在人形稻草人上的鎮民。”
他做出判斷,不無悲憫地感慨:“能夠操縱副本機制的幕後掌權者藉由玩家的手排除異己,這何嘗不是某種意義上的爲虎作倀……”
齊斯聽完林辰的發言,眯起眼笑:“所以我現在很好奇,如果我們真殺了虎妖,接下來那位仁兄無處甩鍋,該如何收場。”
“殺……殺死虎妖?”林辰瞪大了眼睛,屬實沒想到目標能從“看虎妖一眼”上升到如此誇張的地步。
齊斯笑容不減,好像只是平常玩笑:“說不定我們就成功了呢?畢竟你的運氣一向不錯,不是麼?”
兩人閒聊間,送葬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視野所及的最遠處,吆喝聲飄散在風中,再難聽清具體的字句。
書生走到玩家們面前,說:“時間不早了,我帶你們去找虎妖的巢穴吧。”
熱鬧看完了,踐行的流程也走過了,鎮民們陸續散去,原本水泄不通的街道又恢復了能夠走人的寬度。
一行人不再停留,折返回邸舍的方向,直接穿過一樓大堂,鑽入後牆的暗門。
暗門後的大片平地堆簇着如山的屍體,從二樓俯瞰時一望無垠的屍山自山腳仰視更覺震撼。
書生好像看不到那些屍體似的,面色如常地從屍堆中間走過。
玩家們無法再像昨天那樣繞道,只能強壓着心底的不適,踏在兩座屍山間的過道上穿行。
兩側半腐爛的屍骨如同地獄的佈景,夾道歡迎遠道而來的玩家進入死亡的領域。
齊斯放慢腳步,走在隊伍最後,挑了兩具還算完好的屍體粗略檢查了一遍。
一具死於刀傷,一具死於火燒,皆死於非命,卻並非葬身虎口。
“前面就是了。”書生在屍堆的邊緣停步,遙遙一指被霧氣籠罩的竹林。
潔白的石子從林間小徑中延伸,在竹林的範圍外拖出一小截,像在邀人進入。
書生杵在原地,怎麼也不肯再前進一步。
已經走到這兒了,沒有打道回府的道理。玩家們索性繞過他,沿着蜿蜒的小徑,排成一隊走進竹林。
在玩家們進入後,林中本就濃郁的霧氣變得更加濃郁,三人才又向前走了沒幾步,回頭就見白霧封鎖了來時的路。
朦朧的乳白色時濃時淡,爲整幅畫面渲染一種夢境的虛幻感。
密密麻麻的竹子橫斜交叉,將路途阻隔得撲朔迷離,舉目四望只能看到大團的幽綠色,不知潛藏何物。
“我在這裡。”仇心的聲音在前方遙遙響起。
玩家們由唐煜打頭,順着聲音的指引,踏着一地細碎的白石頭,繼續深入林間。
“滴答、滴答……”
水滴聲淅淅瀝瀝地響,粘稠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夾雜着動物涎水發酵的腥臭。
玩家們擡眼看去,只見一具被咬掉半截的屍體從竹梢上掛下,臘肉似的無風自動,向下流淌深紅色的黏液。
一身紫衣的仇心就站在屍體邊,回身衝幾人招手:“你們過來吧,虎妖的巢穴就在那邊。”
唐煜不疑有他,幾步走到仇心身邊,朝仇心面向的方向望去。
殘留着肉渣的人骨零星散落,有的半埋在地裡,有的高掛在竹子上。
慘白的骨架東一塊西一塊,長長地鋪滿一整條小徑,通向霧氣蒸騰的竹林深處。
冰冷刺骨的妖風吹來深林中的聲響,在罕有的小塊空地的上空迴盪。
嘎吱……嘎吱……
咀嚼人骨的聲音清晰而鮮明,令人毛骨悚然。
“嗷嗚——”
虎嘯引來大地的震顫,轟得人鼓膜發脹。
短短几秒間,聲音飛速地向玩家靠近,伴隨着重物踏碎竹葉的“沙沙”聲。
玩家們各自拿出保命的道具,隨時準備發動。
林辰將黑傘在身前撐開,目光死死地盯着顫抖不已的深林。
沙沙、沙沙……
白霧被激盪的氣流撞散,一隻巨大的頭顱從霧中探了出來,齜開尖利沾血的牙齒。
屬於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