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倒計時結束,所有玩家都完成了進食,或捧在手中、或放在地上的碗連同灑落的血珠一同消失,就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樣。
室內的光線一寸寸暗了下來,沒有燈火的照明,很快就陷入牢籠般的漆黑。
齊斯從揹包裡拿出手電筒,自房間的牆角開始,沿着石壁一寸寸探照過去。
先前看不清晰的圖景在燈光的直射下鮮明如火,一圈圈地暈染拼接成完整的畫面。
淳樸古拙的線條鉤勒出神話的影印,結合念茯補充的世界觀背景,可以判斷那記載的是往屆的鬥獸遊戲。
從黃金時代的人與獸鬥,到白銀時代的獸與人鬥,再到青銅時代的人與人鬥……
那麼現在所處的英雄時代,又會以什麼樣的形式終結呢?
齊斯抱着狐狸面具,站在最後一面空白的石壁前。
石壁的中央鑲嵌着一個青銅掛鉤,似乎也是可以用來掛麪具的地方。
考慮到密閉的房間可能存在機關,而有命運懷錶在,哪怕觸發死亡點也沒事,齊斯直接將手中的狐狸面具掛了上去。
剎那間,本該灰敗破舊的牆壁映出一幕幕光影交錯的畫面,太過抽象和意識流,無法被輕易讀取。
狐狸面具穩穩當當地懸掛在石壁上,像是從石頭裡長出來的一樣。橘紅色的毛髮間黑亮的眼珠大睜着,如同活物般注視着齊斯。
齊斯伸手去觸碰牆壁,眼前閃過洶涌流淌的血河,粘稠的陳舊血液裹挾着新死的鮮血,其上漂浮着骷髏和白骨。
和鬥獸場石臺下的那個血池很像,卻又更廣博浩渺一些,讓人聯想到成百上千人的死亡。
濃郁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如同蠕蟲和觸鬚般涌入鼻腔;耳邊滾動着山呼海嘯般的人聲,像是在呼告和祈求。
齊斯看着狐狸面具,問:“那是什麼?”
氣味和雜音漸次退去,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那是過去,也是現在的世界,死者的血液匯流成河,灌入衆神饗宴的酒杯。
“我告訴你答案了,你也要回答我的問題。”
【支線任務已觸發】
【支線任務(必做):回答斯芬克斯的謎題】
冰冷的電子音響起,房間裡的兩個人都能聽到。
齊斯掀起眼皮看了眼系統界面上浮現的文字,側頭看向念茯:“你覺得這個任務有做的價值嗎?”
在念茯的視角中,齊斯只是在牆壁前瞎搗鼓了一會兒,就觸發了支線任務。
支線任務雖然往往暗藏危險,但多數時候意味着機遇和線索,遇上了萬沒有放棄的道理。
——而且詭異遊戲也沒有拒絕任務的選項。
從齊斯氣定神閒的態度可以看出,他觸發支線任務並非誤打誤撞,而是早有準備,甚至還有可選擇的餘地……
該說不愧是智力型玩家嗎?
念茯輕輕吐出一口氣,走到牆邊,投向狐狸面具的目光晦暗不明:“只說回答,沒說要‘正確回答’,估計哪怕答錯了也不會有負面影響。”
齊斯略一頷首,將目光移回牆面。
狐狸面具此刻扮演斯芬克斯的角色,毛絨絨的外表在某幾個角度呈現大理石的質感,折射冰冷的反光,好像真是一尊古希臘神廟中的石像。
它盯着齊斯,嘴一張一合地問:“你的慾望是什麼?”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的,似乎也不會有特定答案。
齊斯垂着頭看向自己的手,蒼白的指尖沒有泥濘和髒污,卻好似纏繞着鮮血和黑煙。
“我的慾望啊……”
他恍然想起從《紅楓葉寄宿學校》副本出來後做的那個夢,頂着他的臉的怪物一邊往他身上灑土,一邊對他說:“人類是要有慾望的。你的慾望是什麼呢?”
他當時沒有回答,心裡所想的是“毀滅世界”之類的幽默的答案,更具體的便怎麼也捉摸不透了。
“你的慾望是什麼?”斯芬克斯問。
齊斯想起副本背景旁白對他所扮演的角色的介紹,近乎於戲謔地笑着回答:“也許是成神吧。”
斯芬克斯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頭顱微微顫動起來:“不對,那不是你的慾望,你沒有慾望。
“我看不到你在渴求什麼,看不到你會因爲什麼而歡喜,你的心底是一片荒蕪的空茫,白色的虛無中找不到我需要的答案……”
“成神不算慾望嗎?”齊斯歪着頭,認真地問,“如果真的能成神,想來是挺有趣的,我應該會感到快樂。”
“但哪怕你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神,也不會因此感到難以抑制的痛苦。”斯芬克斯說,“曾經有人的慾望是活着,在將死的那一刻他被恐懼淹沒,我品嚐到了鹹腥的痛苦。
“曾經有人的慾望是金錢和權力,在跌落塵埃後他自盡了,因爲無法忍受貧賤和低微,而被冷澀的痛苦壓垮。
“來到這裡的人會因爲生死不自主而絕望,會因爲被當做動物肆意對待而屈辱,會因爲食物和住所的簡陋而憤怒……
“那麼你呢?你有過憤怒這種情緒嗎?”
斯芬克斯半月型的眼睛神秘而深邃,好像真的很想知道齊斯的答案。
齊斯靜靜地看着它的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過往經歷中,根據正常的情感生髮邏輯應該產生憤怒情緒的片段。
被同學欺凌時,被伯父伯母虐待時,被送去邪教基地時……他應該憤怒的,可事實上他回憶起來並沒有太多異樣的感覺。
當時他甚至沒有產生任何情緒,只是覺得通過殺人放火的方式解決問題的根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就好像被編寫進了自動問答程序中,輸入過程就能輸出結果。
“以前沒有。”齊斯想了想,說,“但我覺得如果用成神的大餅吊着我忙前忙後,最後又告訴我事實上沒戲,我還是會很不爽的。”
斯芬克斯似乎是認可了這個答案,喟嘆着說:“那不是憤怒,因爲你沒有慾望。
“沒有慾望的存在是可怕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是美好,什麼是幸福。
“他會順應本能和慣性做出選擇,哪怕那通往一條死路,也不會掉頭轉向。只等哪天走不下去,或是生命燃燒殆盡了,便停在那兒。
“他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死物,只會帶來沒有理由的毀滅。你,會是這樣的存在嗎?”
斯芬克斯發出一問,卻不等齊斯回答,便將眼珠轉向念茯,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問:“你的慾望是什麼?”
念茯在旁邊聽了一腦袋的抽象哲學問題,早已滿臉茫然,這會兒下意識脫口而出:“我想要一張可綁定的身份牌。”
斯芬克斯閉上眼,說:“實現這個慾望需要三千積分,等你有了足夠的積分後再喚醒我。”
“啊?你的意思是我攢夠積分就可以獲得身份牌嗎?”
念茯睜大了眼睛,還要多問幾句,【支線任務已完成】的提示卻刷新了出來。
牆壁上的頭顱褪下冷硬的外殼,重新恢復狐狸面具毛絨絨的質感。
齊斯將面具取了下來,背對着牆面,輕鬆地笑了笑:“至少我們解決了一個問題。
“過去和現在的衆神都在肆意屠殺人類,以人類的血液澆築血河,供給祂們取用——喝也好,泡澡也好,總之祂們需要人類的鮮血,且手段殘忍。
“所以我們扮演的角色明知會死,卻還要投入這場鬥獸遊戲。因爲無論如何,情況都不會變得更加糟糕了。”
他大致描述了一番在將面具掛到牆上後看到的畫面。
念茯認真地聽着,莞爾一笑:“的確,這樣一來就說的通了。”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牆壁中央的掛鉤上:“我在思考‘慾望’在這個副本中代表什麼,爲什麼我的慾望可以算,你的慾望就不行?”
“也許是因爲我不是人吧。”齊斯半闔着眼,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不過我很好奇,你爲什麼對獲得身份牌那麼執着。”
黑暗中只有手電筒的光亮着,像是在混沌中硬生生地破開一個屬於人類的棲居空間,狹小但聊勝於無。
白慘慘的光圈被黑暗模糊了邊緣,看上去柔和了許多,將念茯的臉照得明一塊暗一塊。
“因爲我受夠了被矇在鼓裡,任由他人決定命運的日子。”念茯苦笑,“沒有身份牌,就沒有進入最終副本的資格。
“我們是死是活,詭異遊戲何去何從,都將決定於那些進入最終副本的玩家的成敗。我們除了在外面翹首等待,什麼都做不了。
“我討厭那種命運不由自主的感覺。我必須綁定一張身份牌,哪怕是效果最弱的那種也好,至少我有參與的資格。
“我知道那很危險,但哪怕是死在最終副本里,也好過在外面不明不白地死,不明不白地活。”
齊斯問:“如果得不到身份牌,你會痛苦嗎?”
“會。”念茯說,“在擁有身份牌的玩家進入最終副本後,我若是留在外面,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局勢如何,我會發瘋的。”
“這樣麼?”齊斯在稻草牀上坐下,撫摸着懷中面具的毛髮,不置可否。
念茯不在意地笑了笑,往稻草牀上一躺:“我先睡了。明天鬥獸遊戲應該就正式開始了,希望我們不會因爲睡眠不足而出什麼問題。”
齊斯關了手電筒的燈,將其扔回揹包。
如有實質的黑暗重新填滿房間,哪怕睜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好像置身於宇宙誕生之初的虛無。
齊斯閉上眼,將意識沉入思維殿堂。
一身紅衣的他在迷霧間徜徉,撥開熟悉的遮蔽,所見盡是枯朽的藤蔓。
【靈魂契約】被封禁後,所有金色的葉片盡數枯萎脫落,只有和【猩紅主祭】牌緊密相連的血色葉片碩果僅存。
那不是契約層面上的控制,而是一種嵌入靈魂的信仰,哪怕神頹敗將死,那依舊是神。
旁人不再信神,唯一的信徒形單影隻,也依舊追隨着他信仰的神。
——就像中了毒一樣。
齊斯走到思維殿堂的盡頭,擡手去觸最後一枚血色的葉片。
林辰擔憂的聲音響起:“齊哥,怎麼樣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一直在蹲常胥的直播,結果沒想到他這次沒開……”
“嗯,是出事了。常胥要殺我,我也打算殺了他。”齊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將進入副本後發生的事講述了一遍。
林辰聽完後,聲音更加緊張:“齊哥,我該怎麼做?我現在就去找九州公會!”
“沒用的。”齊斯嘆了口氣,“副本已經開始,他們無法進入,裡面的玩家也無法出去,我們能做的,只有儘快結束這場遊戲。
“比起去九州那邊浪費時間,被他們欺負,你有更重要的價值。我需要你時刻和我保持聯繫,告訴我一些問題的答案。”
林辰稍稍冷靜下來,說:“沒問題的,我現在就在公會駐地,剛剛續費了三天的停留時長。”
齊斯“嗯”了一聲,道:“你去幫我查一下,‘斯芬克斯’是什麼。”
林辰很快將查到的信息傳了過來:“斯芬克斯是人身蛇尾的邪惡之物,代表着神的懲罰。
“傳說天后赫拉派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道路上,向過路的行人問一個謎語。謎語的內容爲:是什麼動物,幼年四條腿走路,成年兩條腿走路,晚年三條腿走路?
“謎底是人,而所有答不出謎題的人都會被斯芬克斯吃掉。直到年輕的希臘人俄狄浦斯答對了謎題,斯芬克斯才跳崖自殺。
“據說,斯芬克司象徵着智慧和知識。斯芬克斯之謎在更深層次的表現爲‘恐懼和誘惑’,即‘現實生活’。”
恐懼和誘惑麼?
沒有慾望,因此不會受到誘惑,也不會恐懼希望的落空。
只有擁有慾望,纔會感到恐懼,纔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情緒,纔是普遍意義上的人。
齊斯冷不丁地問:“林辰,你的慾望是什麼?”
“慾望?是說願望嗎?”林辰一頭霧水。
他想了想,說:“我希望我能活下去,然後讓我的爸媽過上好日子。”
那是他一貫以來的願望,因此不存在什麼疑議。
齊斯垂下眼,說:“我明白了。”
他從思維殿堂中抽身,再度回到一片漆黑的房間中。
身下的稻草鋪得凹凸不平,地板下方潮溼的水汽隔着稻草滲入皮膚,傳遞絲絲縷縷的涼意。
齊斯睡得並不舒服,卻並未生出任何負面情緒。
他在腦海中梳理方纔發生的種種,隱約捕捉到一絲隱秘的違和感。
詢問慾望,然後告知玩家滿足慾望所需的積分,怎麼那麼像詭異遊戲的實現願望的機制?
有不少的玩家是受強烈的慾望驅使,才進入詭異遊戲的。
而他作爲一個沒有慾望的人,只能以其他方式陰差陽錯地成爲玩家……
很多先前被下意識忽略的問題紛紛浮出水面,齊斯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