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乾的屍體已經不成人形,但是蘇陽他們的危險還沒有過去。
幾聲極爲輕微的嘶嘶聲從山坡上一塊大石頭後面傳出來,空氣中忽然飄來一股淡淡的硫磺硝石的味道。
很像過年放鞭炮的氣味。
“躲!”
蘇陽大叫一聲,人已經拔地而起朝另外一個方向遠遠的跳開。幾乎和他說話的同一時間,山坡上的巨石發出轟一聲巨響,幾個人高的巨石像是被一個巨人狠狠的踹了一腳,從山坡上滾下來。
小武和高立也連續幾個起落,竄到了山坡上的空地,這時候巨石已經滾落到他們剛纔站的位置,如果哪裡還有人的話,現在一定已經被壓成了肉餅。
好像那裡只剩下丁乾的屍體,所以他的屍體就從‘切糕’變成了‘肉餅’。同樣的味道,不同的形狀。
“好險!”小武皺着眉頭,如果不是剛纔走運飄過來一陣朝這邊的風,不是蘇陽聞到了點燃火藥引信的氣味,自己這三個人已經和丁幹一起成餅子了。
高立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甚至根本沒有回來和蘇陽他們匯合,而是反方向朝巨石最先所在的位置衝了過去。
他用的是雙槍,他的輕功也依靠的是這兩柄半人多高的槍,一杆槍在地面上一點,身子就朝前竄出去一大截,緊跟着另一趕槍尖再次點地,只要能容納槍尖地方就都是他的落腳點,整個人像有彈簧機栝一樣連續跳了幾下就已經飄到剛纔事發的位置。
但他很快又回來了,顯然沒有找到任何人。
一顆顆黃豆大小的汗珠子從他的額頭滲透出來,一張焦黃的臉上寫滿了焦急。
“怎麼回事?”小武問。
“他們知道了!”高立遞過來一張白紙,白紙上寫了幾個字。
“我們去你家做客,不見不散。”
高立解釋道:“我帶你們到這裡來,是因爲我住在前面的山谷裡。”
“那又怎麼樣?你爲什麼嚇成這樣?”小武很奇怪,像他們這種人,所謂的家不過就是一間房子而已,就算被火燒了水淹了,大不了換一個地方住就是了。
“而且就算他們敢去,我們也未必不能殺了他們。”小武繼續道。
蘇陽望着高立,搖頭道:“你這麼緊張,是不是因爲你的家裡住着一個讓你緊張的人?”
高立點點頭:“不錯,她就是我的家。”
有你的地方,便是家。
遠山在夕陽中由翠綠變爲青灰,泉水流到這裡,也漸漸慢了。
風的氣息卻更芬芳,因爲鮮花就開在山坡上,五色繽紛的鮮花靜悄悄地擁抱着一戶人家。
小橋,流水,人家。
這裡有一個家,高立的家。
房子並不是家,再大再豪華的房子也不一定是家。
看起來這個家還被外人闖進來過,一切都還顯得很寧靜,可這種寧靜又能維持多久。小屋周圍的樹林子裡,是不是已經有七月十五的人埋伏着,隨時做好出手的準備?
就在這時,屋子裡傳出了聲音,溫柔而嫵媚的聲音,是少女的聲音,柔聲輕哼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回來,我知道。”聲音裡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歡喜和柔情。
“這個聲音當然就是我們的女主人的。”蘇陽對小武笑道。
“聽聲音就知道一定很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小武錘了高立一拳:“你小子真有福氣。”
“她叫雙雙,就像是我的仙女。”高立話不多,臉皮也沒有蘇陽那麼厚,可是談到雙雙的時候,臉上卻綻放出自豪的光彩,眼睛裡也立刻露出一種無法描敘的柔情。
所以他纔會冒着生命的危險回到這裡來。
“你帶了客人口來?”她居然能聽出他們的腳步聲。
高立的聲音也變得非常溫柔:“不是客人,是兩個好朋友。”
“那你爲什麼不請他進來?”
高立微笑着道:“她要我們進去,我們就進去。”說完,他認真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大步的朝屋子裡走去,蘇陽和小武也跟了上去。
“雙雙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女人?究竟有多美?”小武一邊走,一邊很小聲的問蘇陽:“你能不能猜出來,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絕代佳人才能讓高立着迷到像瘋了一樣?”
小武顯得很好奇,而蘇陽淡淡的嘆了口氣,道:“男人愛女人,並一定只是因爲她的容貌。”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裡充滿了同情。
但更多是尊敬。
“你呢,你是不是也有一個讓你自豪的家?讓你願意用生命去維護的家?”蘇陽問小武。
小武卻緊閉雙脣,沉默不語。
客廳裡打掃得很乾淨,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旁邊有扇小門,門上垂着竹簾。然後他們終於看見了雙雙。
即便是蘇陽早有心理準備,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只要看一眼,就絕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女人。
但在絕大數人的記憶裡,這樣的形象,卻只應該出現在噩夢中。
雙雙斜倚在牀上,一雙拉着薄薄的被單的手,比被單還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細而纖弱,就象是個孩子,甚至比孩子還要瘦小。
她的眼睛很大,但卻灰濛濛的全無光彩。
她的臉更奇怪。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臉是什麼模樣,甚至沒有人能想象。
那並不是醜陋,也沒有殘缺,卻象是一個拙劣工匠所製造出的美人面具,一個做得扭曲變了形的美人面具。
這個可以令高立不惜爲她犧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個發育不全的畸形兒,而且還是個瞎子。
屋子裡擺滿了鮮花,堆滿了各式各樣製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東西,當然都是昂貴的。花也是剛摘下,鮮豔而芬芳,更襯得這屋子的主人可憐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臉上,卻完全沒有自憐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滿了歡樂和自信。
這種表情竟正和一個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樣,因爲她知道世界的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慕她。
小武已經完全怔住,差點叫出聲來,蘇陽狠狠的掐了他一把,才把他的聲音憋在了喉嚨裡。
高立卻已張開雙臂,迎了上去,輕輕摟住了她,柔聲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經想得快瘋了。”這種話簡直說得肉麻已極,幾乎肉麻得令人要作嘔。
但雙雙臉上的光輝卻更明亮了,她擡起小手,輕輕拍着他的頭。她對他的態度,就好象拿他當做個孩子。
高立也好象真的成了個孩子,好象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雙雙吃吃笑道:“你這個小扯謊精,你若真想我,爲什麼不早點回來呢?”
高立故意嘆了口氣,道:“我當然也想旱點回來,可惜我還想多賺點錢,回來給我的小公主買好東西吃、好東西玩呀。”
雙雙道:“真的?”
高立道:“當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雙雙又笑了,道:“我還以爲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暈了頭哩。”
高立叫了起來,高聲道:“我會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還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主!”
雙雙笑得更愉快,卻故意搖着頭,道:“我不信,外面一定還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高立斷然道:“沒有,絕對沒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來聽說皇城裡也有個公主很美,但後來我自己一看,才知她連你一半都比不上。”
雙雙靜靜地聽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臉上親了親。高立立刻好象開心得要暈倒。
一個昂藏七尺的男子漢;一個畸形的小瞎子,兩個人居然在一起打情罵俏,肉麻當有趣。
這種情況非但可笑,簡直滑稽。
但小武的表情卻一點也不覺得滑稽,沒有一點想笑的樣子,反而充滿了苦澀,眼眶裡甚至已經要流下淚來。
看起來小武一定也有家,只有真正有家的男人才能明白這種感受。
高立已從身上解下一條陳舊的皮褡褳,倒出了二三十錠金子,倒在牀上。
原來他並不是沒有錢,這些錢足夠在那家青樓擺上幾百桌最好的酒席,但他卻不肯結賬,不肯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不亂花一分錢。
如果你也有一個能讓你不要命的老婆,說不定你也會也會這麼做。
他拉着雙雙的小手,臉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驕做,道:“這都是我這幾個月賺來的,又可以替我們的小公主買好多東西了。”
雙雙道:“真是你賺來的?”
高立大聲道:“當然,爲了你,我絕不會去偷,更不會去搶。”
雙雙的神色更溫柔,擡起手,輕撫着他的臉,柔聲道:“我有你這麼樣一個男人,我真爲你而驕做。”
高立凝視着她,蒼白、憔悴、冷漠的臉忽然也露出種說不出的歡愉幸福之色。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擊,現在早已全部忘得乾乾淨淨了。
到了這裡,他就好象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雙雙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顯然也已感覺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滿足的。
你們能說他們不配麼?一個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歡愉,讓這個男人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其他縱然有些缺陷,那又能算得了什麼?
而蘇陽已經徹底相信,高立絕對可以爲這個女人做出任何事。
任何事。
他也終於理解了小武成爲孔雀山莊主人之後的心情,理解了爲什麼秋鳳梧可以眼睜睜的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去死。
因爲他們都是有家的男人,不能再任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