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圖被拿來了。那是厚重的十幾軸畫卷,它們在四名孔武有力的壯漢兩兩相擡之下,被搬入書房之中。
王通行到盛放着地圖的瓷桶邊,彎腰撫摸着裡面一份份標明瞭地區方位的畫卷,他輕聲喟嘆,其中既有可惜也有自得。
當今天下,識地理通古今的人並不多,能夠擁有地圖集的人就更少了。
對於這等只存於天下世家之間的地圖祥本集錄,王通保證就連朝廷裡的行軍地圖怕是也沒有自己手上的這些詳盡。
這都是世家大族利用幾百年的時間,通過各種觀察,交換,彙總而來。若非王通本身出生於太原王氏,怕是也沒有機會將這些地圖描下。
知識壟斷這是門閥政治最根基的之所在。而藉由知識壟斷帶來的,便是政治壟斷和門閥大興。至魏晉以來,九品中正制的實施就將門閥的興盛以國家制度的形式確保起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說得便是這等事情。
雖然隋朝建立之後,皇帝興起科舉,以求打破門閥政治的壟斷,但就眼下的情況來看,科舉之制在短期內還不足以動搖門閥的根基。
世家大族的底蘊還是太過雄厚了,以王通樂觀的估計,想要以科舉完全代替門閥至少還需要上百年的時間,而且中間還必須沒有任何的動盪才行。
若是上面的皇帝太過着急,就如當今一般,只怕還會興起來自於世家的各種反彈。
就像眼下的大隋一般。
天下如此混亂,好好的一個盛世不過十幾年功夫就變成了一個亂世,這中間固然有皇帝施政的錯誤,但世家大族的反彈也是在其中狠狠的推了一把的。
旁的不說,只說三徵高麗,若非世家大族陰奉陽違,並鼓動楊玄感叛亂,以大隋的兵鋒只怕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
“世家門閥,這是天下精英之淵,也是霍亂天下之源。他們的力量太強了,強到足以興盛一個皇朝,也足以覆滅一個皇朝。”王通隱約的認知到了這一點,只是他知道其中的危害,卻也沒有太好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
或許如何根治這個問題,他隱約有些眉目,但他終究沒有進一步的想下去做下去。
“人和人是有不同的。”這是王通從小就接受的教育。以他自身想要突破這樣的桎梏,似乎也不太現實。
“唉……算啦!還是不要想那麼多,先勸說這個娃子不要被自己的野心給迷惑住了纔好。”王通瞅了一眼李欽,暗自嘀咕。
李欽幫他解決了跋鋒寒的搗亂,又給他看了三代之文的甲骨文殘片,他心中很是感激。所以他才願意和李欽交談這麼久,一個勁兒的勸說李欽。即使李欽如此固執,他也沒有想過放棄,依舊耐心無比。
“元華所處乃是淮南江表一代,我們不若就看此地區的地圖可好?”王通的指尖從地圖卷軸之上劃過,最終選定了一卷掛軸,他將掛軸抽出,笑着詢問李欽。
“嗯!可以!”李欽重重的點頭。
“好!”王通單手掂起五尺長的掛軸,邁步走到屏風前掛好,輕輕的拉開掛軸的繫帶。掛軸垂了下來,其上的圖形文字隨着畫卷的展開一一顯示在衆人的面前。
衆人仔細端看,卻見這丈許方寸的畫軸上,以如絲一般纖細的線條勾勒大隋東南的山川地圖,並以一個個繩頭大小的文字記錄了江淮一代的縣城集鎮。
這是相當詳細的地圖了。李欽細看,心中對比只覺自己從後世帶來的地圖,或許還沒有眼下這方好用。畢竟後世的地圖乃是基於後世地理的。
至於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現在,地形地理究竟是不是如後世一般還是一個問題。
尤其是淮南這一代,有些現在有的河流湖泊後世早已不見,有些後世存在的土地,眼下還沉睡於汪洋之中——比如上海,眼下還沒出現陸地。
“依照後世的地圖來打仗,這是絕不可取的。”李欽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
他從當塗建鎮開始就着手於地圖的繪製,爲此他緊急訓練了一批繪測員,以執行這樣的工作。但他的根基還是太過淺薄。爲了保證那些繪測員的安全,他並沒有讓他們深入戰亂太過頻繁的地區。以至於李欽自己所繪製的行軍地圖上,還有許多空白,根本就不如王通此時拿出來的詳細。
“真是……要是這份地圖是我的就好了。”看着這份地圖,李欽眼裡頓時迸射出恍如餓狼一般飢渴的目光。他狠狠的盯着,強自忍耐恨不得就此將地圖奪下來。這不僅僅是針對眼前這張,更是針對那兩個瓷桶裡的所有。
如此毫不掩飾的渴望,讓王通微微卡了一下,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揮袖指着地圖:“淮南江表皆盡在此,元華若有什麼高見皆可於此試言了。”
“高見不敢當……不過只是有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罷了。”李欽淡淡的一笑。他邁步走到掛圖之前,在長江之南,丹陽之東的地方輕輕的話了一個圈。
“丹陽、毗陵、吳郡、餘杭、會稽、宣城、遂安、新安……這便是我近期的目標。事實上,我已經完全控制了丹陽、餘杭、吳郡三地,對毗陵、會稽、宣城、遂安、新安等地的滲透也在進行中。估計再有半年到一連的功夫,我將完全控制這裡。”李欽微笑着說道。
“什麼?”李欽的話語對衆人來說不啻是石破天驚。
“這怎麼可能?我怎麼都不知道……”王通對此顯得很是正經。
作爲太原王氏的子弟,他家族中人也有不少是在各地爲官,對於天下大勢,他關心不多,但絕不閉塞,凡是有勢力崛起,形勢變化,他總是能夠在第一時間裡知道。
可,對於李欽所說的這些,他真的是一點也不知道啊。
“元華,不可妄言啊!”孔穎達看到王通臉上的驚訝,明白這消息王通真不曉得,頓時轉過頭來注視李欽,聲音漸漸嚴厲起來。
“非是妄言。”在幾人不敢相信的目光中,李欽擺了擺手:“而是按照我的佈局,大隋官場都不知道我的動作纔是正理——因爲我並沒有策動大隋的官員。丹陽、餘杭、吳郡三地官府,原本該怎麼樣的,現在還是怎麼樣。他們在城中安坐,自以爲太平,卻哪裡想得到一切都已經變了模樣呢。”李欽微笑着,顯得很是自信。
“咦?你這樣說……”李欽言辭真切,其自信的態度令王通、孔穎達、歐陽希夷幾人驚疑不已。
“元華如此說,莫不是元華想先控制縣城周圍的集鎮鄉村?”孔穎達首先驚訝起來。
沒有人是笨蛋,只是他們一時間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罷了。既然李欽表現出了那樣確定的架勢,排除了他們所認知得正常情況,兩人不是想到了並不屬於正常情況的一點。
如果沒有控制州郡府城,那如何掌握地方呢?
控制鄉村,集鎮——這些都是被官府刻意忽略的點,是留給世家門閥控制的地方。這些地方零零散散,每一點的人口物資都不是很多,但數量卻是極大,林林總總相加起來所能獲得人口資源遠比州郡府城來的多。
如果李欽真能控制縣城以外的地界,那他確實能夠做到在不驚動官府的情況下達成對這些州郡的控制。
只是,想要控制鄉下的廣大區域需要大量官吏的支持,而李欽手下有那麼多讀書人麼?
這一點是他們心中最大的疑惑,也是當初他們想不到這個辦法的結症所在。
直接控制鄉里,對整個國家勢力而言有多少好處,這一點只要有點水平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爲什麼從除了秦朝之外的朝代都無法做到這一點呢——因爲他們沒有那麼多可以供給使用的官吏。
這個問題即使在秦朝也是存在的,只是秦朝通過將大量從軍中出來的將校轉化爲官吏來解決了這個問題。
只是這樣的解決手段,也造成地方官吏大都出生於秦地,對本鄉本土的民情並不知曉,在處理具體事務的時候過於死板而導致,政令傳達過於苛刻,不給人留有餘地的麻煩。
這樣的麻煩,很直接的導致了後面起義的爆發——在多少天裡抵達哪裡哪裡服兵役,上層的計劃都卡得很死,而中間的官吏明知難以達到,又不敢爲百姓爭一口氣,這使得下層的百姓直接承受乃至上層的死規矩。
當這種規矩真的到了讓人去死的地步,那不甘去死的人們只能奮起反抗了。
顯赫一時的大秦便在這樣怒潮之中,在六國遺民的推動之下倒塌了。
在大秦的廢墟上重新建立起統治的漢朝在看到了這一點之後,一方面頭痛手下的官吏確實沒有那麼多,一方面也看到了官府直接面對百姓的缺點,所以將統領百姓的事物交到了地方士紳的手中。
皇權不下縣,這一點雖然沒有作爲明文律法寫下來,但也是近千年來歷朝歷代所依存的規矩。
而現在,李欽想要改變爭霸天下的手段,直接從下層動手,無疑是想挑戰這樣的規矩。可是,這能夠成功麼?
“元華,你這可是走前所未有的路子啊!這可行?如此一村,一集的控制下去,所需的官吏是海量的。且不說,你有沒有那麼多讀書人供你驅使。就算你有,可供養那麼多官吏,所需的錢糧也是十分驚人的。養一名讀書人,至少需要十名農夫啊。”王通對此看得十分透徹。
這時代想要讀書,並不是那麼容易,也不是你想讀就能讀的。讀書人不但需要足夠的錢財來購買筆墨紙硯,更需要束脩來聘請老師。種種消耗,沒有一定積蓄的人家根本無法承受。所謂十個農夫才能供養一個讀書人,這還是往少了說。
“讀書真的需要那麼多錢麼?我看未必……”
李欽聞言,卻是輕笑着搖了搖頭:
“一位先生現在能夠帶三名學生,這樣的效率實在太低了。在我看來,教學讀書這樣的事情完全可以這樣來,將幾百上千的兒童聚集在一起,按照他們所學的進度,分成各個年級,每個年級又劃分不同的班。
一個班幾十號人有一名先生帶着,不同班級的先生能夠教學不同的課程。大家互相教。平均一個先生一年總也能教出幾百號學生。
如此只需堅持數年,我想能夠總會有足夠的讀書人供我使用的。”
“什麼?竟然還能這樣?”聽李欽這麼說,王通和孔穎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事實上李欽所言並沒有什麼新奇的地方,他不過是把後世所通行的教育手段搬到現在來罷了。然而,就這樣的照搬,卻是爲王通、孔穎達二人點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門路。
兩人對此面面相視,一開始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可仔細一想。這樣的手段原也沒有什麼稀奇的,昔年的孔子不正是這麼做的麼?
而眼下的王通似乎也是這麼教他的學生。一對多,本就沒有多少新奇可言。唯一新鮮的便是李欽那不以一人爲師的做法,不過這想想也是可以接受的。
“這可是一個大私塾了啊。”王通感慨。
“這不是私塾,而是官塾。而且,各種科舉項目,我準備一開始就讓學生接觸。不同年級的學生,每年都有考試,成績高者自然可以升入下一年級進行學習。而成績差的人只能留級了。我不管那些學生留級幾次,但我只給他們最多九年的學習時間。以七歲小童入學而論,九年之後他已十六,也應開始承擔一份家業了。”李欽說出了自己的安排。
“嗯,這樣也是挺好的。只是學生和先生……這裡需要的人手也不少啊。”王通想着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所以,我纔來東平拜訪通老啊。通老善於教學,我想請通老,南下爲我謀劃此事。我欲將治下所有適齡之童都圈於學校之內,並作爲一種制度延續下去。我希望以後的天下,人人皆爲讀書種子,無人不識字,無人不知事。”李欽說着屈膝跪下,給王通行了一個大禮:“這是我的宏願,還請通老、歐陽老、衝遠先生助我一臂之力。”